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涼州詞
涼州詞
從京城到涼州迢遞上千裏路,待一行人抵達涼州城,收拾打掃過秦府的舊宅,秦硯安和吳秋心才給吳景明寫了信。
信件從涼州送到吳景明手中,已是中秋時節,他與家人讀過來信,便帶上一盒冰皮月餅,到居安巷分享新得的消息。
“樟樹是如何在這裏成活的?”他放下點心盒,在樹底的石凳上小坐,忍不住對樟樹北生的異像感到好奇。
“山人自有妙計,無非是施了特別的肥料,多花些心思侍弄。”齊筠面不改色,随口找了個說得過去的理由。
“他們在涼州還好嗎?信上都說了些什麽?”林思齊饒有興趣地詢問。
涼州府地處西北,治所就是同名的涼州城,涼州城的防務有內外之分,城外乃是大名鼎鼎的則全關,向來以固若金湯聞名。
上任涼州總兵被達克殺害在則全關外,在達克的猛烈攻勢下,則全關也并未告破,只是苦了周邊州縣的百姓。
涼州本城有則全關的庇佑,在西北之地算是數一數二的大城,雖然不比江南名城富庶,在西北卻是首屈一指的。城中人口衆多,平民生活也還算過得去。
秦硯安的祖父曾經擔任過涼州總兵,駐守則全關,威震一方。
秦硯安進涼州城的時候,駐守則全關的新任涼州總兵劉天雄連問候都未問候一句,他上任後達克就退了兵,得了正齊帝的褒獎,愈發居功自傲。反而是負責涼州本城防務的老将薛致遠,特地到秦府拜見二人。
他是個頭發花白、年過半百的瘦高男子,穿着文武袖,露着半邊盔甲,見了秦硯安便拱手一禮:“涼州城防總司薛致遠見過平涼侯。”
“伯父何必多禮,我怎麽會不記得您?當年在京城,您還抱過我。”秦硯安連忙扶他手臂。
“多年未見,你都這麽大了。”薛致遠擡頭打量着他的模樣,露出欣慰的神情,“你父親若是泉下有知,一定會為你高興。”
薛致遠曾是秦硯安父親的屬下,他們二人乃是刎頸之交,素以兄弟相稱。
當年先帝北狩,他是為數不多生還的将領,然而正是因為他僥幸生還,才招致非議,許多文官彈劾他護駕不力,還有人攻讦他乃是外族奸細。
正齊帝也拿不準此人,只好讓他退居二線,衆所周知,涼州防衛之要乃在則全關,不在本城。薛致遠畢竟為先帝鞍前馬後多年,在毫無證據的情況之下也不能寒了老臣的心。
秦硯安雖然遭逢大變的時候年紀尚小,卻也知道薛致遠與父親的情誼深厚,他能生還并不是抛棄同袍、護衛不力,确實僅僅只是僥幸而已。
這些年薛致遠雖然沒有被革職,卻也經受了許多風言風語,事故發生時他不過而立之年,就要退居二線,忍受謾罵,這對于一個正值壯年的将領來說簡直生不如死。
“伯父先請坐吧,我還在居喪,不得宴飲,只好請伯父喝杯粗茶。”秦硯安思及舊事,也忍不住為他感到難過。
“你願意見我,我就欣喜不已,何況是能喝到府上的茶。尊夫人是臨江女子吧,她來涼州可還适應?萬一要是水土不服,且讓拙荊送些東西來,她是饒州人,就靠着臨江,能陪尊夫人說話解悶也是好的。”
吳秋心不在府中,今日一早便出門到救濟院分發衣食去了,秦硯安只得替她應下,便與薛致遠聊起涼州防務。
在薛致遠口中,他了解到自祖父以後的涼州總兵吃空饷的現象極為嚴重,號稱五萬人馬,實則不足三萬,而薛致遠曾經上疏彈劾,卻如石沉大海。
“劉天雄是嚴良的手下,我更奈何不得他,人微言輕,莫過于此。”薛致遠對此事無能為力,“說不定我的上疏根本沒到京城。”
“那涼州本城的情況如何?軍饷夠不夠?武庫中的盔甲用具可還堪用?”
“我從不做喝兵血的腌臜事,這些年我內子做些往關內賣皮毛的生意,還算是能夠勉強維持,卻也不容樂觀。今年達克來攻,周邊牧民死傷慘重,收不到如往年那般足數足量的皮毛。”
“若是伯父周轉不過來,我願意拿出府上的積蓄幫扶一二。”
薛致遠瞪大眼睛,連忙反駁:“那怎麽行?伯父人微言輕,沒法在朝中幫上你的忙也就算了,還要你毀家纾難來幫伯父的忙?為老夫人修墓要錢,修繕舊宅要錢,本朝服內不禁生育,你若是家中添了孩子,也要用錢。處處都要用錢,你總要為自己考慮。”
“府上如今除卻侍候多年的老仆,就只剩我與夫人二人,根本用不上這些黃白之物,用來給涼州本城的兵士發足軍饷,才是正事。”秦硯安認真道,“若是我父親健在,也會這樣做的。”
薛致遠不知是喜是憂,無奈搖頭:“你啊,和你父親一模一樣,只顧別人,不顧自己。”
吳秋心來到涼州以後,每半月前往救濟院為無人供養的老幼分發衣食,還會在城中散些常用的藥材,一來二去也結下不少善緣。
一位荊釵布衣的婦人幫她在救濟院中搬運藥材、衣物,總是一早就到門口候着,每次見了她都笑眯眯的。
吳秋心問道:“今日怎麽不見你家小虎?”
“勞煩夫人記挂,我家孩子大病初愈,今天就沒帶他過來拜見夫人,怕過了病氣。”婦人放下手中裝滿禦寒衣物的木箱,“待改日他好全了,我再登門感謝夫人贈藥。”
“好啊,那我可要提前做好點心招待孩子。”吳秋心點頭應允。
林思齊聽過吳景明的轉述,忍不住松了一口氣:“那就好,涼州也自有一方天地可供他們施展。”
吳景明擡頭望了望太陽的位置,起身道:“時候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
林思齊走到門口送他,對他說:“早些回去也好,府上應該備好了團圓飯吧,秋娘不在家,只有你陪伯父伯母。”
齊筠從廚房中走出來:“阿樂,河魚豆腐湯炖好了,你來嘗嘗鹹淡,沒有你我把握不準。”
林思齊走到竈邊向鍋裏看,京城沒有青竹山下溪中的那種小魚,他只好用黃刺魚代替,不過看上去也像那麽一回事,先炸再煮的魚肉香而不散,湯汁濃稠。
竈臺邊上有個裝着魚骨的小碗,底下淺淺的湯汁已經凝固了。林思齊看向齊筠手中的木筷,打趣道:“不是廚子也偷吃?”
“好久都沒有吃過你做的這道菜了,我只是嘗嘗鹹淡,怎麽能算偷吃呢?”齊筠理直氣壯,“再說了,廚子我都吃,廚子做的菜我為什麽不能吃?”
他語罷,從鍋裏的魚身上夾下一筷子魚肉,還連帶着呈焦黃色的魚皮,送到林思齊唇邊。林思齊就着他的手吃下魚肉,咀嚼過滋味後,又向鍋裏灑了點鹽。
二人在院中用飯閑話,待到圓月爬上樹梢,灑下皎潔的清輝,已經開始品嘗吳景明送來的冰皮月餅了。
齊筠擡頭望着天穹之上飽滿的白玉盤,他突然感到一陣傷懷:“今天的月亮真圓,也不知明年我還能不能陪你看八月十五的月亮……”
溶溶月色照在他流露憂愁的昳麗臉龐上,林思齊忽而覺得心髒抽疼了一下。
對于齊筠來說,本來不必擔憂壽數之事,應該擔心的是林思齊。而今未做惡事遭逢飛來橫禍,他心中又是何等滋味?
原本齊筠對他就有些患得患失的意思,随時随地展露着毫不遮掩的占有欲。在他漫長的生命中,這是頭一回嘗到情愛的甜蜜,自他坦白一切後,黏林思齊黏得愈發緊了。
林思齊從石凳上站起身,從齊筠身後抱住他,輕輕撩開他的烏發,在他光潔的後頸落下一個輕柔的親吻。
他才飲過桂花酒,唇瓣帶着一絲舒心的沁涼。齊筠感受到頸上傳來的柔軟,也并未像上次那樣躲開,他轉身回抱,力度之大讓林思齊的衣袍疊出淩亂的褶皺。
二人鼻尖相抵,四目相對,呼吸交纏,一時都不再言語。
過了半晌,林思齊目光柔和,以只有二人能聽見的聲音低語道:“……你不是讓我憐取眼前人嗎?我這就來憐一憐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