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喜鵲

1.喜鵲

寡人伏在菊池理發店的屋頂,聽菊池給梅幹店的加藤剃毛。一切愚民中,菊池是較有見識、不頂讨厭的一個。

“暴君,”往日他總手持鋼剪,一面剪掉愚民們的毛,一面崇敬地望向走上窗臺的寡人,敦促愚民們速速恭迎寡人的大駕,“瞧,富見町的暴君又來了,咬斷了岡本醫生家阿瓜尾巴的那個。是,最近總來哩,上禮拜店裏進了鼠,警長太太訂做的三頂全真假發全叫啃壞了……買魚時遇見,奉上一條沙丁魚,對他說‘請來店中幫捉鼠吧’,果然便來了,半尺長的大雄鼠也捉得,昨天在屋頂上見他吃哩,真是能幹、通情理啊。”

“噢,可是上過《城市暴君》‘鳥類屠夫’那集的惡霸貓?”其餘氣量狹小的愚民只嫉恨地望着寡人哼唧,“很是肥胖啊,比電視裏瞧着更膀大腰圓哩,說是每年殺害600多只喜鵲來着……”

寡人鐘愛菊池理發店的地理,正位于寡人北至禦彼公園、南抵濑山、西至蚝照魚市、東臨本哉寺的王國領土中心。兩歲那年,寡人殺死豬肉店的殘暴大公虎斑貓海盜,奪得了自己的首塊領土。其後兩年,分別擊敗貍花貓阿吉、橘貓醬油飯,領土邊界向南、北各自拓寬。五歲那年,寡人親巡本哉寺,寺中那條肥癡的看門金毛犬傾倒不已、割地稱臣,寡人的食譜中增添了寺廟的鴿群和僧人們偷偷豢養的兩籠雞。寡人的國力在兩年前,六歲那年達到了鼎盛,三個月內,寡人先是殲滅了魚市老板前田養的那只貪婪、惡毒的白隼,後搗毀了岡本診所那條淫棍泰迪犬阿瓜的尾巴——如今它一見寡人必竄上岡本醫生的褲腰帶,腆着臉稱寡人“義兄”——自此,魚市內的各色陳魚、雜碎、下水,附近下水道的家鼠群落資源就盡數歸于寡人了。啊,時光過得多麽快吶,一晃眼,南征北戰多年的寡人已八歲了。

八歲,相當于皇帝馬可·奧勒留寫作《沉思錄》的年齡了。寡人知道,當一個皇帝到了着手構思自傳的年齡,意味着它面臨另一個更迫在眉睫的問題:為自己挑選一個不至于釀成災難的繼承人。

對寡人,這着實是個苦痛的議題呵。三年前,寡人的第一順位繼承人——長子鯨太郎背叛貓之祖訓,忽然宣布委身于汽車修理店的店員尾崎,那愚民用淘汰氣缸體、雨刮器和方向盤搭建的貓爬架,早晚兩盒汽油味三文魚貓罐頭,便令寡人那鼠目寸光的長子玩物喪志。三年來,阿吉與醬油飯——如今是寡人的左膀右臂——多次勸谏,“主公,太子無能,當廢黜另立!”寡人每每念及那孽子的母親,寡人的亡妻大梨,竟于心不忍。雪白之皮毛,骁勇之身姿,大梨是多麽允文允武的一匹好貓啊,追随寡人東征西戰,誅殺海盜,收服阿吉,智取醬油飯,她都立下了汗馬功勞,若不是三年前搶劫那只運金槍魚的夜行貨車時榮光戰死,寡人的疆土還将遼闊許多哩。寡人每每憶起,長子出生時,吾妻大梨寄托了何等的厚望吶,起名作“鯨”,是遠古時能獵鯨的貓神之名……這三年,寡人又何嘗不心存幻想,願那孽子早日幡然醒悟,再不作那愚人之家奴,重回貓之榮耀譜系。再料不到,半年前那孽子竟自甘堕落作了閹貓!

“父親,從今往後,請不要再叫俺鯨太郎,俺有了新名蕾喵娜!俺主演的歌劇《被出賣的新嫁娘》禮拜五淩晨三點将在肉店家的皮卡車頂舉行……太監?閹貓?”他嗲聲嗲氣給了寡人一巴掌,“黑角,你這戀屌、戀父、自戀的恐同老白男!性別!喵了咪的性別是流動的!割掉這對蛋,用上衛生棉,這是俺蕾喵娜自己的選擇!你從來不知道,俺從小的夢想只是在歌劇裏用A2女花腔演‘胸大無腦被性虐待至死、萬幸死前一天做完了豐胸手術的好萊塢bitch’!從來、從來不是繼承你的狗屁皇權!”

這孽障一旦登基,只怕又是一個葬送國運的路易十六罷了。為了王國的基業,寡人知道,必須放棄幻想,面對現實,招回那個姓流川的人類孩子了。三年來,寡人到底做了兩手預備,面向王國全境啓動了“青年領袖發掘與培養計劃”。那叫流川的孩子,正是寡人反複考驗、再三遴選的四個候選繼承人中——另三名分別為寡人的次子虎次郎、有巴西、墨西哥海外槍戰經歷的英國藍貓羅納爾多、前年因搶劫區議員丸山的話筒一戰成名的流浪貓紅胡須——最使得寡人欣賞、愛惜的一個。

“近來倒不見這胖家夥捉老鼠吧?菊池桑?”

“忠狗似的等待主人哩,加藤桑。剪到齊耳可行?要再剪短一點?”

“再短一點吧。主人?”

“是哩,有印象嗎?那個頭發這樣朝天——”

“哦,你說那個發型怪怪的——也是在菊池桑這裏做的嗎?姓仙道的小子吧?”

“是哩,仙道君,那不得了的發型倒不是我做的,也不知用了什麽了不得的發膠……”

“哦,哦,恐怕是雷公或電母親自賣的發膠吧!那小子騷包的不得了啊,聽說不是本地人吧,念東大來着?”

“東大建築系的高材生哩。”

“嘁,家裏的小女兒近來迷他可迷得不像話,店裏新制的一批蜜漬南高梅,顆顆都抵得雞子那樣大,獨立包裝150円一枚的,她倒好,滿滿一大袋300円全塞給那家夥,不像話!‘看着根本像個愛情騙子嘛,光源氏那種靠不住的家夥’,前幾天吃飯時勸了她這麽一句,三四天不肯理我哩!私下對她媽媽說什麽‘爸爸真是為老不尊’!真是的,不像話!前幾年迷江口洋介也沒這樣不像話……”

“這不好說,嗳,加藤桑,不好說哩。”

“這麽說那惡貓如今倒叫那小子養着了?古怪!前幾年,町內自治會不是特地發動過一次‘百人百日捕捉行動’來的?完全一根毛都捉不到吧?”

“是哩!多麽難得,如今倒情願認主了。還需要再打薄一點嗎?加藤桑?”

“不打薄了,後腦勺那顆大肉痦子怕露出來了。嗳,貓的年齡大了不成?總是九、十歲的老貓了吧?想必是把那騷包小子當養老院了……”

“那麽再去洗一洗?來,勞駕請這邊走……仙道君嘛,我看是相當開朗溫柔的年輕人哩,每周末都從特地東京趕回來,聽說是這裏有個極恩愛的女友呢,說起來上禮拜,他還幫我免費修過一次電視……是哩,有大半年了吧,暴君一到禮拜五下午就過來,多麽忠實地蹲在屋頂上,等着主人哩,一見仙道君經過,‘啪’的一聲就蹦上肩膀去,多麽忠實!依我看,完全是《忠犬八公》似的,再沒見過這樣通事理、曉人情的貓!”

寡人不禁五味雜陳起來,拿寡人和未啓民智的狗族相比……看來寡人近來的行動計劃,雖說進展緩慢,在迷惑軍心方面倒頗有建樹。菊池這樣一向明辨事理的智叟,開口也屢屢失常起來。

寡人靜伏在理發店屋頂,望向對過巷道中逐漸走近的高大身形。主人?呵!不妨去搜查貓的詞典吧,“主人”不過是褐家鼠、喜鵲一樣的食材。

寡人飛掠過去,灑然落上那騷包仙道彰的右肩,一記大耳刮子穩健朝他的鼻梁抽去。直至今日,寡人仍記得妻子大梨去世前的告誡,“黑角,終身磨煉你的前掌吧!前掌是貓的命運!”寡人一直為擁有一對肌肉發達、力量強健的命運感到自喜。六年前,寡人三招制伏海盜,正是采用了相同招式。海盜那張圓鼓、刁蠻的黃毛大臉,被扇得多麽呆相、可憐!往事歷歷在目。頂好一掌扇掉這家夥的鼻子,假如将這家夥扇成仙道·無鼻·彰,恐怕對寡人的計劃十分有裨益。

“又胖了,貴大。”那家夥吃了寡人一耳光,鼻子竟沒掉,他苦笑着伸出手,一把拎住了寡人的後頸,“貴大,你一天吞三斤老鼠不成?”

“異族,寡人限汝即日內離開流川!”“異族,休猖狂!汝當謹記,汝與流川實有魚龍別,絕非同船人!”“異族,勿作那全無自知之明的蠢物!寡人限汝即日起不得再踏入世間陽光唯一普照的榮耀王國領土,寡人限汝呆在東京那喜鵲不拉屎的鄉下地界不得擅離!異族,寡人警告汝,不得影響流川明年正式登基!”

寡人用一國之君沉穩、莊重的語調,再次向仙道下達條理分明、論據充分的命令。

“好啦,不要亂嚎。”仙道拍打着寡人的頭,順次檢查寡人的兩只耳朵——上禮拜這異族聲稱寡人患有中耳炎,“說起來,貴大,你嗓門挺像那個黑人女歌手,叫什麽來着……艾瑞莎·弗蘭克林?她有首One Step Ahead聽過嗎?流川常聽來的……”

“異族,再度重申,汝當稱呼寡人為‘尊貴的陛下’并同時行75度屈膝禮,‘貴大’乃年糕店那條癞毛閹狗的下流賤名!”“異族,寡人已于上禮拜、上上上禮拜、上上上禮拜……多次忠告于汝!跨越階級的戀愛關系是無知的、狂妄的、違背歷史規律的!”“異族,汝到底所為為何?如汝所願,魚市東側下水道褐家鼠群落5年捕食權即日起歸汝!異族,只消汝答應寡人即日起離開流川!”

“啊呀貴大,難不成是發情了?嗷嗷嗷個沒完,流川不是說你是只老貓麽?相當于百歲孤寡老人的可憐老貓……果真還能發情來着?我來看看——”

“異族,寡人數一二三——稍息!立定!向右轉!向右轉!異族!寡人令汝向右轉!異族!寡人限汝即刻起停止繼續向流川家行軍!異族!寡人限汝即刻起放棄每周末持續誘騙流川與你發生性關系的非法、色情行為!”“異族!再度重申,寡人正值春秋鼎盛八周歲,織田信長在這歲數剛剛生下第十一個兒子!”

“咦,貴大,你還真有一對蠻兇蠻兇的小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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