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生死

3.生死

那孩子叫楓。至少隔壁病房的森山老人那樣叫着。

“楓,窗再開大點。”“楓,湯實在喝不下了呀。”“楓,帽分有‘棒球帽’‘鴨舌帽’‘豬肉餅帽’……”“楓,幾點了?”“楓,你也吃,你吃哈密瓜。”“楓,‘左’是往前還往後呢?”“楓,廚房的火!廚房的火!”“楓,幾點了?”“楓,我的手指頭呢?”“楓,我的腳趾頭呢?”“楓,天黑了嗎?”“楓,天黑了嗎?”

本來是那樣美的名字,從一個垂死之人口中那樣颠三倒四地喚出來,格外令人聯想到一種異端、悚然的美。

抵達鐮倉的第一天,見到八年未見的父親,我知道我高估了自己的耐受力。

病房裏的暖氣開得确實過于酣熱了,門窗則關得警惕到滑稽,父親永久地淌着汗,電視裏正重播他十五年前的競選獲勝時刻,電視外是他多日未經清洗的帶病□□氣息,他聞起來像一群在争食高濃度鼠藥的貪婪褐家鼠。偶爾進出的醫生、護士,倒似乎都相當喜歡父親,一位姓金田的大嗓門醫生——父親的主治醫生,喜氣洋洋地闖進病房,宣布給父親新弄到一種進口藥,一面介紹着那藥的神奇效用,約莫五十五六歲的男醫生向父親咨詢起股市來,“大川工業能買嗎?不建議?!SNY保險呢?鹿島建設呢?哦,片山先生,那麽那個新近傳得很玄的越崎化學呢?!”把存款不到四百萬日元的父親當做什麽股市教父。一位叫大沢三花的護士,給父親換吊瓶時,幾乎用幼稚園教師的甜蜜口吻,“片山桑,不痛哦!”父親樂不可支地嚷起來:“痛,痛!花醬唱兩句《金色香蕉》才不痛吶!”那女護士固然抛了一記媚眼如絲的白眼,“……剝開是我金子般的心吶,剝開是我蜜糖般的肝吶”,果真将那童謠媚眼如絲地唱了起來——要是有什麽“年度最受歡迎病人”競選,父親想必也能大獲全勝吧。

假如聖誕節在東京家中圍着聖誕樹吃繼父烤的牛肉——他總把烤好的第一塊肋眼肉切給我,勢必是最柔軟多汁的一塊——已令我渾身不自在。我居然以為逃到鐮倉,逃入腫瘤病棟,欣賞沾沾自喜的絕症生父和護士調情會好一些。

抵達鐮倉的第一天,僅在父親病房裏呆了半個鐘頭,我便向他提出告辭。看得出來,他也松了一口氣。他固然游刃有餘地耍弄着醫生和護士,應付我這長子似乎也相當力不從心。

離開病房後,我徑直走向樓層的安全通道——我想盡快離開醫院,甚至沒有耐心等候電梯。

“……你簽字不行啊!必須有大人!!你的父母呢?!!” 剛走到安全通道門口,我聽見裏頭有個男人大呼小叫,完全是球場上吶喊“加油”的聲量級。

“你姨媽也行啊!月初她不是來過嗎?!前段時間回美國了?!好吧,孩子,就算這次同意書讓你簽吧!橫豎這次是事後同意書來着——可你外祖父的情況,這兩周可要做好最壞的打算啊!!”聽嗓音似乎是方才的金田醫生,大約在交待另一位病人家屬吧,脾氣可相當急躁啊。

我同樣急躁不安地候在安全通道門外,只好等兩人說完再進去。

“你看,這個!這個!!還有這個!!!這幾個指标,說明已經擴散到了整個血液、骨骼裏了啊!!!”金田醫生一個勁兒地大叫大嚷着,活像他支持的球隊已一蹶不振,他熱愛的球星已倒地昏迷,贏得比賽全靠他的絕地呼號,“所以用了頂格劑量的嗎啡,他還是渾身痛是不是?是不是?!聽護士說,他每天都擔心手指頭腳趾頭忽然多一個少一個是不是?是不是?!到時候!到時候!我是說假如到時候!——死亡原因同意書,你也能代表全家簽字嗎?!!你敢簽,醫院也不敢讓你簽吶!!!孩子,聽我說!後事還多得很呢!你要跑葬儀社!你要跑市疫局!!還有寺裏,長谷寺?!極樂寺?!送去哪家寺廟做法事你心裏可有數呢?和尚們可是個個比胸外科醫生還狡詐吶!!別提還要火化!別提還要買墓地吶!!!都要預備起來了——全部!全部!!情況已經到這一步了!!!——一切總要有個大人操辦吶!我說孩子!你叫楓是吧?你一個人是絕對、絕對、絕對不行的!!!”

原來是隔壁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的“楓”。我多少添了幾分好奇。

安全過道口率先走出了怒氣洶洶的金田醫生,他臉漲得通紅,吹着胡子瞪着眼,看起來支持的球隊輸得一敗塗地,喜歡的球星也令他傷心欲絕。我緊盯着腫瘤病棟安全通道的鐵灰色大門,門上貼着朱紅色的禁止吸煙标識。不久前我帶弟妹在東京看過一部科幻電影,《貓咪帝國》,固然是可愛的名,影片裏充斥着各種各樣同等醜陋的鐵門,通常是通往危險區域的隔離門,門內只會走出金田醫生那等像是輻射變異後的滑稽人物……

叫“楓”的男孩走了出來。

我幾乎愣住了。他确鑿異常美麗。盡管大約才十三、十四歲。雪白的膚,攝人的眼,身上那等凜凜的,東方人對美人想象力的極限。他似乎未注意到我,這麽雖說有些自戀——父親式樣的自戀,但确實極少有人會忽略我,一群人中,被公認是英俊迷人超級帥哥的我向來是人們注意力的焦點。他從我身邊走過,烏黑的發旋大約齊平到我耳垂——身量也相當高,一米七七以上。父親或者以為他至少有十五六歲了吧,才弄出那樣一番酒肉兄弟間的推心置腹來。那龌龊的家夥甚至以為他是個女孩。

可聽他開口說過話知道了,“森山不會死。”他當時低低地對金田醫生說,賭着氣似的,“我也不怕和尚!”不知怎麽,先前金田那刺耳的高音大喇叭并不真正駭人(倒頗惹人發哂),這天真而偏執的回答卻駭了我一大跳。是個相當兇悍的男孩啊。

當天晚上,我躺在家庭旅館的榻榻米上,忽然想到假如父親死掉,讓我眼下獨自一人操持。我可以做到嗎?

大概倒也不在話下。

想必會有各類繁瑣程序,各類長長的購置清單,見各類人物,打各種電話,經歷各類焦急等待,撒各類彌天大謊,當然,不時會有各類麻煩、刁難找上門,需要各類斡旋、耍狠……到底是活活死掉一個人嘛,在事務性上,必然是折騰到不像話。

但我想我應當不在話下。

畢竟,我想起那個旁若無人和年輕護士調情的可笑男人,我可毫不在乎被稱作“父親”之人的生與死。真見鬼,母親倒罷了,祖母竟然也覺得我和他相像……假若将他的死當做一場能力測試來應付,倒也頗俱挑戰性和趣味性。

我先是将一晚的家庭式旅店單人間續到三晚,不久後續到一周,恰逢學校的冬假,我做好了預備,最長可能續到兩周。

父親的信口胡猜是對的,我留在這裏,确鑿是因為那隔壁的“小美人”。

那十三、至多十四歲的男孩,他真能獨自一人處理那老人——他外祖父的死去?

——我實在好奇難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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