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姜餅

1.姜餅

“爸爸,猕猴先生死了嗎?”

名義上,這是女兒繪茶的三歲生日派對。

三井壽很慶幸,九月初剛上幼稚園的女兒,尚未積累起廣泛的“人脈”,以支撐她在十月底舉辦那種鬧哄哄的、充滿兒童水槍槍戰、結束後要清理一噸尿不濕的同齡人生日派對——家長們則全程互遞名片,以化妝成阿聯酋能源項目、地中海酒店項目的“龐氏騙局”互相敲着竹杠。

或許明年他們将不得不迎來那種派對,妻子彩子警醒過三井。但至少在今年,在眼下,女兒的生日尚能被父母實質上“挪用”,成為這般的家庭茶話會,在十月倒數第二天的夜晚,僅請來若幹老同學、舊夥伴、很少幾名多年生意合夥人,松快地圍坐在自家庭院藤椅上,喝劄幌啤酒,吃烤海鮮和牛肉,交流着椎間盤,肺結節,膀胱息肉,股票,餐廳和電影……

德男正喝下了第三或第四杯大麥啤酒,開始大聲反對上月底頒布的“出租車禁煙令”:“我開着窗!女士們請注意,我開着窗!還有比開着窗的東京出租車通風更良好的地方嗎?車內禁煙?雖說我本人不常坐出租車,但小弟們……要我說,棺材裏都不該禁煙!”

相田彌生手捏餐盤,接受木暮從烤網上撥給她的一堆蛤蜊,熱蛤蜊殼敲打冷瓷發出“噌噌”聲來,她開始講述她月初在盧旺達意外卷入的一場兩夥偷獵者間的武裝沖突:

“……四十年裏這群八嘎讓盧旺達、烏幹達和剛果的山地大猩猩數量急劇減少到僅剩800來只,唔,別說不怕誤傷我一個外國女人了,盧旺達總統本人在那兒他們也照樣互相掃射。雖說那天,他們誰也沒獵到那只叫‘胡安娜’的雌性山地大猩猩,倒是打死了不少對方叫‘約翰’‘傑克’或‘保羅’的雄性山地大猩猩。是吧,德男,你應該感覺很熟悉吧?考慮到你那個幫裏每年也會死幾個‘太郎’和‘和夫’。”

女兒繪茶正是此時向三井遞來一塊姜餅幹,開口問他:“爸爸,猕猴先生死了嗎?”

“不,彌生阿姨是用了一個比喻,比喻一群自作自受的壞蛋。”

三井并不擔心德男和相田之間的吵嘴升級,事實上,兩人年初合作過一部《日本□□》紀錄片,從片場開始,作為導演的相田和主要拍攝對象德男已慣于口角不斷。何況,有妻子彩子在,誰也休想妨礙她“又一次成功舉辦廣受好評的大型線下活動”。

34歲的彩子曾是神奈川電視的當家新聞主播,七年前,她退出前臺走向幕後,目前是電視臺三個副社長之一(最年輕的一個)。盡管“房地産富商的兒子”三井受惠于父輩支持,如今也是三家企業的實際控股人,多個領域的老練投資者,有時他半夜醒來,望着仍在床頭燈下讀一本《制片人的錢包》或“世界遺産考試1級報名表”的妻子,他會感到自己正躺在唐寧街,正躺在丘吉爾本人的床上(他第一次見她就覺得她像美豔版丘吉爾),“還不睡?”“壽,你說明天集團早會上我能扳倒大島那老家夥麽?”有時他充滿酸味地想,副社長,下一步是社長,再下一步是國會議員,再再下一步,要滿足妻子的野心,恐怕只有再發生一次世界大戰,再由她親手擺平才行了。

掌控這類小小的“家庭茶話會”,對彩子來說是殺雞用着牛刀。誠然圍坐在戶外烤架邊的,頗有幾位好戰分子。

除了德男和相田,前者是□□“義夫社”副頭目,今日帶了兩名資深成員阿金和五郎(正各自抱着一臺老式FC游戲機玩《忍者龍劍傳》);後者是前著名調查記者,1997年、2001年兩次獲得國家新聞俱樂部獎,被界稱為“餓壞的相田”,一度是神奈川電視臺的首席記者(和彩子有過緊張的競争關系),七年前因在日本新聞協會頒獎禮上大罵理事會成員佐久間“戀屍癖”,被吊銷了記者從業證,她如今和三井合夥(她實際操盤、三井出資)經營一家傳媒公司,拍片、寫稿、或籌劃為一個誰出書,她自助餐似的點來吃。

緊緊挨坐在彩子左側的,是宮城良田,東京都立大學的籃球教練,彩子的多年追求者(至今未肯放棄),矮個子男人身穿一套灰色海馬毛西裝,是在場唯一着正裝者,他恐怕還為見心上人噴了不少帶有辛辣馬槽味的男士香水,他正一邊殷勤給彩子遞一串鳗魚,假裝聽得懂她點評《僵手》——一部據說剛在塞巴斯蒂安電影節上獲獎的日本文藝片,一邊很可能在陰謀着用她吃剩的鐵簽戳死她的丈夫。

宮城左邊,是櫻木夫婦。懷着孕的晴子身披厚提花披肩,正擺弄着一只尼康D90相機,不時對着燒烤架上的金色烤物、半醉的德男、目露兇光的相田拍一張,不時熱心地幫在坐者送紙巾、遞水果;她那紅發“東京電擊隊”主力大前鋒丈夫,正将臉湊到阿金的游戲機前,一手拽住□□分子的肩,像将随時把後者從椅子上掄起,“往左!往右!廢物!往右!往左!”一旦那□□分子輸掉游戲,很可能面臨比□□火拼身中八槍更慘怖的結局。

坐在彩子右側的,是一位身穿墨綠色雙G刺繡POLO衫、極貌美瑰秀的男子,藤真健司,如今神奈川電視臺的當家主播(主持兩檔人氣節目《命定歌者》《周三不撒謊》),他是彩子的多年密友,但她如今更愛在人前人後稱他為“我的愛将”,暗示她對他是織田信長對豐臣秀吉的賞識與呵護。正是他在和彩子文雅地談着《僵手》:

“你該讀讀劇本,彩子,有三島由紀夫的緊張況味,想不到拍出來又淡蒙得很,說是晚年候麥的手筆恐怕也有人信,牧導演看資料也是神奈川縣人,才35歲,前途不可估量,我和彰都很喜歡《僵手》,彰月初在西班牙,聽說錫切斯電影節展映單元會放映,他還特地去看了第二次。牧導演下周三會來臺裏錄新一期《周三不撒謊》,彩子,你到時該去打個招呼。”

藤真右側是一只空椅子,屬于他那不知正溜到哪處去了的荒唐建築師男友仙道彰。

再右,是木暮和神宗一郎,兩人分別是三井那家三友軟件與技術股份有限公司的總經理和技術總監。雖說只是家60人的小公司,今年兩人聯手拿下了幾只為大型企業開發辦公軟件的大單。像一向打配合做項目那樣,兩人此時一左一右聯手掌管着燒烤架,将鳗魚、龍蝦、鱿魚、石斑、牛肉、岩蚝、玉米、香菇一樣樣烤得焦香、刷塗調料,務求無暇到如第二天上招标會的競标文件。

“爸爸,你沒吃!”

三井壽站在距離聊天衆人頗有幾米遠的地方,庭院中的景觀水池邊,他正試圖從池中為女兒撈出她掉進去的瀬戸熊。

“爸爸在吃,”他望向夜色中的淺池,未見那只黃色或紅色的毛絨玩具,他手捏“姜餅幹”,女兒剛向所有來賓一一派發的兒童烤箱“烤制”出品ABS塑料美食,在她的緊盯中(她很好繼承了母親的兇戾目光),他假裝咬了一口那丙烯腈、丁二烯、苯乙烯合成的小玩具,“唔,很香,我猜繪茶加了肉桂。”

“沒錯爸爸,我加了肉桂、提子,還有仙道叔叔建議的黑色蠟筆,并且是五分糖,他說‘男士五分糖,女士零糖是趨勢’。” 兒童身穿鑲嵌着王冠造型水鑽的金外套,米綠色荷葉邊半身裙,她捉住了父親的褲子,“爸爸,什麽是‘趨勢’?爸爸,五分糖合你的口味嗎?爸爸,我不想你像爺爺那樣得糖尿病死掉。”女孩既然提到死,“爸爸,猕猴先生真的沒死嗎?”

養育小鬼,确實能從他們的肥胖、格格大笑,撲進你懷中的熱烈中享受超量級快樂,但應付他們五個字裏八個提問,着實是件西西弗斯幹的苦差事。三井想,除了少年時代打籃球,其餘方面可謂不學無術的自己,能在35歲同時勝任三家公司“出錢不出力”的老板,能忍受相田這樣四處闖禍的合夥人(相形之下阿神、木暮真是理想型搭檔),能應付仙道那樣飄忽不定的長期合作者,能每月翻看三家公司一大堆財務報表——面對小鬼的問卻實是無力。

“猕猴先生沒死,唔,應該是山地大猩猩先生?唔,繪茶,你爺爺也沒死——糖尿病離死還遠着呢,每天打胰島素就行。誰說他死啦?明天老頭子可是還要帶你去游泳呢。”

“書裏有5613個糖尿病死了。”

三井一聽就全明白了,“哦,仙道叔叔在看的書?你認字啦?”

仙道不在院子裏和大家聊天,果然又跑去書房了,大抵在吊網上躺着吧。可能是躲避相田。相田總體面對男人是幅屠夫臉孔,對仙道不大一樣,早些年半真半假地追求過小自己六歲的仙道,這兩年一見他則說:“商量個事,想找你借精生個子。”她宣稱對本國教育體系“飼喂”出的下一代失望,打算身體力行養教一個會在四十年後拯救國家末日的超級孩子。當着仙道的男友藤真,她恐怕照樣“商量”不誤。

三井家這只占地250坪的山居別墅,背靠賀春山,是他父親昭和年間以相當低廉價格拿下的一塊地,原計劃開發成一處高檔溫泉會所,房地産泡沫爆發後未能落地,到三井壽結婚前幾年,老三井索性意興闌珊的贈予了兒子。別墅是仙道剛從慕尼黑工業大學碩士畢業那年(還沒獲BLUEPHANT建築獎出名前)設計,按照三井的意願,建築成一只大船造型,書房內有設計得如遠航捕撈網一樣的吊網,當時說是供以後的孩子們“在人類文明的網羅中嬉游”,三井想,現在看來全便宜了設計師本人。

“我給仙道叔叔喂橘子,換仙道叔叔給我念,‘2003 至2007年,米摩根市死于糖尿病的共5613人,占據年均死亡人數的13%……’爸爸,米摩根市是什麽?爸爸,年均在哪兒?爸爸,13%死亡人數可以加進我的姜餅裏嗎?還有爸爸,你找到我的濑戶熊了沒有?”

“別信你仙道叔叔的書,”仙道那混賬又在讀什麽怪書,《全球萬城人類死亡原因調查》嗎?讀就罷了,死,死,死的字眼這麽多,竟全無顧忌地念給只需要熊,熊,熊的小屁孩,“不過爸爸的繪茶記憶力真不錯,什麽5613、13%都記得清清楚楚,哦,還有米摩根市,還有年均,和媽媽一樣聰明!熊他馬上就出來了!繪茶,你快去叫仙道叔叔來院子裏,馬上就要切蛋糕拆禮物了,快去,他和熊都要參加!”

三井費了好一番功夫,将濑戶熊從水池中捉出。他打量着這只咖喱色,尖嘴、立耳,分明是狼的毛絨玩具,背後标簽上赫然注明“品名:濑戶熊”。“令人悚然,這座城市,從上到下的人們都甘于上當受騙。”他想起相田2001年獲獎的那篇揭露“醫療器械制造業名城普通人異化”的報道。醫療黑暗就罷了,兒童玩具何以也“黑暗”到指狼成熊?

燒烤架邊,衆人正聊起著名歌手大平飒的出軌事件。商業酒會上,這類話題向來是忌諱的,怕暴露精英階層也有那最低級的“幸災樂禍”本能。但在私人的聚會上,開聊名人醜聞、兩性八卦,是聚會氛圍已達到最輕松、最互信互賴時刻的重要風向标。

“說是帶着7歲孩子去見第三者,讓孩子叫她‘姐姐’,第三者當着孩子叫他‘叔叔’來着。看了爆料,一起去過土耳其、埃及,看開房記錄,他讓孩子和第三者睡一間,有一次當着孩子面,睡到第三者床上,說是給他們一起講故事……”

“……她老婆的聲明也實在糊塗,‘懇請大家原諒飒,他的童心既是創作源泉,也是生活準則’,想必他和那個19歲嫩模上床,用鞋油、馬桶刷和老婆的信用卡做情趣用具,也是一顆童心啰?”

“他上過《周三不撒謊》吧?”

“好像是的,我印象他在一個綜藝裏說他為了寫歌吃積木,是《周三不撒謊》嗎藤真?”

“對,上過兩次,2002年,去年。說吃積木是2002年,寫那張《建築沉渣》專輯。”

“真吃積木?”

“是的,他有聖路加國際醫院的腸梗阻手術住院手續證明。”

“是哦,我忘了在《周三不撒謊》每句話都必須拿出證據來着——被大家叫作‘被告者出庭節目’,健司被叫做‘大法官藤真’來着,能識破一切人類謊言——咦?流川回國了!你們快看‘爆料社’首頁!我們的NBA明星真舍得回國了!有人6點多在羽根目公園附近一輛車裏拍到了流川,雖說模糊,看臉确實是他,開車的是他男友,那個誰來着?陰恻恻的大阪人——”

“南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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