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宮殿
6.宮殿
我跨上我的新摩托,騎了不過一周,因疏于打理,它已顯出一點老馬的蒼瘦了。我決心找一家附近的居酒屋,想法子繞過老板對年齡的盤诘,搞來一點燒酒喝。燒酒這東西,大概由于過去總見外祖父喝,想到兩個字,俄而已聞到了帶着外祖父蛀牙氣的酒精熱臭。實在并不引人入勝,但我此刻需要它。
我記得附近有家叫“露眠”的居酒屋,店中供應滋味頗佳的下酒腌青瓜,我讓我的老馬向記憶中的巷道奔去。
經過那家杉屋時,我微微踩住剎車。還是那道玻璃感應門,迄今未被人砸掉——分明每個嘗了第一口面湯的食客都将湧起砸店的惡念。這一天,玻璃門上除了張貼當日特供菜品“生姜燒肉”、飲品“遺言”,照例張貼一句當日詩抄:“不憐憫我的人啊,致我一座宮殿。”瞧來是由飽蘸上好墨汁的狼毫筆寫就,聽來卻是外祖父酒後的醉話水準。
飲品“遺言”?我心想,倒比燒酒更像救命良藥。
我走進玻璃門,望見正站在出餐臺前的瘦高男孩。
我未料到真會在這裏見到流川。當我那讨厭的表弟炫耀着說出那番話,我明知道他可能只是信口開河。但這不是實話。我知道,我來這裏幾乎只為撞大運見這男孩。果然見到了,原來他真為那壞家夥一句話,跑來這可怕餐廳買可怕的烏冬面——我那泛酸的肚子裏,仍有見到他的純然喜悅。
男孩背對着我,即便他正面向我,大概也認不出我吧。我想着,以他的目下無塵,沒準會不認識三年的同桌。我大喇喇在一張咖啡桌前坐下,手按住實在滑稽可笑的小桌,桌面似乎比我上次和仙道同來時更小、更滑稽了一些。我高聲點單:“一份遺言!”
後廚區傳來那古怪女人狂暴、反感的回應:“知道了!”
就像我不是來給她白送600円換一杯臭水——沒準喝前真得寫遺言。
“配料都有什麽?”我故意大聲問,“502膠水、老鼠屎、圖釘?”
“散氣的金酒!去年的檸檬汁!兌了八倍水的楓糖漿!”後廚區傳來更狂暴、更反感的回應,“讓它溢價500円的,是我每調一杯會念一句我自己的詩!”
門口那句詩果然是這個瘋子自己寫的,我搖搖頭,她開這家胡作非為的面店,看來實際目的只是每天在玻璃門上向來往路人展示她的醜陋詩藝。
“是你。”
我擡起頭,男孩正站在我面前,用烏眼睛和濃密的睫毛查勘我。
我望着他,半天沒說出話來,媽的,要是和他說話能像和那個瘋詩人對吼一樣自如就好了。
我花了幾秒鐘時間,令自己收起那副受寵若驚,令自己表情松快,不露出任何瘋狗三井的特質。
“你認識我?”
“你要謀殺我。”他平靜地陳述。
“唔,唔,”我到底抓了抓耳朵,“倒不是那個意思。”
“你很嚣張。”他倒不像要報警的樣子。
看起來我要感謝那個癡呆的“謀殺流川楓”計劃啰?至少癡呆到讓這男孩記住了我。
“定個時間。”他說。
“什麽?”我心下一陣恍惚,難不成這男孩真有什麽同人決鬥的癖好?我難道需要告訴他,并不必再鬥,我已經被他謀殺過一次?
“讓你們隊定個地方、時間。”男孩露出不耐煩的神色。
“我們隊?”
奇怪的是,雖然我作出一副困惑不已的神情,我實在聽懂了他在說什麽,我不确定是不是我的幻覺:“什麽我們隊?你在說什麽?”
“你們那天很嚣張,”他仍用毫無波瀾地陳述口吻,“你們覺得能勝過我。”
“你難不成是說,”我頓了頓,那兩個字卡在我嘴邊,我伸出手,作勢在空中拍了兩拍,“那個?”
“不然?你們那天有五個人。”
并且說要謀殺他。
我幾乎将要笑出來,實際我也真笑了兩聲。因為我居然聽懂了,他那些惜字如金,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別人一定一頭水霧的話。
“我們五個人……”我在心中荒謬地數起來,德男,阿金,五郎,康夫,哦,加上我,“你以為我們是個籃球隊?”
難不成只要任意出現五個人,這男孩就必定以為有大前鋒、小前鋒、中鋒和兩個後衛?
“士氣還湊合。”他回想了一下,評價。
“感謝你的高度贊賞——代我那幾個朋友,”德男得到“士氣”方面的褒獎,想必會相當得意,“但你誤會了,我們可不是球隊。雖說當時我們說的‘謀殺’,也不是刑事犯罪中的謀殺……總之,媽的,雖然很難說清,但真的只是一場誤會。”
“反悔可沒門。周五。”
“周五?不,不不……也不是反悔,只是你誤會了,真的,”我向男孩認真保證,“我們真不是籃球隊,不打球。”
“下午兩點。”
我呆望着男孩,第一次意識到這個漂亮極了的男孩居然也是個怪物。難不成他以為全世界的常識、邏輯和一切人與事都圍繞籃球運轉?連謀殺的主題也必須圍繞籃球?因此謀殺必須降格成“約一場籃球賽”的隐喻?
他微皺着眉,或許敲定時間後,正在考慮一個合适的地點,我幾乎預料到下一秒他會幹脆說“就定在在湘北體育館”。我完全無法移開目光,為他那樣美麗,那樣古怪,那樣偏執——偏執到油鹽不進、令人恐懼,那樣……像我。至少,某幾年、王牌三井時期的我。我低下頭,還是望着這張滑稽桌面更安全,這滑稽桌面的唯一優點,是它畢竟相當圓,那種抽幹了氣、閑置了許多年的舊籃球。
不知怎麽,我升起一股怒氣。
這男孩是完全聽不懂籃球術語之外的其餘人類語言嗎?
還是說,他就這樣好戰嗎?難怪要去野球場,連那種歪瓜裂棗的挑戰也渴盼着,連我這樣的狗屎和四個白癡的挑戰都渴盼着嗎?
“喂,小子!你真的搞錯了!”我拍一下那滑稽的圓桌,在那“啪”的一聲中,我提高了音量,把瘋狗三井放了出來,“你聽清楚了,臭小子!我們确實不是一只球隊!他媽的,根本和那八竿子打不着!”
我避開男孩美極了的黑眼睛,我倒想令自己聽起來成熟、有風度,像仙道那樣,或像在教導孩子不要以為世界到處都是游樂園的父母那樣,“別他媽狗眼看人低!竟然以為我們是玩皮球的?媽的,告訴你吧,我們是一群,”我頓一頓,很明白我的聲音聽起來和我設想得完全相反,“黃色漫畫沉迷者?庸醫預備役?自以為是五星上将麥克阿瑟的弱智小阿飛?等等,諸如此類!明白嗎?那種——過去我們的老爸怎麽把我們揍出屎,将來我們會五倍十倍把兒子揍出屎——那種每個女人都想嫁的真正男子漢!所以,臭小子,那天我們本來是要敲詐勒索你來着!完全不是你以為的那樣天真,什麽找你約籃球比賽啦!——什麽周五不周五啦,媽的,可別再瞎說這麽可愛的過家家蠢話了!除非你想勾引我為我打飛機!”
男孩湊近了一點,我以為他會揍我,他确實一拳猛擊在我左腮上。我猜我噴出了一點鼻血。冷靜、幹脆的一下之後,他再度盯住我,沒有任何神情,但相當認真。我想起他曾用同樣認真、好奇的神情,湊近一臺破收音機聽裏頭的無益噪音。
“你是個籃球手。”他勘察了我一會兒,得出了結論。
怎麽得出的?仙道告訴他的嗎?剛冒出這念頭,我飛快否定了,除了我和仙道向來有“不對人提及彼此”的默契,我更直覺着那讨厭的表弟懶于對這男孩宣傳我。男孩是怎麽得出結論的?看我的手嗎?據說可以通過繭的位置推斷是否經常打球。還是看我的身高?一米八四雖說不算矮,但在籃球世界可也不算什麽足以當做身份标簽的身高。還是看我的走路姿勢?看我那由一段軟弱無能的韌帶支撐的步伐,難道我看起來像是打過球但終于失去了打球資格的可憐蟲嗎?
我再度感到一陣狂怒,他以為他誰啊?世界籃聯主席嗎?還是“籃球手資格認定評審團”?對我說“你是個籃球手”,他以為我會感動落淚不成?我幾乎也捏住了拳頭,幾乎也回敬他一拳,要不是他那樣美麗、古怪、天真到狗屎的令我心軟。
“哦,籃球手什麽的,非要說的話,以前算是吧,”我故意在座椅上翹起了二郎腿,我令自己聽起來像那種吹噓在海灣戰争中中過彈、殺過人的醉酒老兵,“說起來,也得過一次縣mvp呢,198⑨年度,小子,你看過那年的縣國中籃球決賽嗎?建議你看看,畢竟是本人的遺作,一場獨得了39分來着……不過嘛,現在不是了,膝蓋,”我指指我的左腿,“韌帶十字斷裂,兩次,都是在常規隊內訓練裏斷的,媽的,那種小場合就輕易斷了,要我說,應該在大比賽裏斷掉才好跟人吹牛啊!一下雨就疼,懂嗎?就算是在小場合斷的,斷過也還是斷過。甘心嘛雖然有些不甘心,丢了300円的程度吧,那時看着自己的球隊在眼前輸掉,難受是有些難受,丢了500円的程度吧,可是沒辦法啊,你連一場比賽都撐不下來,沒辦法啊——沒辦法再打球,就是沒辦法再打球啊!所以,懂嗎,小子!我可不喜歡聽到有人對我說‘籃球’兩個字!誰再提這兩個字——見過墨索裏尼的死法嗎,被倒吊在,嗯,據說一座車庫的橫梁上,腿上紮着個挺不賴的蝴蝶結——你聽到了嗎,誰再提這兩個字,我就原樣把蝴蝶結紮給誰!”
或許“蝴蝶結”聽起來還是太具童趣了,至少男孩完全不畏懼“蝴蝶結”。他看人的方式很奇特,正常的社交距離下,幾乎沒有人會這樣直接、過于直接地看人,他倒挺像個醫生。我心想,他說不定真能一眼看出別人的心跳、血壓、是不是患有四期痔瘡。
我以為他還将說什麽。他最終勘察了我幾秒,扭過頭去,徹底喪失了對廢礦洞的興趣。
“尊敬的客人,您的兩份外帶烏冬面好了!”親切,體貼,列車服務員的标準聲音響起,戴無框眼鏡、枯瘦如柴的中年女人拎着一只包裝好的食品袋,雙手放在了男孩面前,“為了保證您的用餐體驗,面和湯特意作了分裝,哦,此外附贈了兩份今日特供‘生姜燒肉’。惠承一共1000円。”
此前那個陰冷屍王般的家夥,有一個性格迥異的雙胞胎不成?接待我的是1號,接待男孩的是2號不成?
女人掃了我一眼:“哦,你的‘遺言’還要等個50分鐘!金酒、檸檬、楓糖漿倒都有,但我25年前12月3號寫的那首奇爛無比的——也是我唯一一首奇爛無比的詩《豬猡大廈》最奇爛無比的第二段第三句我一時全忘光了——哦只有這句配得上你,我得上樓書櫃裏去翻一翻!”一如既往的粗暴、蠻橫、瘋狂、無禮。
她雙手接過男孩遞給她的紙幣,重新從1號切換回彬彬有禮的2號:“請問,可以對客人有個不情之請嗎?”
男孩望向她。
“方便的時候,可以給客人拍些照片嗎?”
在對方變臉之前,她伸手指向店牆,“‘八大洋’,這堵照片牆的名字,客人可以看到,一共八幅人類在海邊拍攝的照片,相當普通的主題,不瞞您說,只是選片标準略微苛刻一些,‘人不被海壓倒,至少和海分庭抗禮’,這是我的标準。前幾天,發生了一點意外,”她指着左數第三只相框,相框和內中女子肖像從中間斜斜裂開,“石田野草,相當卓越的畫家,我喜歡她的《反物質》系列,這是她1971年攝于中國的渤海灣,她那幅據說是諷刺‘畢加索是個雞嗉囊’的《嗉囊大師》是在那兒畫出來的……總之,你們也看到這道裂痕了,很不幸,前幾天,相框被附近的□□頭目砸壞了。修繕倒也未嘗不可,但多少失之刻意,既然壞了,我想恐怕也有壞掉的道理吧……總之,這幾天,正籌劃着重新更換一幅呢……客人,很冒昧提出這樣的要求,但今天一見到客人您,心中就冒出了‘他肯定挂上去相當合适’的念頭。抱歉,客人,不知方便的時候,可以給客人拍張照嗎?”
“不行。”男孩果斷拒絕。
“并不需要客人耗費任何時間、氣力,不瞞客人說,只需要得到您的一句首肯即可,會神不知鬼不覺,在完全不影響客人——甚至您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完美地把照片拍出來的。”
聽聽,都是些什麽變态瘋話,說得這樣冠冕堂皇,意思就是她會去大肆偷拍吧?但男孩的臉色居然有所松動。他果然完全沒有常識。
“不瞞客人說,今日給您準備的便當是特供版,烏冬面是三倍分量,特地配上了新年才有的真鲟魚子醬和白松露,生姜燒肉也是贈品呢,不誇張的說,是味覺體驗達到平素一百八十到二百倍的超級便當呢——如果客人不願意的話,沒關系,我重新給您換一份常規便當?客人,不知您意下如何呢?可以方便我拍幾張照片嗎?”
我忘了在哪裏看過一句,“詩人都是不得了的色情狂”,看來果真如此,這色情狂完完全全就是在發出威脅。
“随便。”男孩終于面無表情的說。
“啊,那太好了!感謝客人!啊!那麽我得去準備一下相機,有20年沒用過了吧,似乎在閣樓上呢……”女人手舞足蹈地往店內撞去,大概已經完全忘了,她理應先去為我的“遺言”找那篇什麽《豬猡大廈》的第二段第三句。
我想要提醒男孩一句,小心些,事情根本不符合情理——什麽□□頭目進店打砸,單單溫柔地砸壞一幅照片?根本毫無可信度。八成就是那個色情狂詩人自己砸壞的,她說不定就想诓騙一個美少年的肖像,搞不好有什麽變态的用途——你可不要就為給那個壞家夥準備便當,上當受騙了啊!
“看起來模特遇到星探,馬上可以出道了,”我只故意說。我想起那詩人谄媚的口氣,她覺得男孩符合“不被海壓倒”“可以和海分庭抗禮”的标準。既然男孩那樣自大,并沒有反駁,恐怕他不至于對付不了一個區區色情狂吧,“期待看到你的寫真集。”
我一面說着,從座位上站起來,傻瓜才真的會在這裏等50分鐘就為那個色情狂一句奇爛無比的詩。
男孩沒有理會我的挑釁,僅再度冷冷看了我一眼,準确說,我的左膝。
我又完全看懂了他的眼神,“看什麽看?雖然正常看着還可以,普通站起來,普通坐下去,都湊合,走路嘛也并無影響——痛嘛也不很痛,只要不是雨天,”我慢慢走了幾步,對自己說,完全沒有必要莫名其妙的心虛,我大聲對他強調:“可是已經沒法打比賽!”
他依舊盯着我的左膝勘察了幾秒鐘。
“能打幾分鐘?”他問。
“能打幾分鐘?”
我望向男孩,重複了一遍他的提問。我真希望我看不懂他那眼神,但他媽的,但他媽的,他的每一個眼神變化我居然都看得懂。我幾乎龇牙咧嘴了,這小子以為他是誰啊?以為他是誰啊?就仗着我犯了蠢為他神魂颠倒,他要給我來一段眼神版“不能打整場比賽沒關系,能打半場就打半場,能打一節就打一節,能打5分鐘就打5分鐘”的海倫·凱勒式樣勵志演講嗎?
我他媽是誰啊?我他媽堂堂三井壽,我曾經上場40分鐘,每一分鐘都嚴絲合縫、完美無瑕!每一分鐘都對得住王牌三井四個字!——這樣的我,這樣的我,要我去乞求幾分鐘?乞求重獲“王牌三井·時效5分鐘”的光榮稱號嗎?
“你這個沒文化的臭小子,你知道一句中國話嗎!曾經滄海難為水!曾經滄海難為水!寧為狗屎不為水!這是文化!詩!你知道嗎?”
他看都不屑看我一眼,拎着那只裝有“超級便當”的食品袋,向店門走去。當然,他這種天生幸運兒才,他才不管我的狗屎文化呢。他馬上要拎着那袋誰都碰不上、他一出馬就能碰上的超級幸運便當(來自一位色情狂屍王),去找他的仙道彰(對誰都挑三揀四,唯獨對他呵護備至),和他顯擺他在便當戰役中的大捷了。我忽然湧上一股幸災樂禍,他們不會有好結果的,仙道彰真的知道他為自己招惹上的是一個什麽美麗的怪物嗎?哈哈,他們絕不會有好結果的。
男孩徑直走出了玻璃感應門。
“不憐憫我的人啊,致我一座宮殿。”我盯着玻璃門上那句酒話,啐了一口。
我特地等男孩走了好一時才離開。媽的,居然問我“能打幾分鐘”,走出店門時,我心中依然充斥着一拳打爛玻璃門的憤怒。幾分鐘?幾分鐘?要知道一天就有24小時,一小時就有60分鐘,更別提一周,一月,一年,人怎麽可能就乞求那幾分鐘?
我走向杉屋西側的後巷,我那臺川崎ZX-11停在後首。方才進店時天光還算明亮,此時已暮色昏暝,小巷某處飄來一股燒廢紙料的焦臭,我走向我的老馬,即便是這樣的“老馬”,我冀求的也是幾天、幾個月騎着它狂奔。幾分鐘?簡直開國際玩笑!
我那輛漂亮但疲憊的摩托邊,此刻正站着一大四小五個人,一個身穿藏藍色執勤服、右臂配有臂章的年輕警察,四個最大十一二歲、最小五六歲的孩子,其中最小的一個“熟人”,照例探着眼睛,深懷疑慮的望向我。五個人,我仍想着,難不成哪怕這樣參差的五個人,那男孩也認為是一支球隊?
“這位先生,執行任務中,請出示您的證件。”年輕警察走上來,上下狐疑地打量着我,或許是剛被那男孩的黑眼睛襲擊過,這警察堤防的神色,審慎指向我的警棍,竟令我感到近乎親熱。我從褲袋裏摸出證件,舉了起來,對方快速掃了一眼證件,他看一眼我,又看一眼那幾個孩子,“松島小朋友?你說的果然就是這位先生?”
五六歲的小鬼鄭重地點點頭,令年輕警察臉上露出一個哭笑不得的表情來。
他朝我擺擺手,微微鞠了個躬:“抱歉,先生,我們得到報警,說附近可能出現了一起惡意縱火案的嫌疑人,我只是來例行探查……沒事了,您相貌、年齡、身份都完全對不上,打擾到您了,很抱歉。”
他臉上帶着失望,或許也松口氣似的,又看了那幾個小鬼一眼,“河田君,你最大,帶幾個小家夥在這裏稍等片刻,我打電話給你們媽媽……”搖搖頭,徑自離開了。
“可就是他!”最多六歲的小鬼瞪着我,大聲叫着,似乎想要喚回那個離開的警察,“我知道!就是他放的火!”
這小鬼是怎麽看出來我每一分鐘都想殺人放火的?我瞪着他,“胡說什麽呢小鬼!”
其餘三個略大些的孩子,都悄然後退了一步,只有這個最短、最小,簡直像只籃球充氣筒一樣的小鬼,板着臉站在最前方和我對峙。
“你想要放火!我知道!”
我朝那小鬼走去,他輕微顫抖了一下,盡量把身體繃得緊而直,仍對我大叫:“我不許你放火!我媽媽就要過來了!我不許你放火!”他長大恐怕也會變成什麽怪胎吧,搞不好能當《偵探漫畫》中的蝙蝠俠?自以為有雙塑料翅膀就能維護一座城市的光明。
居然到了報警的地步,雖說沒有真被抓走,滿足一下我“吓吓他”的願望不過分吧。哪怕只是個小鬼,籃球充氣筒一樣的小鬼,誰讓他碰到瘋狗三井最怒火沖天的時刻?我将拳頭捏得咯咯作響,令長發遮擋住大半的臉孔,我劈手從那小鬼懷中奪走了那顆橘色的皮球。
5號籃球,兒童款,比普通的7號籃球直徑小6公分,我一眼就測了出來,重量嘛大約輕150g,我一抓就能體察到。不久前,他們難道就是用這顆玩具向仙道彰發起了挑戰?
“臭小鬼!我讓你告狀!”我拽住這只小球,作勢會像捏柿子那樣把這團橘色橡膠捏個稀碎。
在那小鬼幾乎尖聲大叫之前,“你會嗎?”我看到那球在我右手的食指上飛速旋轉起來,“你會嗎?”我感到那球在我背脊後神奇的倒飛起來,“你會嗎?”我像欺負小班兒童的大班生,趾高氣揚地在那小鬼面前做了個半轉身動作——不算太完美,但也不很壞——随後我繞過他,跳了起來,我瞄準——背街小巷坑坑窪窪的路面、充滿燒焦廢紙箱味道的夜空——我瞄準了一會兒,向着巷口路燈下一小塊金黃色光斑——投籃,三分球,命中,我在心中說,感到兩腿從半空騰起又落下,落下的一瞬,膝蓋感到一具70kg男性人體重力加速度的壓迫,似乎并不算太重,可以更重70kg。至少幾分鐘內可以。
我對那小鬼龇牙:“你不會!我會!”
片刻的沉默。
“但你沒投中!”先是那小鬼叫起來,緊接着幾個大孩子也跟着大叫起來,“你根本沒投中!”
一個縱火犯帶給他們的恐懼,似乎也敵不過觀衆敢于嘲笑一個拙劣籃球手的本能勇氣。
“我投中了。”
“你沒投中!”最小的小鬼一錘定音,“因為根本沒有籃框!”
我走過去,撿起那枚小小的兒童籃球,它躺在路燈下方金色光斑的正中央,“有籃筐,”我說,“隐喻!這是隐喻文化!你們狗屁也不懂!”
我重新将球抛給幾個孩子,随後我走向我的老馬。很暗弱的路燈光下,它銀藍色的金屬皮膚,烏黑的車輪,那樣楚楚動人,叫老馬似乎有些過于委屈它了,對于一匹剛剛才斬頭露角的摩托而言。我發動引擎,朝巷子的深處開去。
“你去哪兒?”那小鬼依舊對我喊着,“你答應了的!你不許放火!”
什麽時候答應的?莫名其妙的小鬼。
夜路真黑啊,我想起讨厭的表弟那只手電筒來,夜路果真是需要手電筒的,否則多麽容易翻跌。換了昨天,換了前天,我恐怕将吹着口哨,閉着眼睛就在巷中飛起來——,此刻我竟隐隐感到膽怯,兩手在微微發抖,我想起父親那輛勞斯萊斯幻影,此刻能藏在裏面倒也不賴,我小心翼翼地跨在我的馬上,令它慢跑過那條過于漫長、過于狹窄的巷道——什麽樣的巷道啊,竟然修得這等比雅魯藏布江大峽谷還深險。似乎費了有半輩子的功夫,我抖抖索索鑽了出去,我看一眼帶夜光表盤的卡西歐學生手表:3分鐘。幾分鐘,才幾分鐘而已。
我駛過不知何故飄散着鳗魚飯氣味的市政廳,經過那家據說師生都“愛好供奉白母度菩薩像”的補習校,随後是矶丸水産市場,南口公交站臺,一群眉上帶着痛苦噩夢痕跡的下班族,直行是市役所,左轉有家齒科醫院,再左轉将經過常有浣熊讨飯的小街心公園,我想起我曾在午後多次去那裏探訪一位肥鼓老頭,讨食他夫人為他預備的午間水果(和浣熊一起),讨教快攻防守戰術……再然後是黑目街、下林道、一家招牌像歌廳的精肉鋪、一段長長的下坡道。我駛到了那座學校,很古怪,我望向校門前湘北高等學校幾個字,就像是幾分鐘前,剛有人擡着牌匾裝上去的,在夜色裏,為我剛裝的。現在起我只能把“老馬”系在外頭了,我跨入校門,穿過前坪、教學樓、禮堂、音樂樓,運動場上有工人圍起了施工标識,大概在更換跑道上的塑膠表層吧,是父親贊助的麽?恐怕是。為了我的愚蠢麽?恐怕是。我一路走到了體育館。
入夜的湘北體育館,仍亮着薄荷色燈光。咚咚咚的拍球聲,仍從內部傳來。誰仍在裏頭?我不知道。是,我不知道。我不能假裝我仍熟悉它,兩年前,我也不過僅在它內部咚了一個半月便黯然退場。兩年後,我仍無時不刻不為這低級、單調的理由怒火沖天。我仍認識它,我只能說,我願望它也仍認識我。我盡量讓我的肩背挺直,讓我的神情肅穆,我知道它正用森嚴的目光,那男孩一樣森嚴的目光,重新對我進行檢視。兩年前的四月,我第一次站在這棟有藍牆、鋼頂的高大建築前時,它亦曾對我檢視,同等的嚴苛,不多不少,我想起我曾對它吹了個多麽狂妄自大的口哨呀,我說:“嗨,我的宮殿。”
是,這是我送給自己的生日禮物。狂妄自大的三井,将回到他的宮殿——帶着他的王牌、瘋狗和左膝——幾分鐘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