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葉蕉揉了揉左腿,又捏了捏右腿,嘴角微微撇了一下,右腿沒有知覺,捏起來軟綿綿,左腿又開始疼起來了。其實除了左腿,身體的其他部分也在與他不合,又痛又酸又麻。他的身體就像一臺修複了無數次的破車,看起來出廠時間不久,可已經窮途末路,但是他已經不打算再修這輛破車了。
他把手中的手機放下,看着黑黑的屏幕以及平滑無泡又帶有光澤的水凝膜,嘆了口氣。好在他的手一直以來還算配合,讓他得以通過貼膜賺個小錢,能讓他償還修複這輛破車所欠下的債。
他所在的小商場人倒是挺多,商鋪多,接地氣,東西又不算很貴。周末的時候也會人擠人人挨人,想吃個飯還得排號半小時的盛景。但是光做貼膜生意的就好多家,人來人往,擠擠挨挨來貼膜的大部分也是貼偏便宜一點的玻璃膜,所以錢還是只能一點一點賺。況且還有的攤上已經用上了高科技,很快貼出來一張,雖然稍有點貴,但也減少了時間的浪費,這就使葉蕉減少了許多潛在的“大”客戶。
他拖着自己的左腿又往裏面放了放,從桌子洞裏拿出小鏡子看了看自己的臉,他頭上戴着帽子,遮住了一片不長頭發的頭皮,左臉的燒傷即使帶着口罩也罩不住,拿下來口燥,他看着被迫縮小一半的左眼,褶皺的臉皮,黑黃的額頭......确實是會吓跑顧客的程度。
但是呢,他又看着自己的右半邊臉,他想起一位非常溫柔善良的小姐姐告訴他,他的眼睛就像閃着星光的宇宙,靠近了卻發現有黑洞一樣的吸引力。小姐姐真的太好了,竟然會用這麽誇張的描述安慰他。不過,不過呢,在那場事故之前,他也确實人見人誇,小時候被說像童星,長大了還被鼓動去參加選秀節目,他晃晃腦袋,自己當時怎麽說的來着?沒有腦子的才會去做偶像,他要當學霸裏面最好看的。
呵呵。
一個身影來到葉蕉的貼膜攤前,是一個很好聽的男聲:“我的手機貼好了嗎?”葉蕉迅速放下鏡子,搖搖頭,怎麽又陷入了過去的記憶。他把手機給他,沒來得及帶好自己的口罩就指向旁邊的付款碼,“50元。”
“哦。”那個聲音的主人拿出手機掃了碼,卻沒有立刻走,而是低頭看了他一眼,甚至因為葉蕉低垂着眉眼特地俯下身來看向他,“剛才來的時候沒注意啊,你這是怎麽了?燒傷?燙傷?” 他的聲音好聽又清亮,人也高挑帥氣,一句話問出立刻吸引了周圍人的目光。
葉蕉覺得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他身上,疑惑的,探究的,嫌惡的,同情的,如一群猛獸一樣撲上來,想要把他的口罩撕碎,帽子咬掉。
葉蕉喉頭不自覺得咽了一下,挂好了口罩,點了點頭。
那個人又哦了一聲,“那你還照鏡子啊?會不會難受啊?” 完全聽不出惡意的聲音,好像這只是單純的疑惑。
這句話說完,似乎目光又多加了一些,甚至能聽到竊竊私語,“哇,你看他的臉。” “你看那邊的拐杖,原來他是殘疾啊。” “好慘啊。”“好堅強啊!”“那他還照鏡子呢,我不容貌焦慮了哈哈哈。”
葉蕉聳了聳肩,拉下來口罩,遮住自己左半邊臉,露出自己的右半邊臉,對那個男生一笑,“也還過得去吧。”
那個男生眼睛瞪大了一些,嘴唇微張,“嗯,原來你右邊臉沒事呀。還挺帥呢。”
那個男生在嘈雜聲中走了,于他可能不過是一種好奇,一種探究,但是葉蕉看着周圍的人群,聽着時不時傳來的話語,嘆了一口氣,本來還覺得今天生意好呢,結果只要生意好就會來一遍普通人對待殘疾人态度大賞,真是搞得他ptsd了,要不回去把小黑屋裏放的聚寶盆掀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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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把口罩帶上了。再忍忍吧,今天是最後一天了,不要破壞掉好心情。旁邊其他貼膜的哥哥姐姐叔叔阿姨都習慣了,連眼神也不往他這邊放一個,趁此機會狂拉顧客,他也得這樣,善用自己的傷痛,別把顧客吓走,要吸引來花錢才是正道。
葉蕉晚上九點半拄着拐,拎着一袋即将過期的面包和一盒沒人要的水果切回家,在商場工作也有好處,可以迅速低價獲得要被處理的商品。今天他本來不打算吃了,但是餓餓地死掉好像有點太凄慘了,何況今天還是他的十七歲生日,于是就又買了一點。從十五歲多出事故到如今,只有一年半的時間而已,對他而言卻好像過了一百年。快回去了,快要結束了。不過他今天破天荒大出血買了一大袋貓糧,沉甸甸的,拖慢了他回家的速度。
他的小黑屋距離商場也不遠,畢竟遠了對他而言就太難走了。這是舅舅幫他租的,當年家裏店面發生爆炸之後,父母去世,他重度燒傷加殘疾,在醫院裏住了很久,一切事情都是舅舅舅媽處理的。度過崩潰期之後,他就在舅舅舅媽幫助下獨自生活了。
發生事故時,高中也才剛剛開始,同學之間并不算熟絡,老師組織來看望過幾次,在他退學後,就消失在他生命中了,連同“學校”這個詞一起消失了。爸爸媽媽的存款外加保險勉強支付他的醫藥費,不足以支撐他上學,也不足以支撐他不停往返醫院。
他算了算,明年按理說就高考了。
搖搖頭,葉蕉艱難地拐進一個老舊小區,草叢裏立馬傳來異動。葉蕉終于發自內心地笑了起來, o_O的大小眼也全眯了起來,“小黑,你又在等我了啊。”他的聲音沙啞,發音越來越難,讓人不容易聽清他在說什麽。但是小黑不需要聽懂,只需要聽見就可以。
小黑是只殘疾小黑貓,和他一樣,左後腿瘸着,但是臉沒事,很好看,他覺得小黑的眼睛才是帶有星空的宇宙。“你整天等着我呀也吃不飽。”葉蕉努力半屈着身體,對他而言,蹲下很難。
但是小黑直接游走了過來,艱難地爬上他的褲子,對着他喵喵叫。小黑是真黑,顏色黑,手也黑,狠狠撈了一片最大的面包叼在嘴裏,艱難地從葉蕉腿上跳下去。
它可能因為殘疾,搶不過別的野貓,只能在葉蕉這裏弄點吃的,而且不挑食,葉蕉拿來什麽它就吃什麽。有一次葉蕉破天荒帶回一袋巧克力蛋糕,也讓它吧嗒吧嗒吃了好多。葉蕉後來才想起來自己好像以前看過貓不能吃巧克力的新聞,大半夜打着手機手電找黑貓的蹤影也沒找到,以為它不知不覺地死掉了,後悔得要命,一晚上沒睡。結果第二天一早下樓一看,那只黑貓正活蹦亂跳地在草叢邊和草玩呢。
“你的生命力真頑強啊。”葉蕉摸摸它的頭,“我得向你學習。”
黑貓不耐煩地抖掉他的手,惡狠狠地吃掉了那塊面包。葉蕉笑着在它面前舉起了那袋貓糧,“你看這是什麽?哈哈,這是貓糧哦。貓糧好貴啊,我差點沒舍得買,但是我以後可能沒法再給你送吃的了。害怕你突然離開我吃不飽,就給你買來啦。”葉蕉艱難地拄着拐撐到草地上,走了一會兒來到小黑貓常駐的磚頭堆旁邊。他打開貓糧,擺好一個方便小黑吃到的角度。
走之前他本來還想摸摸小黑,但是小黑太小了,他的身體每個部位都在隐隐作痛,很難低下身去夠到小黑,試了幾次,葉蕉就釋然放棄了。“小黑,拜拜。”
可是小黑卻在葉蕉打算走的時候拽住了他的褲腿。葉蕉繼續掏面包片,“沒吃飽嗎?” 但是黑貓完全沒有看面包片,即使看也只是快速地瞄了一眼,然後就死死盯住葉蕉的眼睛,拽着他的褲腿往草叢裏走。
葉蕉被那一雙盈盈琥珀眼震懾住了,跟着往前走,嘴裏嘟囔:“你有名字嗎?你是野貓,應該沒有名字吧。要不你叫黑洞吧。你的眼睛太吸引人了。”他自己都有點聽不清自己在說什麽,但是他還是一個勁說着,畢竟回到房間他就沒什麽可說的了。
小黑松開他的褲腿,惡狠狠地瞪他一眼,示意他太吵了,然後又走了幾步,用嘴叼起一個東西走向葉蕉,并且像是知道他難以拿到一樣,又往他腿上爬了幾步。
葉蕉半屈着左腿艱難地拿過來,是塊石頭,黑乎乎的。他腦子率先想到的是貓的報恩會給石頭嗎?難道不是逮幾只肥老鼠?但是轉念一想,要是小黑能抓到老鼠估計也不用整天跟着他吃面包片了。于是他抓起石頭對小黑表示感謝,“謝謝你,小黑。你的禮物我收下了,會好好保存的。你要好好活着哦。不過,”他看看被雲彩遮住的朦胧月色,“要是真活不下去,放棄也是勇敢的。”小黑又看了他一眼,轉身走了。
葉蕉把石頭揣到兜裏,慢慢向單元樓移去。這是老小區,沒有電梯,只能一層層爬,好在他住在三樓,也就多費點事。這邊有很多都是租戶,房東把房子改成一個個小間,方便附近商場的人租住。
他的房間在一套三室一廳的其中一室裏,另外兩個室也都住了人,但是大家除了上廁所,幾乎沒有人會在客廳逗留。每個人都是一進門就擰緊門裏的鎖,然後就是偶爾能聽到的打電話聲音,手機視頻聲音,音樂聲音......萬幸了,葉蕉覺得這種比較安靜的狀态可要比兩個鄰居都吵得要死好多了。
他回到房間也是先擰上房門,然後摘帽子,摘口罩,脫外套,往床上一躺。雖然這裏又擠又小,但是是唯一能讓他安寧的地方。
他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東西,翻出來一根舊蠟燭,用火柴點燃,把蠟燭用蠟固定在一個舊瓶子裏,伴着燭光吃完了東西。這就是他的生日餐了。
将房間收拾幹淨,拿出自己的存折,寫上自己的密碼,又拿出自己的遺書,裏面說了好多感恩的話,也說了好多對他而言這樣的結果是一種解脫的話,讓自己的舅舅舅媽能好受一點。舅舅舅媽家裏也并不富裕,能幫他到這樣已經足夠了。他不想再增加他們的心理壓力。
寫遺書的紙是從本子上撕下來的,這不是葉蕉努力學習的本子,雖然他過去學習很好,但他在出院後就已經自動放棄了學業。這是他的歌詞本,他喜歡唱歌,雖然現在唱不出來了,但是不妨礙他哼哼,而且寫點歌詞,也能抒發一下他內心壓抑的情感。
翻到的這篇是他寫的《夜》, “千頭萬緒雜亂的事情很累,大笑也會脫力而睡,烏雲飄在天空,沒有一絲光明,一夜一夜數着窗格天亮又天黑........”
啧,前天寫的,好像不小心又悲觀了啊。
他左手拿出小黑給他的石頭,圓潤無棱角,觸手還有溫溫的感覺,摸起來很舒服,右手拿起筆,繼續寫:“轉身閉眼夢裏的世界很美,哭泣也會得到撫慰,空氣清新迷人,月色晶瑩透明,一點一點妝染心情愉悅又無畏。有更美的景色讓我去追随,有更深的思念讓我不後退。不畏縮,不後退,不畏縮,不後退……” 他仰起頭,閉上眼,在心裏自己加上曲子開始哼唱......有晶瑩的淚珠緩緩從閉着的雙眼中劃落,順着脖子流下。
不知心裏哼唱了多久,唱完以後心情似乎又好了一點,膽子似乎也更大了一點。他拿出高價買的水果刀,又拿出了自己珍藏的好不容易找到的一張父母的合照,親了親。不想髒了床鋪,他躺在地上,将手臂放到自己買的一只大盆上,拿起了刀子……
“咝........”頭好疼,葉蕉捂着額頭醒過來,眼前好像有很多黑影,還有雜亂的腳步聲,人說話的聲音,一切顯得急匆匆的。怎麽了?他是被救活了嗎?又來到醫院了嗎?
他猛得睜開眼睛,眼前的視野似乎和之前不太一樣,開闊了許多。但是他注意不到這一點,他看到的是人,很多人,在一個他很陌生的地方來去匆匆,很多人都穿着制服。他扶住旁邊的牆壁,發現自己沒有躺在醫院的牆上,而是站着的。這是哪裏?他在做夢?
突然一個身影飛速向他撲過來,興奮地看了看他的臉,又低頭拿起他胸前的名片看了看,“葉蕉?你也是練習生嗎?哇,你好漂亮啊。”
葉蕉看着眼前說他漂亮的男孩,一身潮範兒的穿搭,映入眼簾的顏色大概數一下也要有五種,而且衣服也奇奇怪怪,說是穿,更像是挂在身上,他不太能接受。
更讓他受到沖擊的是這個男孩竟然還化了濃濃的妝,在他所接觸的男生當中,好像沒有一個人化過妝。在他的認知裏,大概只有男明星會化妝?但是這個男孩睫毛卷翹,瞳孔是棕綠色的,哦,仔細一看還有眼線?應該是叫眼線吧.......臉上還亮閃閃的,嘴唇也紅紅的閃閃的。怎麽說呢,雖然他很震驚,但是不得不承認這個男孩很好看,化濃妝也并不違和。
但是現在好像并不是觀察他的時候。
到底發生了什麽?他為什麽會在這裏?這個人為什麽叫他“練習生”?
可是那個男孩沒有給他足夠多的思索時間,毫不見外地拉住了他的手臂,扯着他跑了起來。“快走吧,咱們已經算是來的晚的了。萬一遲到了那就不好了。”
葉蕉被他拉着在走廊上跑了一會兒,才發現自己竟然能跑了?! 他下意識看向自己的腿,不熟悉的牛仔褲,和健康的完整的能屈能伸能走能跑的腿。他皺着眉頭不知道怎麽理解現在的狀況,又跟着五顏六色男孩坐電梯到了八層。
在坐電梯的空擋裏,雖然五顏六色男孩一直在跟他搭話,但他卻似乎聽到了別的聲音,看到了別的影像。裏面的他和父母在家争吵,然後他拉着行李離開家,嘴裏喊着“不成為明星我是不會回家的,你們等着看吧!”
長相和他确實一樣。但是這是他嗎?
腦中頓時又湧入了許多亂七八糟的記憶,如海浪一般,浮現又退去。似乎有兩個葉蕉的人生在他的腦中轉動。
“叮”的一聲,電梯門開了。他愣愣地跟着五顏六色男孩走出電梯,那個男孩突然用手在他額頭上碰了一下,“你發燒了嗎?怎麽懵懵的?好像沒有發燒啊。”
他看向男孩,對面粲然一笑,“你太緊張了吧。不要怕,這只是第一次見個面而已,距離出道戰還早着呢。咱快走吧。”
男孩拉着他走進了一個帶有白色大門的房間,房門打開的一瞬間,葉蕉像是誤入兔子洞的愛麗絲,進入了一個他從未見過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