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蒼生血
蒼生血
九月初九重陽日,吳景明特地與林思齊打了招呼,說是家中新買了陶陽撈的湖蟹,邀請他與齊筠一起來家中用飯。
吳秋心一走,吳府中着實冷清了不少,往年府門口的茱萸都是她插上的,現今卻是吳景明來插。
今日秋高清爽,黃昏時分的日光并不熱烈,吳府在庭院中設了圓桌,擺了一桌陶陽菜,開了一壇陳年的菊花酒。
吳夫人思女心切,品嘗着家鄉菜肴都覺得不是滋味,她滿懷憂慮:“也不知涼州那邊如何了,聽說西北九月就會飛雪,秋娘哪裏去過那麽遠的地方……”
“放寬心,你女婿是個會照顧人的。”吳頤用蟹八件拆着螃蟹,寬慰發妻道。
“墨卿向來穩重,他答應過我會照顧好秋娘,就一定會做到。”吳景明也出言安慰憂思過重的母親。
林思齊也連連稱是,吳夫人嘆了口氣,她皺起秀氣的黛眉,望向杯中清澈的酒液:“近日裏我總是心神不寧的,也不知是怎麽了……”
齊筠将溫好的酒從小爐上遞到林思齊面前,他說:“伯母不必擔心,也許是秋燥,喝些養心安神的茶就好,等明天我就差人包好送到府上。”
“小齊有心了,我是頭一回和女兒隔這麽遠,兒女是婦人身上掉下來的肉,實在是忍不住牽腸挂肚……秋娘從小身子不好,我在她身上花了許多心思。”
吳夫人只覺悵然若失,當年吳頤高中榜眼,她抱着吳秋心上京的時候,女兒才兩歲,正是離不了人的年紀。
如今卻做了人家的媳婦,跟着人家回老家了。雖說三年不短不長,但也難以叫人一下子習慣女兒的缺席。
“左眼皮跳得厲害,也不知是不是着涼……”她眉頭緊鎖,擡手輕輕撫着半邊臉頰。
吳頤正在為夫人倒酒,卻聽見院門外傳來洪亮的呼喊聲。
“老爺,夫人,大事不好了!”門房一路狂奔走到庭院中,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他雙眼微紅,半老的臉龐上顯露出震悚的神色。
“何事這樣慌慌張張?”吳頤将酒杯放在夫人面前,對他道。
“邊關急報,達克已攻破涼州本城,正在奔襲京城的路上了,據說不日就将兵臨城下。”
吳夫人大驚失色,失手摔碎了酒杯,瓷杯摔得四分五裂,溫熱的酒水飛濺在她棗紅色的前襟上,仿若點點染血。
吳景明只覺腦中一片空白,他知道達克會再度犯邊,卻沒想過位于則全關後的涼州本城竟然淪陷得如此之快。
按秦硯安在信中的說法,他打算三年後重新入朝,向聖上請命負責涼州府防務,駐守則全關,将達克擋在關外。
林思齊抛下筷子,與齊筠對視一眼,二人的眼底皆是震驚。一向從容不迫的吳頤也露出驚訝的神色。
在一片只有門房喘息聲的死寂中,吳頤面露愠色,開口追問:“達克怎麽會攻破涼州本城?駐守則全關的劉天雄去哪裏了?他坐擁十萬精兵,怎麽會讓本城這麽快失守?”
吳夫人眼圈微紅,她才不管什麽劉天雄和則全關,一心記挂着自己的女兒:“……我女兒女婿出來沒有?涼州本城總能抵擋幾日吧,他們出來沒有?”
吳景明攥住衣擺的手掌微微發抖,林思齊和齊筠面露憂色,大氣都不敢出,只待門房回答,他們想知道的,吳家夫婦已經問了。
“則全關沒有失守,達克是直奔涼州本城,劉天雄說他對此事一無所知,已經在後方追了。”
剩下那個殘酷的消息讓門房如鲠在喉,他想起二人生前的音容笑貌,心中一陣悲痛,卻不能不告知衆人實情。
他顫抖着聲音說:“涼州本城守将薛致遠戰死,平涼侯夫婦殉城。”
“什麽?!”除卻吳頤以外的四人均是異口同聲。
吳夫人臉上的表情凝固了,她從座位上站起身,感覺雙腿發軟,吳秋心才出發不到半年,如今卻傳來噩耗。
她不像丈夫、兒女那般懂得西北軍務,只曉得女兒女婿都沒了。
“吳伯諧,我就這一個女兒……”她失魂落魄地望向吳頤,語氣悲怒交加,揚手打了丈夫響亮的一巴掌,“是你害死了我女兒女婿!”
吳頤連喜怒無常的天子都不怕,卻被發妻冰冷的眼神瞧得背脊發涼,一時竟怔住了。
庭院中安靜得落針可聞,吳景明連忙去握母親的手,走到二人中間将父母隔開,他強忍悲痛勸道:“母親,父親怎麽會故意害自己的女兒呢?這種事情如何能料得到?天下雄關竟然會悄無聲息失守,定是那劉天雄出了岔子。”
林思齊在桌下悄悄握緊了齊筠的手掌,齊筠知道他心中難過,只好安撫似的摩挲他的掌心。
面對友人的死亡與友人家中的鬧劇,二人默契地不再開口說話,有什麽話等着回去再說。
“謝佩蘭,你一派胡言!我怎麽會害自己的女兒女婿?”吳頤捂着臉怒道。
正當林思齊想拉着齊筠離席的時候,府外傳來催命符般的鐘聲。
那是端午才響過的急召鐘,正齊二十八年的急召鐘響了兩次,這是本朝歷史上從未有過的特殊情況。
他連忙起身,對衆人告退:“伯父伯母,我先回家換衣服了,春和,我們金殿再見。”
“你先在家中冷靜一下,我要去上朝了。”吳頤不耐煩地對夫人說,又轉頭對林思齊說道:“去吧,去吧,有什麽事散朝後再說。”
吳夫人不願再看到丈夫的臉,她獨自離席,将自己關在吳秋心生前的閨房中閉門不出。
女兒的房間仍然是從前的模樣,她每日都吩咐婢女打掃,等着女兒哪一日從西北回來,可是現在她再也回不來了。
陶陽經歷戰亂還是本朝建立前的事情,臨江府以瓷茶聞名,歷朝歷代都是稅收大戶,就算是紛繁複雜的亂世之中,兵強馬壯的諸侯豪強也不會故意傷害這座能為自己帶來財富的城池。
她只覺心髒絞痛,坐在女兒的梳妝臺前獨自垂淚,望着鏡中與女兒相似的臉龐,想知道女兒是如何死的?死之前害不害怕,疼不疼,會不會想她,想回到家裏?
換過朝服的吳景明面無表情,他站在還未點燈的庭院中,向吳頤抛出了一個很是逾矩的問題。
“父親,你是不是在五月就知道劉天雄不靠譜?”
吳頤冷笑一聲:“好兒子,連你也覺得我是故意害死女兒女婿的?我要是有未蔔先知的本事,早就把嚴良趕回甘州當放羊翁了,還費心與他周旋做什麽。”
“我早就提醒過秦硯安,叫他不要去涼州,不要理會言官的彈劾,他自己上疏要去,聖上金口玉言,我又能說什麽?”
吳頤調整着腰帶的位置,他大紅朝服胸前的禽鳥補子在昏暗中顯得猙獰而扭曲。
吳景明面沉如水,他向來溫和的嗓音帶着森然寒意:“所以說您一早就知道劉天雄不靠譜,但依然同意了他擔任涼州總兵。”
吳頤皮笑肉不笑,坦然承認:“沒錯,我的确一早就知道劉天雄不是當武将的料,故意附和嚴良的提議,就是為了讓他被自己人拖後腿,人選可是他推薦的,滿朝文武誰不知道劉天雄本來就是他的人,他連自己的手下都不了解,還能怪在我頭上?”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好人要想鬥倒壞人,要比壞人更精明。”
吳景明還想再說些什麽,吳頤卻對院外高聲吩咐道:“來人啊!公子忽聞噩耗,哀毀過度,為了避免殿前失儀,從今日起不再進宮,只在家中養病。”
院外走進五六個人高馬大的家丁,将吳景明逼得連連後退,其中一人對他說:“公子,小的得罪了。”
家丁架起吳景明的胳膊将他推入書房,吳頤從仆從手中取來一把銅鎖,将房門鎖上,鑰匙藏入自己袖中。
他對兒子道:“你還是和你娘一起在家中冷靜一下吧,以免在金殿上說錯了什麽話,壞了我的大事。不管你信不信,我并沒有故意害他們。”
“你們肆意妄為,一個比一個不聽話,白白浪費了我的良苦用心,她的死也并不是一件純然的壞事,像她那樣失德的女兒,我就當沒有生過。”
吳景明用手掌用力拍着書房的門,他大聲道:“父親你怎麽能這樣說?秋娘做了什麽讓你如此記恨她?你讓她嫁給秦硯安,她雖然心中不願意,但是也是乖乖嫁了。”
吳頤長嘆一聲:“有時候我不知道該說你聰明,還是說你愚笨……你不知道也好。”
他轉身離去,不再回應兒子的追問,坐上吳府門口停下的轎子,一路向皇宮去了。
一個時辰後,滿朝文武齊聚金殿。
齊筠實在放不下心,照舊藏在林思齊袖中,在翰林院的衆人中林思齊并沒有看見吳景明的身影,一時疑惑萬分,卻又不好問吳頤。
“伯忠,當初推薦劉天雄的時候,你倒是信誓旦旦。”
正齊帝銳利的目光緊盯着嚴良,他雖然無心政事,卻也不是無知無覺、任人擺布的傀儡,劉天雄的上疏到他手中的時候,他就知道此人安的什麽心。
嚴良早就在心中把劉天雄這個蠢貨罵得狗血淋頭,明面上卻要裝出一副誠惶誠恐、老淚縱橫的模樣。
“啓禀陛下,是微臣識人不明,誤了大局,還請陛下從輕發落。現在朝中正值用人之際,還請陛下再給臣一次将功補過的機會。我還想為陛下分憂二十年……”
“朕先不追責你,達克預計明日兵臨城下,你們這群口口聲聲說要為君分憂的能臣忠臣,今夜就要拟出方案,是戰是和,如何處理。”
正齊帝掃過戰戰兢兢的群臣,冷冷道:“拿不出方案,你們連水都不許喝,就在金殿中等着見先帝吧。”
“臣有事要奏。”吳頤持笏高聲道。
“伯諧有何良方,說來聽聽。”正齊帝只覺得他比嚴良順眼多了,語氣稍有和緩之意。
吳頤道出早已準備好的說辭:“達克先前就想要與我朝通貢,只是廷議遲遲未商量出結果,待他明日來京,準了他的通貢之請,說不定他就能退兵了。”
正齊帝聽了連連點頭,他原本并未将達克放在眼裏,結果眼下竟然被他打上門來了,也對他刮目相看。
“不失為一個妥善的辦法,此事應由禮部負責,不知禮部尚書杜鴻影有何意見?”
杜鴻影人如其名,外號“影子尚書”,向來只會和稀泥,他又将皮球踢回去:“臣以為此事由吳尚書提出,還是以吳尚書的意思辦吧。”
正齊帝也沒想他狗嘴裏吐出象牙來,不耐煩地吩咐道:“那就以伯諧的意思來做,一個時辰後商量出結果。”
“朕一個時辰後再來聽諸位的高見,飲水一概沒有,筆墨紙硯喊人備上。”
他冷冷觑了下方衆人一眼,在太監的簇擁下離開了。
聖上離開後,金殿上的衆人成群結隊讨論起來,有喊着要求和的,還有喊着要南遷的,意見不合的大臣幾乎要撸袖子幹架。
時危見臣節,世亂識忠良。林思齊将這場鬧劇盡收眼底,心中一片悲憤。
沒有一個人關注涼州城告破後,城中和沿途的百姓會被如何對待。他們只關心自身利益。
若是有人在嚴良推薦劉天雄的時候就出言制止,這場鬧劇就不會發生。關乎成千上萬人性命的緊急軍報,也不過是位高權重者争權奪利的借口。
他年少時以為吳頤會成為那個挺身而出、鬥倒嚴良的英雄,這種幻想也在對吳頤的深入了解後破碎了。
“品行高潔”的吳尚書的确用盡全力想要倒嚴,可他卻用了這樣一種極為不堪的方式達成目的。
而林思齊入朝半年,所做的事情無非是坐在翰林院裏修書。他離家鄉的山水遠了,離田地裏耕耘的農人遠了。秋水樓上他對齊筠袒露的心志,竟然如夢般遙不可及。
就在他胡思亂想的時候,吳頤向他走過來,壓低聲音道:“見賢,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嚴伯忠是你殺父仇人,待達克退兵,我會将彈劾他的機會給你。”
“我不會放過他,聖上也不會放過他,他這回捅了大簍子,不說抄家問斬,少說也要在家閉門反省。”
“這只是倒嚴的第一步,我要讓他再也翻不了身,也好告慰你父親的在天之靈。”
多麽冠冕堂皇、大義凜然的一席話,若林思齊真是個不谙世事、複仇心切的愣頭青,定會為他的提議感動萬分,将他當作恩公了。
林思齊微微點頭,心中卻想:你當真不知道劉天雄此人不堪大用?秋娘與墨卿的橫死,真與你毫不相幹?
待吳頤走遠,藏在林思齊袖中的齊筠忍不住搖身一變,扮成和他朝服相同的官員模樣,亂哄哄的金殿上沒人注意多了個面生的翰林。
“不行了,我實在受不了他這種道貌岸然的僞君子作派,他不會心虛愧疚嗎?”齊筠咬牙切齒,“還想來利用你?”
“肉食者鄙,未能遠謀。今日你總算看清這群酒囊飯袋的真面目了,世上不是沒有好人,好人不是被流放,就是成牌位了!”
“君不見古時岳武穆,今時于廷益,他們挽大廈于将傾,卻落得個身首異處的下場。岳将軍妻小被流放時,途中的官員想要讨好奸相,竟然想将一行人活活餓死,還是我在夜間将他敲打一番,才讓他歇了心思。”
林思齊對齊筠說:“我替岳将軍謝謝你。”
“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我常被熟人罵多管閑事,也只有你和老師會誇我……他們家最小的孩子僅有兩歲,最大的也不過十五六,一群老弱婦孺礙着誰的眼了。”
“要不是我不能亂殺人,某些人早就死了八百回了。”齊筠看向遠處的嚴良,聲音陰恻恻的。
“好啦好啦,你怎麽比我還生氣?”林思齊安撫道,“當心惡骨複發。”
齊筠深吸一口氣,說道:“我要是惡骨複發,就将你搶到琅玕山藏起來,讓你再也見不到這些亂七八糟的人。”
“我答應吳尚書彈劾嚴良的事了,不過我還要彈劾一個人。”林思齊的聲音很輕,語氣卻十分堅定。
“你想彈劾他?你知道這樣做會有何種後果嗎?”雖然林思齊沒有說出姓名,齊筠也知道他在說哪一位。
“廷杖?下獄?問斬?”林思齊吐出三個愈來愈吓人的答案,他說這話時倒是态度爽朗,“讓我走走我爹走的路?”
“我對鵬王說的話深信不疑,也從來不幹涉你決定要做的事情。”齊筠緊緊握住他的手掌,“那人向來愛惜羽毛,不會輕易害你性命,可廷杖和下獄,你如何受得了?”
“要是有人為了讨好未來的宰相,将你打殘打廢了,你叫我怎麽辦?你是真不怕我将此地的人都殺幹淨啊。”他貼着他的耳邊低語,掩飾不住心中湧起的滔天殺意。
在無人注意的角落裏,林思齊執起他的手掌,在他的指節上輕吻一下:“我知道你不會的,因為我信任你。”
齊筠實在拿他沒辦法:“無論如何我都要陪你一起。”
林思齊點頭,露出一絲微笑,他說:“好。”
卻說那廂,吳景明被關在書房內,對吳頤先前說過的話百思不得其解。他在腦中回憶起這些年樁樁件件發生過的事情,突然感到一絲不對勁。
他望着書房裏擺放整齊的藏書,走到吳頤放置往來信件的木箱面前,木箱沒有落鎖,揭開蓋子就能見到裏面的信件。
吳景明耐着性子一封一封看過去,将不相關的信件都擺在桌上,待到木箱空空如也,發現箱子的高度不對。
這只箱子頗高,裏面卻太淺了。
他用手指敲了敲箱底,指節敲擊木板的聲音沉悶而空曠。這箱子顯然還有一層。
他又将箱子倒扣,作為障眼法的箱底掉了下來,落在他的手掌。吳景明将那層木板随意放在桌上,翻過木箱,查看底部的藏物。
那是兩疊厚厚的信封,左邊是他寫給秦硯安的,右邊是秦硯安寫給他的。信封上的字跡逐漸從稚嫩到成熟。
他突然忍不住笑了,拆開最前面的一封信,從中取出一片幹枯的紅楓,葉片脆弱得一碰就碎,化為齑粉。
吳景明在燈下一封一封地看起那些被藏匿多年的信件來,待到悉數看完,已能聽見城牆上傳來的聲聲晨鐘。
他忽而感到有什麽溫熱的液體從臉上流下來,本以為是眼淚,直到低頭看向信件,才發現是滴滴猩紅的鮮血。
他在涼州流了多少血?
血跡落在秦硯安在正齊二十七年寫的最後一封信上,當時他和秦硯安都在準備秋闱,一南一北并未相見。
秦硯安沒有寫旁的話,只是抄錄了一首南朝樂府《西洲曲》。
不斷滴落的斑斑血跡将最後幾句染得模糊不清。千年以來圍繞這首詩歌的猜測衆說紛纭,有人認為是女子寫給男子的,也有人認為是男子寫給男子的。
真相如何,只有當年揮毫寫下這首詩的詩人知道。只是吳景明知道,秦硯安是寫給他的。
“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