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4.□□
我問過護士大沢,“每間病房面積可都一樣大?”
“每間病房當然都一樣大,”女護士相當肯定地将輸液管針頭插入父親石灰石色的手背,“八坪!片山桑,不痛哦!一坪不多,一坪不少。”
可隔壁病房,似乎遠比父親這一間寬綽。
牆漆倒同樣是龍膽藍色,頭尾可調節的白色病床同樣處于房間中央,病床左右兩側,各有一只柚木色邊櫃,靠窗是一列同色儲物櫃,電視櫃和一臺帶錄像機功能的東芝牌電視機立在病床的正對面。電視均打開着,同樣在重播着前一天的晚間消息,神色凝重的女主播,正宣稱往年通常12月初就從西伯利亞飛來野鳥公園越冬的黑臉琵鷺,今年不知何故臨近新年仍一只未到。“鳥們都上哪兒去了呢?”病床上的病人,同樣都合眼睡着,并未傾聽那絮絮叨叨的城市新聞,病床後牆上的原木畫框中,挂着一模一樣的《瑪尼菲卡特的聖母》複制品,那畫中垂首的聖母和仰頭的聖子,倒仿佛對寒冬的鳥們頗感悲觀。
男孩穿一件黑色薄款針織毛衣,藍牛仔褲,正站在病房的窗臺旁,将一條薄荷綠色毛巾晾曬到可折疊衣架上去,衣架大約是自備的,其上已晾滿衣物:煙灰色棉質保暖內衣,同色保暖褲,鲑魚橙色印福字花紋枕巾,玫瑰紅毛織圍脖——幾乎像一棵聖誕樹。我意識到,聖誕節已過去了六天。我已假模假式地站在父親的病房門邊,窺視了那孩子近一周。嗳,一周,夠我讀完一本1000多頁的《日本史》了。
固然,《日本史》“德川政權”一章裏并沒有誰晾曬衣服,“明治維新”一章裏也絕沒有男孩低頭時能煽動政變的睫毛。男孩的晾曬動作仍不娴熟——距離幹洗店員工仍有差距,但每一天都比前一天娴熟,不論小件的毛巾、襪子,大件的長褲、外套,他都一絲不茍地完成晾曬動作,偶爾調整、挪移角度,像那類在操練指揮棒的新人,在參考頭腦中阿圖羅·托斯卡尼尼的宗師級指揮動作。
接下來是廚師時間。我在心裏暗自播報。如我所料,男孩轉過身,走向房間靠門的一列簡易料理臺。今天想必是面條。我依然暗暗揣測。男孩安排他和老人的晚餐食譜,嚴格遵循水餃、面條、湯泡飯三日一輪。男孩插上電磁爐插座,從底櫃找出一只長柄圓底小湯鍋,從一側的牛皮紙購物袋中,他果然拿出了兩袋印着“柴田制面所”的素拉面,随即,又翻出了一盒雞蛋和一盒青豆。雞蛋倒罷了,我狐疑着,青豆的話……
“青豆記得要先摘掉蒂呢,”床上的老人喃喃說,“再小心撕掉老筋,焯過水,用油先煎一煎唷小楓。”
老人多半時候昏睡着,偶爾醒來也嘟哝着“最大的腳趾頭也不見了”的胡話,唯獨當男孩站在料理臺前烹饪時,他會忽然及時、睿智地給出各類箴言,“胡蘿蔔要再多煮十分鐘喔!”“味噌要輕輕攪拌一下!”避免掉各類程度不一的事故。
“唔。”那男孩回答。很含糊,但聽得出很明快。他一面撕掉一條青豆的老筋,轉身朝病床上的老人搖一搖手,示意那老人,他已極透徹地領悟了青豆的真谛。
随後是用餐時間,男孩回歸一絲不茍,甚至帶着一號威嚴,敦促那老人盡量多的吃下食物,“今日任務吃18根,”他說,“還差9根,森山。”“還差5根,森山。”“不許犯規,森山。”男孩并不叫老人“爺爺”,只叫他“森山”,低冷的,吹毛求疵的教官不肯縱容自己的學員。很像我只叫父親“片山先生”,起初我那樣想着,很快我知道并不像——幾乎完全不像。
有時查房的護士走進去,一面提醒男孩用電和用火安全,一面調侃,“森山教授,孩子很懂事呢,一開始聽他‘森山’‘森山’的叫,嚴肅得不得了呢,比金田醫生還像你的主治醫生。”
“是哩,手術也想讓小楓給我動來着。” 入了夜,分明護士們只想松快講笑,知曉社交規則的人,回這樣一句俏皮話已很夠了,糊塗的老人卻一徑說出駭人的話來,“肺上的腫瘤塊,小楓恐怕也割得比金田醫生穩當哩。小時候倒不行,小時候也‘爸爸’‘媽媽’‘外公’‘外婆’叫得很可愛呢,死一個受一次罪呀,啊呀,受一次罪啊,索性教他,‘不許叫外公,叫森山’好了,這樣森山也死掉的時候,拇指和食指一捏,把森山拎進棺材就好,哦,報紙上不總有‘黑澤死掉’‘高橋死掉’的讨嫌訃告?都是不相幹的讨嫌人,瞥一眼捏着報紙丢掉最好哩……”
随後是按摩拉伸時間,随後是擦澡時間。森山,忍一忍。森山,還有這條腿。森山,尿褲必須換。男孩并不熱衷開口,開口每每斬釘截鐵,最多的一句,仍是“不許犯規,森山”。顯然,男孩和老人之間,有什麽“擊敗腫瘤條款三百條”,顯然男孩相信只要他和老人都一絲不茍的遵守每一條,令死神也無法挑出錯處來,那麽熬過肺癌晚期不過是理所當然的事。顯然,遠不同于我和父親虛與委蛇、兩看相厭,正如那老人愛着男孩,男孩也愛着老人。哪怕叫着報紙上無關訃告裏的姓,那愛是如此明晰、有形,像那男孩監督老人吞下的青豆和醮滿湯汁的面條,幾乎令我微微泛酸。
“所愛之人之死,”我想起不久前讀過的一本武士傳記,“失去裕子,原田不啻是經歷着地動山搖的滅頂之災……”我不禁懷了一點好事之徒的低俗想象,幾天後,當那漂亮的不像話的孩子不得不面對老人之死,該現出多麽駭人的殘酷……與美麗。
随後是入睡時間,這是尤其“不能犯規”的一條。晚八點,男孩抱着手臂,站在老人床邊,監督他一定地閉上眼。男孩逐一關掉房間的吸頂燈,僅留下一縫遮光窗簾和半開的病房門。他走向病房一角,從某處摸出一個黑色的圓形來。
現在是:灌籃時間。
我站在父親燈光明亮的房裏,望向對過昏黑的房。往往需要好一會兒,我才能從一塊純黑的底色中,找到那條邊緣微泛着銀器冷白光的纖瘦影子。沒有任何響動,那男孩在暗室中一人進行着籃球練習,也遵循“符合一個老人入睡條件”的規則,翻球,運球,交叉運球,刺探,假投籃,一記鈎射,搶斷,蓋帽,後仰跳投——運斤成風,卻阗然無聲——那怎麽可能發生在和父親這間臭烘烘的病房一樣的空間內呢?真正見了鬼,近乎默片時代拍攝的《天鵝湖》芭蕾舞劇,人類□□可以僅僅在黑白兩色之間容納群鳥飛繞、碧波萬頃。
我喉頭瘙癢不已,渾身熱燥難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