第27章 別時難
別時難
鬧得沸沸揚揚的彈劾事件以秦硯安攜妻遠走涼州告終,吳夫人不舍得女兒,打點行禮時恨不得什麽都讓吳秋心帶上,光是禦寒的衣物都塞了兩車。待整理好要帶的用具行裝,已是七月流火,天氣轉涼。
“你到了涼州要記得添衣,西北之地不比陶陽,雪大得能沒過雙膝……”吳夫人滿臉不舍,握住吳秋心的雙手叮囑道。
“娘親,你不用擔心,我都知道,會照顧好自己。”吳秋心點頭答道,望向站在門邊的吳景明。
“請岳母與春和放心,我也會好好照顧秋娘的。”秦硯安一身缟素,對二人保證道。
吳景明心懷惆悵,只覺得自妹妹出嫁以後的一連串事情都叫人高興不起來,他原以為自己的妹妹能過上幸福的生活,平涼侯府與吳府本就只有一牆之隔,婚前婚後都不會有任何區別。
可是現實卻給他沉重一擊,嫁出去的女兒真是潑出去的水嗎?在秦硯安與吳秋心即将離開京城之際,吳頤不知出于何種原因甚至不願露面來送,就算是不滿女婿的行為,連自己的女兒都不願看一眼嗎?
“待到了涼州,記得給我寫信。”吳景明勉力扯出一個微笑,他注意到秋娘露出的手腕是空的,那個玉镯不見了,在心中想是否是要用以陪葬,卻也不好多問。
“我和墨卿都會給哥哥寫信的,就是哥哥有的忙了,每次都要回兩封。”吳秋心見他愁眉不展,只好玩笑似的安慰他。
“已經到出行的時辰了。”
秦硯安朝吳秋心伸出手,她扶着他的手臂登上馬車,掀着門簾朝母親與哥哥揮手。秦硯安登車後,車輪辚辚滾動,将吳秋心與親人的距離逐漸拉遠。
直至看不清二人的身影,她還靠在門邊發怔,也不知心中在想什麽。秦硯安見了,只得提醒道:“這樣風大,你小心受涼。”
吳秋心放下門簾,坐進車裏,她望着車內的木制紋理,露出惶惑茫然的神情。
“知道你舍不得,我又何嘗不是。”秦硯安無奈道,“世上諸多好事,豈能讓一個人都占了去,這一去三年,等我們回來,春和說不定都結婚生子了。”
“你心中沒有一點恨嗎?”吳秋心擡起頭,與他對視。
“我應該恨誰?我只恨我自己。”秦硯安語出驚人,他又嘆了口氣,“……對春和來說,這或許是最好的結果。”
“若我是你,我就會在你們當年一起逛燈會的那一次表白心意,而不是抱憾終身。”吳秋心眼神倏地變得銳利,她斷然道,“你行事猶豫,落了下乘。他耳根子軟,要是知道你對他的心思,哪裏舍得叫你一片癡心落空,就算有父母阻攔,也不會讓你一無所獲。”
“秋娘教訓的是,這就是為何我說我只怪自己,哪裏怪得了旁人。”
二人不再言語,在一片沉默中駛向陌生的遠方。
卻說居安巷那一邊,今日乃是休沐,林思齊并未去翰林院當值,只在家中陪着齊筠。
他們在院中的樟樹下小坐,只見齊筠從房內神神秘秘抱出一疊書來,林思齊仔細看了封皮,發現這些本冊竟然是卷宗。
“偷官府卷宗被林大人發現了,是不是要捉我去見官?”齊筠将卷宗放在桌上,同他說笑。
“你不是現在就在見官嗎?可是從中看出什麽名堂來了?”林思齊拿起日期最近的一本翻閱起來,對齊筠說道。
“在我們還沒來京城的時候,人口失蹤案件就已經有了上升趨勢,無奈底下人查案不力,隐瞞不報,去年一年以內,順天府就失蹤了上百兒童……”齊筠拿起另一本卷宗,翻到彙總人口失蹤情況的那一頁給林思齊看。
林思齊望着驟增的數字皺眉,齊筠下定論說:“可以基本确定乃是非人為之。”
齊筠又袖中拿出一張折好的地圖展開,他向林思齊解釋:“我已将去年所有失蹤孩子的住處在地圖上标注出來,發現都離京城西南角的長寧湖頗近。”
“昨日我去長寧湖看過,發現湖底有一處地宮,而其中早已人去樓空……”齊筠指着地圖上被朱筆圈出的長寧湖,“裏面只發現了幾件小孩穿的衣物,還有一只好料子做的小鞋。”
“我察看了那小鞋的樣式、顏色、繡樣,和鴻胪寺卿家丢的孩子所穿的一模一樣,是他娘親手做的,他家丢了孩子,早就将孩子走丢時的衣着打扮貼得全城都是,也不知道那孩子現在怎樣了,恐怕是兇多吉少。”
“線索又斷了?”林思齊面露憂色,望着京城地圖上密密麻麻的黑筆記號,忍不住為那些失蹤的孩子捏了一把汗,無論高低貴賤,哪個孩子不是父母的心頭肉,他們如今不僅下落不明,還可能性命不保。
“是,不過我會繼續追查。”齊筠收起地圖,語氣篤定,“我已用那些衣物占蔔過,那些孩子未出京城,就算出了京城也不會太遠。指望凡人查探這種事,根本指望不上。”
“辛苦你了……”林思齊偏頭吻了一下他的臉頰。
“不辛苦,這本身也算是我的分內之事,也不知道附近的道人、和尚去哪裏了,居然一點動靜都沒有,搞不好根本沒發現異常,還以為是凡人幹的。”齊筠攬過他肩膀回吻一下臉頰。
他憤憤不平:“某些自視甚高的修行人士就喜歡管些大事,對小事不屑一顧,殊不知小禍也會釀成大禍,待到他們注意,早就為時已晚。”
“但願能早日查出個水落石出,讓那些日夜擔憂的父母能少流些眼淚。”林思齊感嘆道,“要不要下次我陪你一起去?”
“不必了,這本就是妖物作怪,你又沒有法力,我不想将你牽扯進來。敵暗我明,我自己進地宮都是小心翼翼的,誰知道他們在裏面布置了什麽陣法機關。”齊筠毫不猶豫地拒絕,想起數年前在臨昌城外的那一次心中還是有些後怕,“要是重蹈覆轍,有不長眼的拿你威脅我,我定要将對方大卸八塊了。”
“我都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明年,他們最好不要惹我。”他冷哼一聲,“生平最讨厭的事情就是被威脅。”
“少說些不吉利的話,你要是不活了我也不活了。”
“那你自己也不許說,鵬王好歹在西天佛地修行了這麽多年,他的望氣之術可是很準的。”
林思齊豎起手指輕觸齊筠的唇瓣,小聲道:“那我們保證都不亂說。”
與此同時的京城南門,一輛外裝低調的馬車在城門被衛兵攔下,那守門的兵士身穿甲胄,手握長槍,氣勢洶洶地對車夫道:“聖上有旨,任何進出的馬車都應接受盤查,乘客必須露面表明身份。”
這是正齊帝在鴻胪寺卿家的孩子走丢後的新規定,此規一出,丢失的孩子還沒找着,某些作風不檢點的官員養的外室倒是被扒出來不少,弄得家中雞飛狗跳,還有正妻出門去外頭的莊子上抓穿金戴銀的男小妾的,一時傳為衆人飯後談資。
車夫不語,向衛兵出示一塊樸實無華的無字木制令牌,衛兵見了令牌活像老鼠見了貓,原本的氣勢轉瞬不見,換上一副殷勤笑臉。
“小的有眼無珠,沖撞了貴人,還望貴人恕罪。”衛兵連忙賠笑,轉頭向手下吩咐放行。
車中沒有傳來絲毫動靜,衛兵目送這輛不起眼的馬車離去,生不出絲毫怨言。馬車緩緩行駛到京郊的一處農莊旁停下,身穿便服的嚴良踩在仆從背上下車,他獨自一人走向農莊身處的別院,吩咐他人不要靠近。
整個農莊裏的仆從都是啞奴,絲毫沒有出賣秘密的可能,他們要麽無父無母,無牽無挂,要麽父母親人俱在莊中,不敢生出任何不臣之心。
“游仙長,近日諸事可還順利?”嚴良走進院中,語氣和緩,卻見院中有一個二人高的煉丹爐,爐身雕有古往今來的成仙故事,爐中火焰呈現出幽然的冷綠色。
一位羽衣星冠的年輕男子自房中走出,他皮膚白皙,頭發烏黑,在服飾的加持下竟有些仙風道骨的意思,只是過于精致豔麗的眉眼為他平添幾分邪氣。若是齊筠或者林思齊在此,肯定會驚訝不已,他正是消失已久的烏蠍。
烏蠍自當日逃跑後便躲到京城養傷,化名“游三仙”尋求庇護。正齊帝最喜道人方士,嚴良為了維持聖眷,一直以來在招攬人才之事上十分積極。烏蠍這假道士,只使出了幾個小小的術法,就得到了嚴良的認可。嚴良并不打算急着為烏蠍引薦,而是想他煉出成果來,再向聖上邀寵。
只要能煉出聖上滿意的丹藥,死傷些尋常百姓家的孩子嚴良根本不介意,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不過是些賤民,死了難道不會再生幾個嗎?讨得聖上歡心更為重要,吳頤為了潔身自好的美譽,從不在求仙之事上下功夫,而他早就跳進黃河洗不清了,并不在乎被罵的理由再多一條。
嚴良并不知道烏蠍還擄掠了官宦人家的孩子,在順天府尹家的門檻被各位官夫人踏破時他也曾專門問過這位游仙長,烏蠍連連否認,再三表示自己并沒有以貴人之子入藥的膽量。
事實上鴻胪寺卿家的小兒子王誠澤就被關在這間屋子裏,他年方七歲,乃是鴻胪寺卿家的小兒子,王夫人老來得子,只覺得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摔了,對他百依百順。如此一來,他蔽骨生得最好,也是煉丹最後一階段的名藥。
烏蠍推說這種丹藥吃了可以百病俱消,延年益壽,長生不老。他用邊角料對病鼠病狗試過,效果立竿見影,嚴良不相信長生不老這回事,卻也覺得他這丹藥應該是有些本事的,恰好正齊帝又有多年的頭疾,若是能緩解一二,也足夠烏蠍一飛沖天了。
“近日諸事順利,用神火煉上半載,再加入最後一味藥,就可出爐了。”烏蠍笑道,“聽說聖上又賜了丹藥給大人,大人也可以給自己的女兒用。”
嚴良聞言一陣無語,他在心中腹诽,只有正齊帝把這些騙子當真,那丹藥裏面什麽毒都有,他每次得了賞賜只敢自己藏着,哪裏敢給寶貝女兒吃。
可在明面上嚴良仍然和顏悅色:“小女福薄,哪裏吃得起聖上賜下的丹藥。”
被綁在房內的王誠澤聽到熟悉的聲音,忍不住瘋狂掙紮起來,他肯定自己聽過這個人講話,卻不能想起來此人的身份。烏蠍感知到房內的動靜,袖中掐決将他捆得更緊。
嚴良在院中逗留了一刻鐘,便打道回府。待他走後,烏蠍推開房門,笑嘻嘻地對王誠澤說:“乖兒子,你別想着給我添麻煩,他就算知道你在這裏也不會救你的。”
王誠澤被他松了封口的法術,氣呼呼地沖他大喊:“誰是你兒子!我有爹有娘,才不是你這妖道的兒子!”
“三百年前你就是我接生的,怎麽不算我兒子,誰想得到三百年後你又落到我手裏,我還要把你當祖宗還吃好喝供着,兇也兇不得,罵也罵不得。”烏蠍坐到床沿,擡手去捏他臉蛋。
是了,王誠澤正是烏蠍三百年前殘害的那位孕婦的腹中胎兒,剖腹取殺,在烏蠍眼中也算接生呢。
王誠澤一口咬在他的手指上,烏蠍并沒有生氣,只是提醒道。
“我的血有毒,你仔細不要咬破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