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海灣

1.海灣

“海像屎。”

我從嶋村崎站走出,望向四月下旬迎面撲來的海,“海他媽惡心得像屎。”我唾出煙蒂,狠狠重複了一遍那最新發現。

德男、五郎、康夫和阿金拖拖沓沓跟在我身後,有時候我感到他們四人——別人形容為“瘋狗三井壽的四個白癡護法”——是四枚不斷從我牛仔褲口袋破洞裏漏出的鋼镚,一路發出那種叮叮哐哐的煩人落地聲。此刻他們心下或者不甚以為然,嘴上卻嘻嘻哈哈地追随我——“海像尿”“海像吃過地瓜的屁”“海像阿金的唾沫星子”“海像德男屁縫裏哈哈哈搓出來的泥”——也發出那穿鑿附會的罵罵咧咧來。

所有和我們擦肩而過的歐吉桑、歐巴桑,都朝我們怒目而視,審視着我們的長發,臉上的疤痕,鼻環上的骷髅,手裏的棒球棍,口中的出言不遜(對他們一生信仰的海),人人臉上帶着那種“千萬不能讓孫子也變成這種不良少年”的痛心疾首。我率先朝他們比出了中指:“看什麽看!老頭!”

“看什麽看?”“看什麽看?”“老頭!”“老頭!”很快我的四個護法也叮叮哐哐發出回聲。

這是一個普通的,屎一樣的禮拜一下午,我像往常一樣怒火高熾。像往常一樣,我翹了課,在電玩廳打了幾把《圓桌騎士》,去麥當勞吞了兩只漢堡、四聽可樂和一打冰激淩,和四個同伴騎着機車去高島屋新開的影院,看了一部乏味透頂的電影《今日刺殺肯尼迪》,看到一半又去冰場跟随邁克爾·傑克遜的《Thriller》拉着一個紫發小妞狂炫了十個“蹲踞旋轉”——剛停下她就雙眼翻白、捂胸大吐。站在商城男衛生間的洗手池前,我擰幹洗過三遍的T恤,其上的李小龍頭顱中依然隐隐擴散着陌生女孩的胃酸,忽然之間我感到怒火沖到了眉毛頂。

在我即将一拳砸碎衛生間的肮髒鏡面之前,德男提議:“阿壽,為什麽不去揍流川那小子出出氣呢?”

“誰?”

我在頭腦中搜索了半刻。

“流川楓啊!”德男錘了錘我的肩膀,“流川楓!”

他那表情顯然是“喂拜托,別裝傻了阿壽”。

一個從未聽說的陌生人名。我承認,這個月我是有些心不在焉,或許錯過不少學校的新鮮事、新鮮人。嗳,每年一到四五月,臺球廳、電玩室、溜冰場……哪怕可口可樂的味道都變得愈發難以忍受……我望向其餘三個夥伴,康夫在不斷低頭擦拭襯衫上的一塊番茄醬漬,阿金假意梳理着自己的鼻毛,五郎則一個接一個打着驚天大噴嚏,從他們的肢體中我讀到了同樣訊息:喂拜托,別裝傻了阿壽。

“唔,”我含糊點點頭,不打算在同伴面前表現出孤陋寡聞,“揍是要揍的,倒并不着急。”

“真的?”

“唔。”

“真不急?”

“當然。”

阿金兩手按上洗臉池,“可大家都說你快嫉妒死他了,最近才越來越暴躁,”他示意我照鏡子,“成天流鼻血——”

康夫湊近觀察我的鼻血:“自從那個一年級生一進籃球社就大出風頭,新老生對抗賽上一人獨得47分,超過了兩年前你進籃球社那會兒創下的43分記錄——話說回來,我老爸說流鼻血也可能是得了白血病、紅斑狼瘡、血癌……”

“女生們也全都嗚哩哇啦移了情別了戀!” 五郎再度打了一個大噴嚏,“一二年級的就算了!她們當時沒見過阿壽你打球!三年級的怎麽也可以見異思遷?裏繪和菜菜子她們當年明明口口聲聲喊着‘加油炎之男!唯愛炎之男’,還記得嗎那時來看你的比賽,她們穿着麥當娜在橫濱‘金發雄心’巡演同款子彈胸衣?是你,是你讓她們成為了女人!——像蠟筆小新讓我和阿金成為了男人!——怎麽能背叛?怎麽可以轉頭又學國小生尖叫什麽‘流川楓最帥!最愛流川楓!’”

“阿壽,你也不要太在意。要不是你的腿那時候、那時候受了傷,湘北的籃球隊王牌,哪輪得到什麽狗屁流川楓?”德男欲言又止地望着我,這個大塊頭從口袋掏出一團皺巴巴的紙,“擦擦吧!雖說我倒是也押了注,賭你最遲會在五月前出手謀殺流川楓——擦擦吧!你知道,任務代號,帶上‘謀殺’兩個字聽起來莫名令人懷着昂首挺胸的心情哩。”

有時候我完全能理解,為什麽這四個家夥會被稱作“白癡”。聽聽吧,簡直是四只熊之間嗷嗷談着話,得出的都是熊們的糊塗結論。他們從來百分之百确信,兩年內,“三井壽”之所以從“王牌三井”堕落成“瘋狗三井”,百分之百只因為兩年前他在那次籃球分組對抗賽中扭傷了膝蓋——十字韌帶斷裂——從此悲情地報銷了整個少年時代的籃球夢。那次事故的後果從四月發酵到五月,這當然也百分之百就是瘋狗三井痛恨這兩個月、巴不得像熊撕碎鲑魚那樣撕碎這兩個月的唯一原因。我啐了一口,聽說近來上野動物園有只叫太郎的熊善于數蘋果、走迷宮,考量問題恐怕都未必這等單調、低級。

我望向鏡面,“那家夥現在在哪兒?”鏡子裏是個滿頭亂發,神色猙獰的年輕人,帶着那部《今日刺殺肯尼迪》裏兇手臉上的神色,左邊的鼻下淌着一管黑血。現在的我還能讓女孩成為女人嗎?我不由想,倘若像母親說得那樣,是婦産科真正讓女孩成為了女人,我至少和婦産科一樣能讓女孩嘔吐,“那個流川楓,哈,倒真是個風騷名字。”

我用散發着怪味的紙巾,胡亂擦掉鼻血,我倒不管這小子到底是誰,既然人人都覺得我應當渴望着撕碎他,那就去撕碎好了。我想起月初起我們已陸續“撕碎”的好幾個可憐蟲,校長的馬屁精助理中村——栽贓我偷學校櫻花祭上的電纜,臺球店的暴躁保安佐佐木——砸爛我那臺川崎ZX-11摩托,還有那個不知名的醉酒中年人,當他隔着街道對我大喊大叫“嘿,自以為很酷的流鼻涕臭小子!”下一秒就被我沖過馬路揍出了一輩子的大便。名單中再加上一個像從《源氏物語》裏翻出的冷酷貴族姓名“流川楓”,不過是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我想起了《今日刺殺肯尼迪》,說起來,下午那電影分明是激烈、刺激的上好仇殺題材,美國人居然拍得那等溫吞如水,我記得有個讨厭家夥說過“溫吞如水”是現代傑作的元特征之一,甚于技巧高明,略次于登上權威刊物,“人們信仰着傑作和重傷鑒定報告一樣,需要有關部門統一蓋章。”我打賭如果《今日刺殺肯尼迪》獲了奧斯卡獎,康夫和阿金馬上會假裝他們看過三百遍(而不是在電影院不時醒來揪我一下:“快演到刺殺時叫我!”)。看來需要我好好給拍電影的美國人上一課啊,我對着鏡面做出一個标準的不良少年式龇牙。

“讓我們去揍扁那小子!”畢竟我可是一向對得住我的每一個江湖美譽,包括瘋狗三井,“走吧,謀殺流川楓!”

我們趕在日落之前,在江之島電鐵的嶋村崎站下了車。德男說,那個狂傲無禮的一年級生,每天下學會騎自行車經過這條沿海大道。臨近放學時間,在附近截住對方揍一頓或許是個行得通的辦法。

我和四個同伴沿着海邊步行道走了一段。海真是可憎吶。尤其是四到五月,初夏的海。

更遠處的水域,是深濃的大理石色,靠近陸地的水域,是光明的寶石藍色,風将水吹出銀白色的截面,造出那叫作浪的輕薄玩意兒。海邊的房屋都一律顯得卑怯,兩層的磚紅民居,五層的雪白私立醫院,都并不顯出根本區別,只是粗鹽般的兩粒。

“好贊啊!”“有海鳥!”人人見到海,都露出那大驚小怪的谄媚神色。“好想跳進去游泳啊!”發出那投懷送抱的低賤□□。我怒火沖沖地沿着海走着,決心只一個人記住它可憎、可恨的一面。

“海像屎,”我詛咒着,“海他媽的惡心得像屎。”

希望痛揍一頓那個流川楓能讓我好點,我想。希望他耐揍,不要一拳下去就休克,希望他嘴硬,不要剛揍兩拳就讨饒,希望他長得醜,最好長得就像《圓桌騎士》裏的豬妖,希望他有錢——揍完能順便從口袋裏摸出一個“大紅包”,足夠我重修那輛碎成三截的川崎ZX-11。媽的,真希望痛揍一頓那個流川楓能讓我好點。盡管我隐隐知道,親手刺殺肯尼迪也并不能使我好點。嗳,四五月的海真是可憎。

阿金忽然指着不遠處,“看,那兒有個玩屎的人!”

前方已靠近嶋村崎濱海公園,我一直管這裏叫“跳海公園”:一座圓而矮的小山崖,內陸一側密密匝匝植着松樹,臨海一側露出金黃的砂質崖面,整個崖口向海的方向凸出,頗像一個預備投海自盡的家夥在經歷最後的遲疑。

山崖外側,圍着一圈灰色石砌防波提,防波堤上,坐着一個垂釣的人。距離仍有十來米遠,那家夥已顯露出令人不快的“潇灑不凡”。上了年紀的歐吉桑釣客,多半會自備折疊椅、保溫壺和便當盒,有的還帶上小型帳篷,擺出那一類“不釣到魚絕不肯走”的無賴相。那是個年輕人,個子高大,穿一條寬大的白體恤,以相當松散的架勢盤腿而坐,除了一只魚竿,周身連只水壺也并沒帶,嘁,仿佛長得帥就不怕中暑脫水似的。完完全全正是我們最讨厭的那類家夥。假如在學校遇見,恐怕遲早忍不住揍一頓。一聽見阿金的形容,“玩屎的人”,我們幾人爆發出一通前俯後仰的壞笑來。

那家夥轉頭朝我們望來——耳朵倒不壞。果然不得了的英俊氣派,臉上也果然帶着裝腔作勢的微笑,他沖我們揮了揮手,“嗨!”

“阿壽,你認識?”

“不認識,”我低低啐一口,望一眼防波堤下白浪滾滾的海,“好惡心的人,玩屎。”

德男開始了他的戰術布置,他用樹枝在防波堤一側劃了一道,宣稱代號“謀殺流川楓”蹲守任務正式開始。我常常很納悶,德男何以每回都能拿出完全是将軍般的滑稽氣勢,雄赳赳的發動起什麽“務必利用好上坡路自行車速變緩的地形優勢,快準狠打好這一仗”的軍事動員。

阿金在前頭一百米外負責望風啦,看見流川楓騎車過來就打手勢提醒!康夫、五郎兩個負責截車啦,去公園山上找些大小石塊,屆時保管把流川楓這臭小子絆個人仰馬翻!阿壽和我負責揍人啦,一個抓左,一個抓右,到時候先按住幾拳把人打懵啦,再一個抱頭,一個抱尾,拖去樹林裏細細收拾!

對于揍人我是熱衷的,對于揍人的戰術,我實在燃不起什麽愛情,大約放到戰國時代也沒法以軍功當上大名吧。我心不在焉地聽着德男的調兵遣将。

“哇,好大!”阿金又一次指着前方高叫起來,“那人釣到魚了也!——黑鲷!黑鲷!”他語調陡變,“納尼?就這麽白白放走了?”

我望向已收起魚竿,站起身來的釣魚佬。嘁,那副完全不遺憾放掉一條最少40厘米黑鲷的灑脫勁,恐怕能越過婦産科,讓不少女孩成為女人吧?但他是裝的,我知道,硬裝的,真像那麽回事。

“難得碰見,”那家夥象征性地拍拍褲子,拍掉初夏的塵土,“一起去杉屋吃碗烏冬面?”

碰上想裝不認識的人。我幾乎總可以成功。臭着臉、不搭理,最多怪吼幾聲“你誰啊”,正常心理承受能力的人通常便退卻了,誰管他們臉上是不是挂着傷心。我想起前天被我這樣吼得退卻的木暮。但對付這個家夥嘛,恐怕不怎麽管用。

“你誰啊?”我嘗試吼了一句。

“唔,你嘛,應該是左邊屁墩吧有塊黑胎記?右臂下側吧曾被金槍魚咬過一大口……在久保田牙科診所配的假牙,第一大臼齒嘛總有點松,唔,還有……”

德男幾人活見鬼似的神色中,那家夥臉上裝腔作勢的笑容加深,“怎麽樣?還要我繼續舉證,讓你在四個保姆跟前丢面子嗎三井壽?還是一起去杉屋吃碗烏冬面?”

烏冬面,烏冬面,這家夥盡管邀女孩去喝咖啡、吃法餐,一見我就他媽的只吃500円一碗最便宜的素湯烏冬面——往往還厚着臉皮要我付款。

十三歲之前,每年夏天放了暑假,我總随母親去三浦鄉下漁村的外祖母家小住兩個月。他是那個同樣寄住在外祖母家——一住就是十二年——的讨厭孩子,我舅舅的長子,和我争奪外祖父“海洋傳承”的鄉下表弟。

“好啊,”我想象面前有塊鏡子,再度對着鏡面做出一個标準的不良少年式龇牙,“你最近在東京又弄大了誰的肚子才躲來神奈川吶?仙道彰!”

我知道,今天的“謀殺流川楓”計劃恐怕泡湯了。

他媽的,海真是可憎!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