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失畫(13)
第45章 失畫(13)
明日要去範府,薛書堯從裁衣鋪精心挑選了一套玉色煙羅銀絲寬袖長裙,他看到這條衣裙第一眼就覺得适合莫瑛。
他獻寶一般将衣裳拿去莫瑛房間,“明日你就換上這身衣裳,扮成我家婢女跟我一起去範府。”
那套衣裳拎在手裏還沒有一幅畫重,從上到下都是淺色,沾上點墨汁就全毀了,衣裳展開還是寬袖,穿上它別說畫畫,不管幹什麽都不方便,莫瑛拒絕:“我不穿。”
“為什麽?我覺得這套衣裳很合适你,穿上一定很好看。”
莫瑛搖頭:“不合适。”
“你試試嘛。”
“你們家婢女什麽時候穿成這樣?我可是去過你家。而且為什麽一定要扮成婢女,不能是書童嗎?我也沒見你帶過婢女出門。”
“書童……”薛書堯無力反駁,他抱着最後的希望問:“你真不穿上試試?”
莫瑛搖頭,将衣裳攏成一團塞回去,“退了吧,不要浪費銀子。”
薛書堯的心瞬間涼下來,看着手中的長裙和莫瑛拒之千裏的神情,沮喪道:“這個是我送你的,你要是實在不想要那就丢了,”他将衣裳往她懷裏一塞,“我先回去了,明早來叫你。”
莫瑛摸着懷裏的衣裳,輕薄軟滑,有什麽東西如煙似霧一樣慢慢沁入她胸口,一點點裹住她的整顆心。
這幾日的同行上路,薛書堯對她照顧有加,她就算再遲鈍也不可能沒有察覺,但是那份心意她不知該如何回應,只能假裝毫不知情。
翌日,他們二人拿着請柬去範府,薛書堯對範庭說:“範伯伯,家父身體有恙不能應約,所以特地讓我代他來,對你說聲實在抱歉。”
“你爹沒事吧。”
“沒什麽大礙,就是染了風寒,大夫說暫時不宜出門,在家休息幾日就好。爹說等他好了,他定親自上門,請範伯伯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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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事,賢侄裏面請。”
莫瑛跟着薛書堯進了範府,此時已有許多人聚在前廳,都等着看範庭最新得的好畫,他們喝着茶議論紛紛。
薛書堯端了盤瓜子嗑起來,還時不時遞給站在身後的莫瑛問:“你也磕點?”
莫瑛搖頭拒絕,她顧忌自己書童的身份,不願給他惹麻煩。
薛書堯對那幅畫沒有半點興趣,旁人說了些什麽也進不了他的耳中,他只關心身後的莫瑛一直站着累不累,渴不渴。他從桌上挑了個桃子籠在袖中,對莫瑛說:“你跟我去後院走走。”
他從前陪薛綿來過範府幾次,因此大致記得路,帶着莫瑛在後院走了一圈,走到一個無人的涼亭裏,拿出桃遞給她:“吃一口,從進來到現在,你一口水都沒喝過,吃個桃子解解渴。”
“我……”
怕她又拒絕,薛書堯趕緊将桃塞她手裏說:“吃吧,這裏又沒人,而且一會兒還不知道要看到什麽時候。”
“多謝,”莫瑛咬了口,桃子清甜多汁。她吃東西很快,三兩口就吃完桃子,桃汁流得滿手都是。
薛書堯趕緊拿出手帕給她,笑着說:“慢點吃,不夠我一會兒再給你拿兩個。”
“不用了,夠了。”她用帕子将手上桃汁仔細擦幹。
薛書堯見過她握筆揮毫的模樣,那雙手纖細有力。他心道,帕子啊帕子,你比我有福氣。
“這帕子等我回去洗幹淨再給你,我們回去吧。”
“好。”
其實薛書堯并不想走,現下四處無人,只有他們二人在。這亭子,這回廊仿佛為他們而建,這裏一樹一草都仿佛因他們而生。
此情此景,此時此刻,是不是該做點什麽?
莫瑛見他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問:“還不走?”
薛書堯鼓足勇氣上前一步,他神色有些緊張,胸腔裏的那顆心撲騰亂跳,“莫瑛,我……”
他剛想開口,一個下人不合時宜地闖進來:“薛公子,原來你在這裏,我家主人請你到前廳去。”
薛書堯心裏那根繃緊的弦突然被切斷了一樣,發出“嘎”的一聲,他不悅地說:“知道了,馬上過去。”
人們聚在前廳,目光都會聚在範庭身上,他滿面紅光對衆人說:“謝謝諸位能夠賞臉前來,我薛某人平生沒什麽喜好,獨愛名畫,希望有朝一日能将古今名畫都收入清品齋中。前陣子,我有幸從一位畫商手中得了一幅畫,特地請諸位前來品評一番。”
那幅畫展開,是一幅仕女撲蝶圖,畫上女子體态修長,神情俏皮,一雙丹鳳眼望向半空中翩跹的彩蝶,手中拿着團扇似要前撲。
這幅畫并無款印,只有題字,題字是“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莺恰恰啼”,字跡清秀雅致。
在場有人說:“只看畫工,還真是看不出是哪位大家之作。”
“杜子美的詩配上這幅畫倒是相得益彰,不過看這字跡像出自姑娘家之手。”
有人附和:“确實,哪家男子的字跡會如此清秀。”
薛書堯只能看出畫上的女子美或者不美,他側頭問莫瑛:“你覺得這幅畫怎麽樣?”
以莫瑛畫美人圖的經驗來說,她覺得整幅畫從下筆、畫風、用色來看都是出自一位姑娘,“這幅畫下筆細膩,微末處流露出女兒家的心思,你看畫上姑娘的朱唇并不是一般畫師常用的朱砂着色,像是用胭脂入畫,我覺得作畫者應該是女畫師,不過我也不敢斷定。”
範庭問薛書堯:“賢侄,你對這幅畫有何看法?”
衆人看向他,他清了清嗓子,将剛才莫瑛的一番話對衆人說了。
話說完,大家沉默了,一雙雙眼睛看着他。薛書堯有些心虛,不知道為什麽大家都不說話。
難道他說錯什麽了?
不可能,他絕對相信莫瑛對畫作的鑒賞能力。
範庭說:“我這位賢侄還年輕,大家多包涵。”
莫瑛忽然揚聲問:“敢問範先生,我家公子說錯什麽了嗎?”
另一人答道:“他前面說的都不錯,就這最後一句大錯特錯,這幅畫絕不會是女子所畫。”
“為什麽?”莫瑛的聲音有些不滿。
“女人的畫怎麽能登大雅之堂!”
“女人的畫怎麽?名畫還分男人或是女人所畫嗎?”
“自古女子無才便是德,能識得幾個字就不錯了。你想替你家公子争回面子,也要看看這裏是什麽地方。”
莫瑛登時怒火燒心,還想争辯幾句。有下人來說:“老爺,外面有位薛綿薛老爺來訪。”
範庭說:“快請,不,我親自去,諸位稍等片刻。”
薛綿竟然追過來,薛書堯內心忐忑不安,拉了拉莫瑛低聲說:“我們先走吧。”
“你不是說你爹身子不舒服嗎?”
“此事……說來話長,我回頭跟你解釋,我們先避一避吧,”薛書堯懇求道,他不是怕薛綿當衆責罵,而是怕薛綿見到莫瑛和他一起會遷怒她,到時候以莫瑛的性子,鬧僵了就一發不可收拾。
“好吧,”莫瑛見他一臉為難,只好答應。
範庭把薛綿迎進來,“賢侄說你染了風寒,身體不适,其實不必親自來這一趟。”
薛綿心裏已經将薛書堯這個逆子罵了千萬遍,但面對外人又不好當衆拆他的面子,只好說:“小事而已,已經無礙了,犬子是不是已經到了?”
“正是,裏面請。”
進了前廳,薛書堯和莫瑛已經提前走了。
離開範府,薛書堯長舒一口氣,總算逃過一劫。
莫瑛還在為剛才的事悶悶不樂,他安慰她:“不用理會那些人說的話,他們是沒見過你的畫,才會那樣說。”
“我想一個人靜靜。”
她踽踽獨行在喧鬧的大街上,周身的人來人往與她格格不入,薛書堯也與她仿佛是兩個世界的人。
薛綿在客棧見到薛書堯,真是恨,自己怎麽會生出這樣一個草包兒子,“今日真是丢盡了我的臉!”
範書堯自知有錯不敢反駁,聳拉着頭,任憑老爹訓斥。
“那是什麽地方?範庭的清品齋!你竟然說得出女畫師三個字。”
“女畫師怎麽了?爹,我不明白。”
“範先生千幸萬苦得了一幅畫,你竟然說是女畫師所作,你知不知道,這對他來說簡直是種侮辱。還好他不計較,不然你叫我以後怎麽面對他。”
“有沒有這麽嚴重?莫瑛也是女畫師。”
“又是莫瑛!你是被她迷了眼了!”薛綿氣得想抄起手邊的杯子朝他扔過去,忍了又忍,他問:“範先生說你身邊還跟了一個書童,你出門時管家說你沒帶一個随從,那個書童是不是莫瑛?”
薛書堯不敢答話。
薛綿之前想不通的事,這下全明白了,“你偷畫,偷請柬,都是為了她?還謊稱我染風寒生病,你怎麽不幹脆說我死了!”
“兒子錯了,下次不敢了。”
“明日你就跟我回去,以後再敢見她我打斷你的腿!”
這時,莫瑛在外敲門,“書堯。”
薛綿聽到這個聲音,臉色一沉,還沒開口。薛書堯趕緊去開門,用身子擋住莫瑛視線問:“你找我有事?”
莫瑛将帕子和衣裳都遞給他,“還給你,衣服我穿不着,謝謝你的好意。你爹沒事吧?”
“多謝莫姑娘關心,”薛綿走出來,臉上端着客氣的笑。
莫瑛見他氣色如常,不像有病的樣子。他雖然笑着,但看她的眼神很冷淡,透着莫名的敵意,她知趣地說:“那我不打擾你們,先走了。”
“莫姑娘,我有幾句話想跟你說,請進。”
“爹……別……”薛書堯臉上露出痛楚,他太清楚他要跟她說什麽。
等莫瑛進來後,薛綿說:“書堯年少無知,瞞着我和你一同來冀州,這一路上你們二人孤男寡女同行,實在不像話,傳出去對莫姑娘你的名聲不利。我薛家在笾洲也算有幾分薄面,等回去,我就讓書堯納姑娘為妾,定不會讓你吃虧。”
這話說完,薛書堯連忙說:“爹,納什麽妾,要娶,我也是娶莫瑛為妻。”
薛綿說:“你大姐是鎮遠侯小公子的夫人,你二姐是宮中妃嫔,你将來的妻子也只能是名門之後。”
莫瑛覺得被臉上被狠狠扇了一耳光,她說:“薛老爺,你恐怕誤會了,我和書堯只是朋友結伴而行,并無其他。”她看向薛綿,“多謝你這一路照顧,我走了,後會有期。”她毅然轉身,沒有一絲不舍。
“莫瑛,莫瑛……”薛書堯叫她,她頭也不回。
薛書堯覺得胸口被狠狠砸了一下,眼底泛起酸澀,從前所有的希冀都在這一刻化成泡影,他此後連奢望都不可能再擁有了。
薛綿早就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以莫瑛高傲的性子,怎麽可能會甘心進薛家為妾室,所以他才故意說出那番話。
但莫瑛這件事也提醒他,該給這個不成器的兒子找一個貼身服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