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信(14)

第32章 信(14)

上海的繁華是劉一一之前沒有見過的,車水馬龍的街道,随處可見的碧眼金發外國人。但她不知道,幾個月後,這裏将淪為槍林彈雨的戰場,充斥着硝煙戰火。

方毓從火車站接到他們,梁恒住酒店,劉一一跟她回家。在方家從來不做家務的方小姐,如今成了會收拾家務的高夫人,家裏收拾得整整齊齊。

劉一一放下行李,脫去外套,習慣性地挽起袖子想找活幹,方毓攔住她:“你幹嘛?”

“我……”

“你已經不是方家的下人,坐下休息,我給你倒杯水。”

“沒事,我自己來。”

方毓笑起來:“你知道廚房在哪兒嗎?坐着。你姐夫今天當值,晚上才回來,一會兒你陪我去市場買點菜,嘗嘗我的手藝。晚上你想吃什麽?”

“我吃什麽都行。”

“那我做主,一會兒去了再看看吃什麽。”

方毓收拾出一間小房間給劉一一睡,又問了她在學校的事,看到那張成績單時倍感欣慰。

姐妹兩去菜市場,經過弄堂,鄰居都來了句:“高踏踏,買汰燒?”

方毓點頭答應:“是,我妹妹來了。”

劉一一問:“他們說什麽?”

“上海話,就是買菜的意思。”

進了菜市場,劉一一就更聽不懂當地人的話,什麽“俄呀”“侬呀”,就像上外國語課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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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你這麽快就能聽懂上海話?”

“能聽懂個大概,只是不會說。想吃雞嗎?我們再買只雞回去?就是我不會弄,得等景明回來殺。”

“不用了,你看已經買了魚,買了肉,夠了,不用再買雞了。”

“行,明天再買。差不多了,我們回去吧。”

“嗯。”

兩人提着菜回家,晚上做飯,方毓堅決不肯讓劉一一下廚,只讓她洗菜切菜,打下手。

到了晚上七點,高景明交班回到家,桌子上擺了一大桌子菜。

劉一一局促地站着,那句“姐夫”被卡在喉嚨裏,愣是叫不出來。她可以把方毓方颉當作親人,但高景明在她心裏仍然是外人。她畢竟和方颉不一樣,有些稱呼能改,有些喊出來始終有些別扭。

方毓說:“別站着,叫姐夫。”

“姐夫。”

高景明點點頭,“坐,把這裏當自己家就好,不要太拘束。”

方毓嗔了他一眼,對劉一一說:“這就是自己家,你快坐下,嘗嘗我的手藝。”她做了四菜一湯,鮮嫩的鲫魚豆腐湯、青椒炒肉、紅燒茄子、清炒土豆絲和蒸蛋,她先盛了兩碗湯給他們,滿懷希望地看着劉一一嘗了口,問:“怎麽樣?”

劉一一點頭:“好喝,我還想要一碗。”

方毓笑起來,“沒問題,多喝點。”

高景明笑說:“你姐的廚藝我是一口一口嘗過來的,最初啊……那可真是難以下咽。”

方毓夾了一塊肉到他碗裏:“吃你的。”

劉一一在一旁抿嘴笑着,沒有答話。

這樣的畫面她從前從未敢想過自己有一天會遇上。

第二天見到梁恒,他直嚷嚷着方毓不疼他,只疼劉一一一個人,扔下他一個人在酒店吃那既沒人氣,也不溫馨的西餐。

“不行,一一在你那兒吃了一頓,至少你得補償我三頓,必須是你親自下廚才行。”

“行,明天就給你做,想吃什麽都行,阿颉都還沒嘗過我的廚藝。”

聽到這個名字劉一一的心情瞬間黯淡,但她臉上依然跟着笑。那天聽梁慧貞說完,她便決定埋掉自己對他的感情,以後只做他的妹妹。

可她能控制自己不多想,卻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不失落。

“你姐姐慧貞怎麽樣了?還是和從前一樣,喜歡跟阿颉擡杠頂嘴嗎?”

“現在少了,不像以前那樣見面就吵。颉哥哥忙着飛行訓練,姐姐也在學校忙着寫文章,組織學委會,宣傳什麽合作抗日的事,總之他們各忙各的,倒是比以前和諧了很多。”

“那就好。”

梁恒和劉一一一直在上海待到一月底,臨近開學才回杭州。

再回到學校,劉一一顯得從容了許多,面對開學考也沒有那麽緊張了。她學習比之前更努力。她迫切地希望自己能早一點畢業,早一點報考護理學校,早一點如方颉所期望的那樣,成為一名護士。

随之而來的是國內局勢越來越緊張,中日戰争一觸即發。他們幾人偶爾見面也是沉默居多,歡顏漸少。

七月初,高景明和方覃商量,決定把方毓和劉一一送回長沙,梁泯鴻也幾次三番打電話讓梁恒和梁慧貞回家。

劉一一本不願走,但是方毓此時已經懷孕五個月,路上得有人照顧,而且方颉也希望她回去。

梁慧貞不走,她已經是學校抗日學委會的骨幹,不可能在這個時候離開。她和梁泯鴻雙管齊下,剛柔并施逼着梁恒和劉一一她們一起回去。

臨別那一日,方颉對劉一一說:“一一,回去之後要繼續你的學業,不要中斷。照顧好自己和方毓,還有我那未出世的小侄子。還有,好好活着,一定要看到勝利的那一天。”

劉一一抓着他的手說:“哥哥你也是,好好活着。我會給你寫信,就和之前一樣,你抽空記得回信。”

方颉沒回答。

後來劉一一再回想起那天的情景,方颉說的話暗示着他已經做好準備,随時犧牲在某個執行任務的一天。

劉一一回到長沙後,一個月裏給方颉寫了十幾封信,她不知道這些信最後到底有幾封能到方颉的手上。

而她始終沒能收到一封方颉的回信。

八月十四日,她永遠記得這一天。

日本空襲笕橋,笕橋空戰爆發。

聽後來親歷過空戰的見證者說,那天,整個杭州上空都是交錯的飛機,高低起伏的飛機轟鳴聲和炮火聲,震耳欲聾。

防空洞裏擠滿了人,恐懼和哭喊彌漫在空氣中,杭州城在哭喊聲和炮火聲中拼死殘喘。

遠在長沙的劉一一和方毓,除了時刻關注戰況,剩下能做的只有不停祈禱,祈禱家國平安,祈禱山河無恙。

當方家接到方颉犧牲的消息,那一刻,劉一一的世界變成了黑白兩色,再無一點色彩。

方覃發來的電報上只有短短一行字:弟颉已于八月十四日犧牲。

劉一一捧着電報渾身發抖,自讀書以來她第一次希望自己不識字,就不必看到這字字誅心的電報。

方毓哭得死去活來,劉一一卻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

她不相信,她不相信她的颉哥哥,她的方少爺就這樣死了,死在那場空戰裏,他明明還那樣年輕,那樣的朝氣蓬勃。

他說的每一句話還在耳邊回蕩,他怎麽會死?

“姐,我要去參軍,去考航校。”

“姐夫,以後你在地上打,我在天上打,我們一起把日本人趕出去。”

“誰說你沒有家人?我和方毓就是你的家人。”

“一一,我希望今後你能盡力用你所學去幫助更多人。”

……

十一月,方毓生下一個男孩兒,小名阿傑,她說要等高景明打完仗回來再給他取大名。

但高景明沒能回來,他永遠留在了十二月的南京城。

這一年,南京的冬天比往年都要冷。

梁慧貞就讀的大學為了避開戰火,決定西遷。她回到長沙,見到方毓和劉一一,眼淚瞬間湧出來,三人相擁而泣。

梁恒在一旁不停地揉眼圈,拼命忍着要奪眶而出的淚水。

颉哥哥從來不會哭,他以後,也不會再哭了。

時光還在往前走,我把回憶暫停在一九三七年,穿過劉一一記憶裏的時空之軌,去到八月十四日的笕橋。

這天上午,笕橋機場上空烏雲密布,這不是一個适合飛行的好天氣。

方颉吃完午飯回宿舍,準備休息一會。他打開抽屜,裏面躺了幾封從長沙寄來的信。

他拿起筆,準備回信。

此時,九架“九六式”轟炸機正逼近笕橋機場上空。

宿舍外空襲警報拉響。

宿舍裏空無一人,那封信還躺在桌上,旁邊的鋼筆剛剛旋開筆帽。

我拿起那封信,再次穿過八十多年的回憶光陰回到浮生尋物坊。

劉一一醒過來,她看着我,眼神是無聲的詢問。

我把信遞給她:“這就是他最後寫給你的信,可惜他剛落筆就接到緊急起飛命令,這一飛,就再也沒有回來,這封回信也沒來得及寫完。”

劉一一打開信,只有八個字:

“一一吾妹,見字如晤” 。

她捧着信,泣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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