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番外1:春和景明

番外1:春和景明

一、

正齊十三年春,吳頤高中榜眼,帝賜進士及第、翰林編修。吳夫人攜了一對兒女從陶陽老家北上進京,長子吳景明五歲,小女秋娘只有兩歲,還需母親抱在懷裏。

聖上為吳頤賜宅,宅子地處開國時的武勳之家附近。彼時的吳景明還未有朱門上的銅環高,在老家四歲開蒙,一年寒來暑往已将小四書“三百千千”學熟。

在父親的授意下,西席張先生開始為他授《詩三百》,書讀百遍,其義自見,張先生每講一篇,都要求他先熟讀成誦,否則不肯為他釋義。

小小的吳景明手捧書卷,站在姹紫嫣紅開遍的後花園,一字一句背誦《七月》,他初到北地,稚嫩的聲嗓裏還帶着臨江府化不去的南音。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載陽,有鳴倉庚。女執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

“後面是……?”吳景明忍住低頭看字的沖動,苦思冥想後面的句子,這首《七月》對于五歲的小童而言長得不像話。

他執着于背下這一篇,連院中蝶舞莺飛的十分春色也不能入眼。

“後面是‘春日遲遲,采蘩祁祁。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一個童音從朱紅高牆上傳來,清晰标準的官話,将後面半章念全。

吳景明擡頭,只見一個與自己年紀相仿、衣着華貴小孩扒在牆上,向他家的院子裏瞧。

“這面牆很高,你這樣很危險的。”吳景明放下書,對他說,“我去叫大人。”

“別去叫人。”秦硯安爬上牆沿,手腳并用抱住院內根深葉茂的梨花樹,“我會自己下來。”

吳景明只好走到樹下,仰起臉看着他,憂心忡忡:“你千萬要慢一點,不要摔了。”

昨夜才下過貴如油的春雨,梨花樹幹還是濕漉漉的。秦硯安爬到半空,足下雲靴一滑,竟真的摔了下來。

吳景明只好張開雙臂去接,兩個人摔在一處,身上粘滿了昨晚雨水打下的梨花。他在對方身上聞到禦賜的沉水香,與父親會客時在書房點的一模一樣。

秦硯安從他身上爬起,将他從地上扶起來,又為他拍了拍身上沾到的花瓣:“多謝。”

“你是誰家的孩子?”吳景明也為他撫掉肩膀上的花瓣,“這樣真的很危險。”

“我還沒問你是誰家的孩子呢。”秦硯安與他面面相觑,“我以前從來沒見過你,你是南人?說話軟糯糯的。”

“我叫吳景明,是翰林院吳編修的兒子,從臨江府陶陽來的。”吳景明站在樹下與他敘話。

“陶陽?我家用的瓷器就是陶陽運來的。”秦硯安比他略高,轉身打量他,“與我一起玩耍的夥伴都像猢狲,你和他們都不一樣,像個瓷娃娃。”

“你還沒有告訴我你的名字。”吳景明認真地望着他。

“我叫秦硯安。”他用手捏了捏吳景明白皙綿軟的臉頰。

院牆的另一側傳來雜亂的腳步聲,還有侍女大喊“世子又不見了”的聲音。秦硯安只好松手,又攀上那棵梨花樹,轉頭對吳景明說:“我要回去了,以後再找你玩。”

吳景明緊張地站在樹下,生怕他又掉下來。

好在這一次他沒掉下來,翻過院牆便不見了。

二、

翌日,平涼侯府老太君帶着孫子秦硯安前來拜訪,詢問是否能讓他跟随吳府的張先生一起讀書,吳頤當下便同意,他正煩憂無人與吳景明為伴,二人年紀相仿,恰好可以做朋友。

此後二人就算成了同窗,日日在後院的梨花樹下聽張先生授課。秦硯安先前的塾師回南方老家奔喪了,他也是個極為負責之人,将學生的底子打得很好。從此被張先生誇獎的學生變成了兩個。

吳秋心年三歲,正是蹒跚學步的年紀,她每次從母親懷中下地,就會搖搖晃晃走到後院,喊着“哥哥,哥哥”。

張先生才發表完自己的見解,就被小丫頭擾亂了,吳景明朝吳秋心伸出雙手,她跌跌撞撞地撲進他懷裏。

“我吩咐後廚做了點心,沏了茶。”吳夫人溫聲道,“張先生辛苦了,你們兩個也是。”

“小秦來嘗嘗桂花糕,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吳夫人對秦硯安态度親切,視如己出,只覺得這孩子聽話懂事,又重孝道,可以為吳景明的益友。

“謝謝伯母。”秦硯安禮貌道謝,先是執壺為張先生倒茶一杯,再為吳景明倒茶一杯,最後才為自己倒。

吳景明拈起一塊桂花糕喂妹妹,吳秋心慢慢就着他的手吃下,下巴上沾了糕點的碎屑,他連忙拿手帕去擦。

春去冬來,寒來暑往。他們的個子與學識一般飛漲,在順天府讀書進學的少年裏已有了不小的名氣。吳景明記得十三歲那年的京城上元之夜,街巷上的燈火萬千。

秦硯安拉着他在路邊猜燈謎,那是一家不大的攤位,頭獎卻是一方名貴的澄泥硯。正因獎品貴重,前來嘗試的人均是大敗而歸。

“我想要那個硯臺。”秦硯安對吳景明說,“你要不要去試試?”

吳景明只覺得奇怪,澄泥硯雖然貴重,但對秦硯安來說并非是什麽稀罕之物,至于他自己明明也有猜出燈謎的能力,還要問他要不要試試,就更奇怪了。

他雖然對友人的請求感到費解,但是依然得到了那方硯臺,贏得周圍之人的一片喝彩。吳景明将店家包好的澄泥硯遞到秦硯安面前。

“送給你了。”

秦硯安勾起唇角,俊朗的臉上露出微笑,吳景明才意識到他比自己長兩歲,快到了會惹來小娘子頻頻回顧的年紀。

他摘下腰間挂着的金禁步,遞給吳景明:“投之以木瓜,報之以瓊瑤。我身上沒帶別的,就只剩這個了,還望你收下。”

吳景明還沒答應,他就将那條精美華貴的金禁步替他佩上了,随後拉着他去吃旁邊的酒釀湯圓。

二人分別捧着碗熱氣騰騰的湯圓站在人少的燈火闌珊處閑話。

吳景明望着遠處高聳入雲、流光溢彩的泉州大燈,對秦硯安說:“告訴你一個秘密,我父親說要在十五歲生辰的時候為我提前取字,到時候我知道了,就第一個告訴你。”

“有了字就是大人了。”秦硯安偏頭望着他被燈火照亮的側臉,“若是我取了字,也第一個告訴你。”

二人不再言語,只待月上中天的時候在吳府門口分別了,吳景明走進家中,被吳夫人看見腰上的金禁步。

她猶疑發問:“這條禁步是小秦身上的吧,這是本朝太祖賜給他先祖的,怎麽能送給你?”

吳景明只将事情原原本本的說了一遍,吳頤與發妻對視一眼,年方十歲的吳秋心忍不住用手去摸那漂亮的流蘇。

吳頤和顏悅色地對兒子說:“這條禁步十分貴重,我們明日就将它退回去。”

“你已經十三歲了,我希望你能回陶陽老家讀書,好好鞏固學問,三年後下場一試。”

吳景明一陣疑惑,父親此前從未向他提過這樣的事情,只以為是他覺得京中浮躁,不适合讀書進學,當下便應了。

“秋娘身子不好,還是回老家多多養一養,麻煩夫人了。”吳頤對妻女道。

吳夫人微微點頭:“我會好好看顧他們的。”

吳景明十五歲生辰的時候在陶陽老家,他從信件中得知父親為自己取字“春和”,修書一封寄給秦硯安,可是秦硯安并沒有回他的信。

他們最終在才子文集中知道對方的字。

三、

大名鼎鼎的玉茗戲班來到京城演出,消息一出戲票就被達官貴人家的女眷訂完了。吳秋心坐在臺下,聽到臺上人唱“錦屏人忒看得這韶光賤”時,竟然低低哭泣起來。

坐在她右邊的乃是吏部尚書孫女呂清妍,她實在對女伴的眼淚納悶,誰不知道吳秋心下月就要嫁給今年的新科狀元秦硯安,她未來的如意郎君一表人才,家中又有侯位,怎麽看都是一樁美事。

嚴妙真坐在她左邊,見她情緒不佳,收起自己上繪墨竹的瞧郎扇,好心遞了手帕給她,安慰道:“悲傷肺,秋娘還是要多保重身體。”

吳秋心接過她的手帕,低聲道:“我有不能言說的苦處。”

呂清妍見到她拭淚時露出的手腕,發現她手腕上還戴着一個變形的蓮紋銀镯,忍不住發問:“這镯子都壞了,你何苦又繼續帶着呢?”

“因為我喜歡這镯子,拿什麽和我換,我都是不願意換的。”吳秋心永遠記得吳景明十五歲那年從松江府游學歸來時,将這銀镯遞到他手裏的模樣,那是江南草長莺飛的三月,春風和煦溫柔。

不久前在吳府書房,吳秋心回答父親的質問時,她便引了《牡丹亭》的唱段:“情不知何起,一往而深。”

“不知廉恥!罔顧人倫!”吳頤怒極反笑,揚起手扇了愛女一巴掌,“你究竟讀了哪本聖賢書,叫你對親哥哥生出愛慕之心的?”

吳秋心捂着臉,兩行清淚從眼角流下,她雖在哭泣,眼神卻倔強得不願認錯。

“你也配提伏羲女娲?他們是上古神靈,你又算什麽東西?不過識了幾個字,就狂到藐視禮法?”

“春和就在門外,你可以聲音再大些,好教他聽了去,讓他如何自處!”

吳頤随手砸碎了書桌上的石硯,長嘆一聲:“我以為開卷有益,沒想到讓你讀書,反而是害了你!”

“父親,其實你心中還恨哥哥是不是?”吳秋心高聲反問,“你還是記恨他沒有三元及第?狀元之位真有那麽重要嗎?他為科考付出了多少,你沒有看見,我是歲歲年年都見到的。”

“你憑什麽要哥哥做到你自己都沒有做到的事情!”她的聲音陡然變得尖銳,轉身向書房門外奔去。

吳頤感到心力交瘁,不願再多說,平複心緒走出書房圓場,面上仍是一副和和氣氣的笑容,對林思齊說:“見賢,我教女無方,讓你見笑了。”

四、

正齊二十八年九月初一,涼州總兵劉天雄與達克達成秘密協議,要求達克不再攻打則全關,達克遵守諾言沒有攻擊則全關,更改行軍路線,經過劉天雄的放行直指涼州本城。劉天雄只派兵遠遠墜在他身後,打算待他威脅京城,再挺身而出,立下汗馬功勞。

涼州本城防務向來空虛,守将薛致遠因兵力不足戰死城外,秦硯安與其妻吳秋心依靠城牆與城中百姓固守五日,城中彈盡糧絕,傷員極難得到救治,只能等死,派出的傳訊兵也沒有再回來的。

達克坐在馬上,擡頭望向這座富庶的城池,露出勢在必得的微笑。

秦硯安一身甲胄站在城牆上,他手臂上還系着象征尚在居喪的白布條,那白布條已被鮮血染紅,他右手所持的雁翎刀在沖天火光中滴滴答答淌着猩紅的血水。

吳秋心穿着一身紅披風,走到他身邊:“城中剩餘的百姓已經疏散逃難了,只是不知他們能不能順利穿過紫雲山,避開達克的兵馬。”

他轉身對身旁的吳秋心道:“我答應過春和要照顧好你,如今連自己也顧不得。邱姨已收拾好行禮在出口處等你,剩下的事情我就無法再安排了。”

今夜北風酷烈,将吳秋心的披風衣擺吹得獵獵作響,她拽下風帽,爬上城牆。

“秦硯安。”吳秋心站在城牆上,她甚至可以看到城下達克身上盔甲的反光,“在你眼裏我就是一個貪生怕死之人嗎?”

“你是讀書人,我也是讀書人。吳家備受聖上青睐,享有高官厚祿,守不住涼州城,我又有何顏面回到京城見家父家兄?”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吳秋心回頭望他一眼,“秦硯安,你該慶幸本朝女子不可參加科考,慶幸吳春和是我家兄,不然我定做你科場勁敵,情場對手,無論是狀元還是哥哥,我都要同你争上一争!”

一席話說得擲地有聲,她語罷,向前縱身一躍。

秦硯安聽到她訣別的話語,嘴角罕見地出現一絲笑意,如積雪冰消:“若有來生,一言為定。”

他在沖天的烈焰裏承諾,擡起了右手的雁翎刀,架在自己的頸項上。

正齊二十八年,達克大破涼州城,平涼侯拔刀東向自刎,侯夫人自城牆一躍而下,夫婦二人殉城。

僥幸逃生的涼州百姓聽之無不垂淚涕泣,稱贊他們是一對忠肝義膽的夫婦。

可是吳景明知道,不是這樣的。

五、

正齊二十九年年初,達克總算從涼州城退兵,逃難的百姓也陸陸續續回到家鄉,收斂親朋好友的屍骨。他們回到城內,發現達克已經厚葬了涼州守将薛致遠,以及平涼侯夫婦二人。

一個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小童孤零零站在平涼侯夫婦合葬墓前,他撲通一聲跪下,向二人磕了三個響頭。他的父親在保衛涼州本城的戰役中被殺,母親在逃難時凍死,天地間只剩他一個人了。

父母都不在了,那神仙姐姐般的好心夫人也不在了,他不知道以後自己該向哪裏去,也不知道該向何人求助,官府的救濟院中又新來了許多孤兒,可那并不是他的家。

他從地上站起,用手背用力擦了擦臉上的眼淚。

“孩子,你可認識他們?”一個溫柔的嗓音從他背後響起,聽口音不是涼州本地人。

他猛然回頭,只見一位穿着深藍大氅的年輕男子站在身後,他牽着一匹瘦馬,長得如畫中人一般賞心悅目,數年後小童開了蒙,才知道有四個字最合适他:“朗月清風”。

小童見他越看越熟悉,面前之人的五官與那神仙樣的夫人少說有七分相似,他心中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測:“公子,你是秦夫人的親人嗎?我受過她的恩惠,若不是她贈的藥材,我早就病死了。”

“我是她的哥哥。”吳景明呼出一口白氣,取出馬背行禮中的香燭、紙錢開始拜祭,末了将一片紅楓投入火中,又取出一個變形蓮紋銀镯輕輕挂在香爐的左耳上。

小童見他拜祭,連忙用身體為他擋風,好叫這火不被吹熄。

吳景明為二人斟好酒,才從地上起身,他詢問小童情況,小童一五一十答了:“我乳名小虎,爹爹被達克殺了,娘親在逃難的時候凍死了,現在只有我一個人了,我也不知道要去哪裏。”

“你有大名嗎?”吳景明拉住他凍紅的手掌。

“沒有……還沒來得及取,我娘說起大名太早對孩子不好,本來是想讓等我再大些,讓秦夫人幫我取的,後面的事情你都知道了……”他站在寒風中傷心地吸了吸鼻子。

“那你願意和我走嗎?”吳景明蹲下身來,誠懇問道,“我可以收養你。”

“這、這……我哪裏高攀得起秦夫人的兄長……”小童聽了他的提議,連忙搖頭。

“你只需要回答願意或者不願意。”吳景明耐心勸導。

“我願意!”小童心一橫答應了這件事,他想着不當吳公子的養子,只當他的仆從,為他鞍前馬後,也算是報了夫人的救命之恩。

六、

吳景明帶他去估衣店換了身保暖的衣裳,又在今日才重新開業的食肆要了兩碗馄饨,小虎捧着碗狼吞虎咽,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了,才細嚼慢咽起來。

窗外正簌簌落着雪粒,西北的冬季漫長,就算過了年離開春還早着。

“吳公子不是應該在京城當官嗎?為何會來涼州?身邊還一個人都沒有?”小虎很是認真地問道。

“小虎,你可聽過‘龜曳尾’的故事?”

小虎摸了摸肚子,忍不住追問:“那是什麽?”

吳景明娓娓道來:“‘龜曳尾’典出《莊子秋水》,古時的大賢者莊子在河邊釣魚,楚王派兩位大臣前去請他做官。”

“他同意了嗎?”

“莊子說他聽聞楚國有一只活了三千歲的神龜,楚王将神龜的屍體用綢緞包好,供奉在宗廟裏。”

“他問兩位大臣,你們覺得神龜是喜歡死後骨頭被藏進宗廟裏,還是情願活着在泥濘裏搖尾巴呢?”

“大臣毫不猶豫地回答,當然是在泥濘裏搖尾巴。”

“莊子笑道:‘請回吧,我也願意在泥濘裏搖尾巴。’”

“吳公子,你是說自己就像這只神龜,寧願在泥濘裏搖尾巴,也不要被供在宗廟裏。”

吳景明望向窗外的落雪答道:“然也,小虎真聰明。”

小虎大聲說:“可是我想變得很厲害,保護天下百姓!不希望再看到有人死掉了……”

吳景明沒有反駁他,而是從自己的碗中舀了幾只馄饨到他碗裏:“那你不妨親自試一試這滄浪之水,莫聽我的胡言亂語。”

小虎望着碗裏的馄饨,讪笑兩聲,臉頰泛紅:“可是……可是我還不會念書。”

“你若想念,我可以教你。”吳景明點頭,“只不過你要是上了金殿,我就不能同你一起了。”

“要是不能和你一起,我就不想念了。”小虎沮喪地嚼着馄饨,“我想侍奉吳公子一輩子。”

吳景明伸手摸了摸他的發頂:“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我只負責将你養大,你以後的路是你自己的。”

“吳公子,你可不可以給我起一個名字……”小虎眼睛亮晶晶地瞧他。

“若你不嫌棄,不如就叫秋安吧。”他眼中閃過複雜的情緒,那是年幼的孩子看不明白的東西,小虎只覺得,他似乎經歷了非常非常難過的事情,卻沒辦法說出口。

小虎從座位上起身,朝吳景明拱手一禮:“謝謝吳公子賜名,從今往後,我就叫秋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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