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銀鷗
6.銀鷗
“我不想生火。傑克。火星子,篝火總是濺火星子,會燙傷我的臉。小時候有一次安娜……”
“雪會凍僵你整個人,莉莉。”
“可我不想生火,鮑勃他馬上會來的,他肯定已經發現兩匹馬跑回去了,他會知道我出事了的,他會來找我。”
“哦鮑勃鮑勃鮑勃。等鮑勃來時,也可能只找到你的冰雕……”
客廳內很暗。深夜十一點,不開燈房間內的正常深暗。假如在晴天,朝西那一面障子窗,偶爾能引來月亮,月光多少能讓靠窗一帶的家具輪廓清晰些,旭川出産的藤編五鬥櫥,一把戶外野餐折疊躺椅,一盆半枯萎的大型琴葉榕——沒月光的時候,黑黢黢站那處,多少有些吓人,疑心是破窗而入的賊。但這天是個雨天。神奈川的八月一向炎熱,今年卻罕見的是個“寒夏”,七月底以來冷雨纏綿了二十餘日,日常最高溫不超過25度,早晚常低于10度,據說冰激淩和夏裝銷量均慘遭狙擊,今日《神奈川新聞》一位美食家探店熊谷爐端燒,“若論這十年一遇的鬧鬼天氣有什麽益處,當然是八月還能挨着爐火吃烤物咧,朋友們!太陽般的鳗魚,五花肉,蛤蜊,培根幹貝卷,烤去吃吧!能驅邪!”
對畏冷的貓來說,這個夏夜接近于陰毒的早春。寡人望向電視機,電影中一個金發年輕男人正站在屏幕中,用損毀馬車的一只木車輪燃起了篝火。唔,蜜桔般的火光,令那電影裏的冰雪谷底也顯得十分溫渥了。客廳裏最好也來一座篝火。寡人想,對寡人,對男孩恐怕都好許多。
寡人趴在男孩腿與沙發靠背之間的縫隙裏。往年冷厲的季節,寡人大約睡在禦彼公園草坪的地燈上,燈管的熱量在寒夜并幫不上其他貓許多忙,白尾,寡人的胞弟,半歲時凍死于一個初春之夜。寡人倒都熬過去了。靠着更厚實的皮毛,靠着越冬的麻雀與大鼠,靠着一顆吾将萬萬歲的帝王之心。只是今年……寡人比往年畏冷許多,或者年齡到底大了。
男孩穿單層牛仔褲的腿部,并不能贊助寡人什麽熱氣。往年的男孩,分明比今年暖熱許多。寡人想起去年冬天有晚鑽進男孩的被窩,他埋在那異族胸前熟睡着,寡人鑽到兩人腳邊,《朝日新聞》常推薦的什麽“冬季十大度假勝地”,多米尼克島上的溫泉也未必有這般宜人呢。嗳,如今,比起冰涼的死去般的男孩,寡人情願将肚子貼向皮沙發,沙發至少還像只彌留的大牛,提供着微弱的熱源。挨了好半晌冷,寡人從沙發尾部悄然走向頭部,寄希望于男孩的臉,手,胸口能略熱一些——至少比公園草坪地燈略熱一些。并沒有。
寡人望向睡眠中的男孩,相較于他一米八幾的身高,沙發并不比學校教室的課桌椅寬宏大量,它要求他必須側着身——因左手打着石膏,他往右側着身、蜷縮着腿睡着。多麽華麗的美人,以貓的夜視能力,即便下着雨的深夜,也有把握從一堆昂貴、華麗的家具中,一眼斷定他是最昂貴,華麗的一個。何以這般冰冷呢?
這已是男孩第一百八十天,還是第一百九十天每晚在沙發上入睡?寡人記不很确切了。橫豎自從情人節,對,和怪天氣一樣,災害都自從情人節那天開始。
半年前,成功将異族仙道彰“驅逐出境”後,寡人正式向王國子民公開了第一順位繼承人人選。顯然,有貓并不甘心,三月的一天,流浪貓紅胡須夜襲男孩家(或許寡人那心胸狹隘的次子為背後主使),試圖用一條活白眉蝮蛇試探男孩的深淺。男孩處理得頗有賢君之風,淩晨一點,他從容不迫地拿住蛇,撾在手中看了看,“你自己吃。”他重新丢給那只曾跌入過服裝廠染缸,鼻子、胡須都發紅的四歲雄貓。
三個競争者中,藍貓羅納爾多表現得較為能屈能伸,半年內他多次主動來男孩家中示好,上貢過一條鲅魚,一只兒童運動鞋——藍貓迷戀熒光運動鞋(如果登基恐怕會作為王冠),他常趁附近幼稚園小鬼蹲下撫他,猛然叼走對方的鞋,他另送來過一盒大約盜自711便利店的過期炸豬扒便當(豬扒已被它偷吃了一半)。
“情傷,”藍貓一副噓寒問暖、出謀劃策的忠臣模樣,“顯然皇太孫殿下是受了情傷。”
這家夥畢竟還太年輕,不很能沉住氣,他以為寡人竟聽不出他在上眼藥哩,“陛下,所有的傷都會失血,所有的失血都會導致體溫下降,所有體溫下降都會使得生命機能變弱,皇太孫殿下他……情傷這東西,或許總要幾年才愈合哩。”他在暗示,男孩并不能如寡人所願,很快地繼承大統。
但那是一派胡言。
“肥羅,你還沒見過皇太孫打球吧?”
一個多月前,為教訓那三個不安分的年輕人,使得他們盡早知難而退,寡人召集了次子虎次郎、紅胡須和藍貓羅納爾多,一同前往湘北高校體育館(中央空調管道上方),觀摩了男孩畢業前最後一場主場籃球賽,94年度全國大賽神奈川地區選拔賽決賽。對手是海南高中,有相當難纏的小前鋒和兩個巨人般的後衛。當第四節開場三分鐘,男孩第六次飛身灌籃得分,幫助隊伍将比分從63:72,急速趕到80:78,當他撞得兩個兩米高、250磅重的海南後衛摔倒在地,虎次郎和紅胡須是多麽驚恐地互相對視,藍貓更駭得直豎起毛、吃着腳。比賽最終93:88獲勝,男孩與他滿場亂跳的紅發搭檔互擊一掌,一年中第三次拿到單場MVP。
男孩絕沒有受勞什子的情傷。情傷是電影裏才有的虛構處境。寡人望向客廳唯一亮處,那仍打開着——恐怕會開到清晨的電視。屏幕上正播放的那部叫《丁香馬鞍》的美國愛情電影,嘁,矯揉造作的莉莉,木讷深情的鮑勃,單戀莉莉、嫉妒鮑勃的富家公子哥傑克。
“傑克,不,你讓我很不适,你不能這樣。”
“戳啊,莉莉,為什麽不把美工刀戳進我的頸動脈?如果你真的讨厭我吻你。”
“你以為我不敢?放開我!你的頸動脈和牛油一樣好戳。”
“鮑勃他根本不在乎,莉莉,我問過他了,‘我打算情人節約莉莉去‘醉鬼王國酒吧’跳舞,你怎麽看老兄?’‘祝你好運。’他說,祝我好運,如果我要他幫忙把你灌醉抱上我的床他也會幫忙的。莉莉,你的夢中情人他根本不在乎。”
實在的,這號臺詞乏味、故事乏味、人物乏味的電影裏才存在情傷,為了乏味的一吻竟值得動刀?——從沒有登上過王位的人才會有共鳴。
每天早五點,男孩準時醒來,室內熱身拉伸半個鐘頭,室外練球一個小時,三分球,轉身投球,反手上籃,練到T恤汗濕,黑發滴水,面頰因高強度有氧運動如玫瑰般滾燙為止,分明是真情聖的境地,熱戀中的真情聖,什麽勞什子情傷?簡單沖洗過後,男孩通常七點準點吃早餐,主食是面包、麥片或牛油果,另有雞脯肉、牛肉、金槍魚,西藍花,胡蘿蔔,青菜,藍莓——食材來自每周六男孩嚴格按照營養師要求進行的超市大采購——一律水煮,僅加少許橄榄油和海鹽,貓吃都相當健康。随後男孩去學校,入夜歸家。歸家後,活動行程是早晨的複制、黏貼,食材搭配無懈可擊的水煮晚餐,一絲不茍的晚間練球。當男孩練完球,洗漱完畢,大約已到了一天的晚十點,恰好,正是他的入睡時間。半年來日日如此,完完全全,充實、忙碌、追求健康生活方式、展現鋼鐵意志的未來君主的一天——除了八月初男孩随隊去參加高中時代最後一次全國大賽,一周後他帶回了左臂肌腱拉傷和第二座冠軍獎杯。寡人難免想起三年前森山老人過世後的日子,男孩同樣應對從容,他對于“受傷”的慷慨一向局限于各類肌肉拉傷,哪裏有一秒鐘機會留給“情傷”?
“不要叫警察,媽媽,我沒事,只是輕傷。”
“傑克,你要為那個女殺人犯送命嗎?這次她一刀捅穿了你的肩部三角肌,下次就要割斷你的咽喉!血,天吶!你就像剛從敦刻爾克逃生!我必須叫阿博特探長!”
“請不要,媽媽,是我先強迫了她,莉莉她只是保護自己。您先回莊園吧媽媽,我能自己開車去醫院……”
誰寫了這等可憐的臺詞?一定是個穿大號童裝,上班時偷吃母乳的可憐蟲!一輩子經歷的最大危險不過是“兩輛前車發生了追尾,哦媽媽你敢信嗎?而我險些就撞上!”他顯然既不懂死,也不懂活,不懂人要活着必須學會殺死別人,尤其當別人試圖傷害你。只是輕傷?不要報警?天吶,多麽愚蠢的美國雄性人類,就為了“愛情”?剛出生一個月的小貓都比他更像個總經理。電影播放前的介紹中居然聲稱,“……1969年一經上映,初闖好萊塢的22歲澳大利亞小子馬丁·費舍,就憑借不羁癡情的傑克一角風靡全美,拿下了當年的‘美國演員工會獎’‘青少年選擇獎’……”
寡人望着災難般的電視熒幕,那災難般的臺詞,音量13,對于人類只是低呓程度,對于貓的絕佳聽力卻不啻于響雷。關掉倒不難,寡人知道那個圓形按鈕的地理位置。寡人望向男孩,寡人的王位繼承人,美麗的男孩昏迷般睡着。但寡人知道,一旦關掉電視他會立馬驚醒并再度打開。半年裏,寡人已經嘗試過若幹回。
倘若說,那異族走後,在男孩身上留下了什麽——極少的、蛛絲般的陰翳……
男孩再沒回卧室睡過覺,确當說,自情人節之後,男孩再沒進過他本人的卧室,更确當說,他再沒上過樓。像這棟三層的建築物,二樓、三樓已在一次敵軍空襲中炸毀了,這半年來,男孩的活動區域局限于一樓的客廳、餐廳、健身房與衛生間。沒有衣櫥,男孩每季新買幾套換洗衣物,他去超市買食材時一并和那些雞胸肉、牛肉帶回來,男孩差不多把外套、運動褲之類,也當做食材的一種,輔助類佐料,更無關緊要的一種,比百裏香和胡椒粉的地位更不如。
男孩每夜入睡前,必須打開電視機。僅僅打開開關,頻道、音量、顯示模式他毫不關心。電視的狀況仍停留在半年前,某晚那異族深夜做設計圖,怕影響男孩睡眠(其實毫無必要),他下樓來客廳工作,當時胡亂選擇的IMAGICA BS頻道,音量按到13,亮度調到0——異族工作時,向來只需要電視提供的低弱噪音,不需要任何畫面。男孩将這一切設定原封不動保留下來。此時那叫《丁香馬鞍》的電影,正播到傑克去醫院就診,本該牆面雪白的醫院,在男孩的電視裏,呈現出灰暗的煤窯面目。本來是虛弱、失敗的電影,更淪落到最虛弱、最失敗的影院屏幕上映,到底有何必要開着呢?到底何以一關就難以入眠呢?寡人并不明白。或許,是男孩沒蓋被子,他買了衣物,沒買被子,也許電影中那些亂糟糟、輕飄飄的男女叫嚷中有一定含棉量,能夠為男孩提供一條破毯子級別的禦寒功能。
“三年了,傑克,你怎麽還沒學乖?真的,不要再來找我了。”
“瞧,這是什麽,蘇珊的《死亡之匣》。那天我剛好在紐約,莉莉,她剛好在斯丹德書店有個簽售會。真的,莉莉,她就跟你牆上照片上一樣,滿頭亂發,大眼袋,一分鐘罵八十次‘白癡’,抽兩百支煙……”
“傑克,得了,假如我前年情人節一刀捅穿了你肩膀,去年情人節差點放火燒掉你那輛虛榮的賓利,你難道不成真相信,今年情人節,你送來一本桑塔格,滿足一下我——你那時怎麽說來着?哦‘芭比娃娃趕時髦假裝女權主義者’的瘾,我就會忽然願意和你上床,讓你捏我的□□?你知道的!傑克,我一直在等的人不是你。”
“哦,是嗎?你的鮑勃?膽小鬼鮑勃?莉莉,就算你馬上嫁給我他也只敢躲在樹後哭的鮑勃?”
老天爺,實在已經到了難以忍受的境地!難怪即便是相當潦倒的IMAGICA BS頻道,專司放映各種虛弱、失敗的歐美電影,都知道在白天播出太難堪,只等人人睡去的深夜充數式地塞進來,保障一天虛弱、失敗的節目單沒有空檔。寡人從沙發上跳下,穿過客廳,走向餐廳,假如足夠寒冷,假如足夠暴跳如雷,那麽不如去吃吧。寡人用前掌打開雙門冰箱冷藏室門,裏頭有鮮牛奶,雞蛋,一大塊全麥面包,幾只蘋果和蔬菜。冷凍室裏倒有分量不少的雞肉與牛肉,最近寡人吃了許多雞和牛。你吃的食物,是進入你體內的說客,将用他們的品格影響你。雞與牛,兩種過于馴順的動物,偶爾吃吃尚可,吃多了會動搖國王的鐵石心腸。唔,好些日沒有外出捕獵了,寡人決定,今夜必須來點勁頭大的!在這只大冰箱裏——寡人想起來,還有一盒鰤魚。
半年前,情人節那天的兇猛鰤魚。那天異族宣稱要預備情人節夜晚的西班牙海鮮燴飯,他确鑿準備了好一大堆食材,北極蝦他用鋼剪一只只剪除尾部,一只只挑出蝦線,面包蟹放在一盆水中等它們自己吐夠了沙,專用刷逐個刷洗幹淨,鰤魚去鳍削皮,切成一盒雪白的薄片……他離開後,那一堆堆滿了料理臺的生食材,看起來可不大适合點着蠟燭配紅酒來吃。男孩靜默着看了很久,他先是找到一只黑色塑料垃圾袋,統統扔進去,預備扔去院裏的垃圾箱。“多可惜吶!”寡人在他身後勸告,“多可惜吶!你不吃可以留給寡人!”男孩走到門口,又折返回去,将那只黑色垃圾袋——真像個殺人分屍袋,整個的塞入了冰箱冷藏室。起初幾天,寡人每天淩晨都走去吃幾個青口貝,嚼幾只北極蝦,嗯,起初滋味尚好,兩三天後變得不妙,四五天後簡直糟糕。“可以扔了,”寡人再度勸告男孩,“沒完全壞,但口感已經配不上尊貴的國王。”男孩沒再聽從寡人的高見,他這回拎起那只“殺人分屍袋”,塞入了冷凍室。唔,至今半年。現在看來,男孩倒頗有遠見吶,他恐怕是考慮到半年後會有一個深夜,寡人到底想服用一點野性十足的鰤魚。哪怕是不大新鮮,冰凍了六個多月的鰤魚。
“哦,親愛的,閉上眼,來補補眼線,好的,好的,莉莉,照照鏡子,誰敢懷疑你是本年度德州最美新娘?哦,親愛的,別哭,別再哭了,眼線,又要重補眼線!莉莉,今天可是你的婚禮啊,拜托別哭了,傑克聽到了會怎麽想?”
“可是我……安娜,可是我……鮑勃他不會來了,他真的不會來了,對嗎?”
“不會!莉莉,你想婚禮上和人私奔?那是最愚蠢的電影裏才有的情節!快斷了這條心吧!真想私奔,你也得遇上白瑞德而不是啞巴鮑勃。拜托,那個混蛋甚至至今沒正式向你表過白!”
“可我總幻想他會來,幻想他也許就在樹後面……你知道,遠處草坪對面的樹後面,他只是還需要下定決心,五分鐘,五分鐘後他就一定會沖過來帶走我,安娜,安娜,我總幻想他會來……”
難道世界上每一部陳腐的愛情片都是同一個編劇?不然為什麽昨天,前天,上前天,每部電影裏都有這種比放了半年的鰤魚更臭的情節?寡人簡直能推測後二十分鐘的劇情,對,無非那個鮑勃果然真的正躲在那遠處的樹後(像一只髒瘦北極熊),正望着他深愛的女孩成了別人的新娘,當莉莉和傑克走向草坪上的婚禮拱門,電影裏會有鮑勃憂郁、痛苦的熊類臉部特寫,這時一定會響起一首陳詞濫調的流行樂,譬如邁克爾·波頓咳着濃痰的《說我愛你是一種撒謊》。永遠,永遠是這類劇情,一個人在等你,但你他媽的永遠不知道,因為他膽怯、虛弱、離你離得太遠,而你他媽的也一樣膽怯、虛弱、不敢做那個壯膽靠近的人。真的,世界上每一部失敗的愛情片絕對都出自同一只鼠般的編劇。
寡人舔着凍結着冰碴的魚,被那陳詞濫調臺詞統領的空間中,此刻寡人至少擁有這盒臭魚。異族當時說,它是寡人的同齡人,嗯,不賴的同齡人,到底來自深海,即便略有些臭,它的肉是帶種的,勝過雞,勝過牛,勝過愛情爛片中的男主角。
忽然窗外傳來一陣“嘭哃”聲。重物的落地聲。以寡人的耳,馬上知道八成是只大海鳥,賊鷗,信天翁,或者銀鷗。靠海的住宅區,深夜院中忽然闖入一只發昏迷路的海鳥是很尋常的。年初,一只銀鷗曾撞在後院的籃球架上,撞得昏死了,異族用大抵從電視上學來的胸外心髒按壓法,将那扁毛畜牲救了回來。
男孩猛然從沙發上坐起。過去他一旦入睡,睡得不知多麽沉甸。有一回地震,固然地震在神奈川比海鳥更常見,每年有震感的總有一二十回,那回大約有五級以上,桌椅、櫃體和床均在大幅晃動,男孩并不醒來,叫異族抱起一同躲去了床下,仍酣睡不醒在異族懷中。這半年,寡人承認,男孩的睡眠也有了變化——巨變,從過去他總似夢在銅牆鐵壁裏,如今他睡在一只輕易會碎的喜鵲蛋殼中,稍稍一點響動,他将立馬破殼而出。
很短的幾秒內,男孩右手撐住沙發跳起,攜了打着石膏的左臂,他快步向大門口走去,說是沖去或也尚可。這半年,或許是知道王國另幾名繼承人的虎視眈眈,夜間任何一點狀況男孩均急切去探看。前來行刺的紅胡須,前來上貢的藍貓,他均第一時間發現,哦,還有那些鳥,松鼠,有一回是一條狗鹳,在跳着捉捕青蛙,有一回是鄰居家孩子的遙控飛機。
男孩打開入戶大門,雨聲馬上大起來,暗夜的雨勢綿延,門廊的木板全浸得黑濕,院中的水泥坪已作了一只淺塘,籃球架站在塘中,漁夫似的,遠處的樹木在雨中搖曳,如遠洋中的颠簸輪船,一只銀鷗正撲着翅膀在院中飛——它将這院落認作小海也難免,濕重的翅膀令它飛一時,又跌下去,與“波浪”撞出嘭哃聲。寡人就知道,銀鷗,不過是一只銀鷗。
男孩仍站在門口,他仍從上到下搜着雨幕,那種站在世界地圖前,決心幾分鐘內準确搜到全部224個國家位置的人。他搜了一會兒,确認地圖上只有空院子,籃球架,一只淋雨的海鳥和連天的水。他索性走出門,走下廊道階梯,穿過“淺塘”,一徑走到院門口。他打開院門,走出去,望向雨中的街道,街道也是小河了,往左,往右,都只是淙淙的水,他甚至往上看,甚至往下看,仿佛他搜索的失物,既可能從天而降,也可能破地而出。什麽也沒有。只有下雨的無人夜晚。
男孩忽然望向院門口的郵箱,一只最初大約漆成白色,漸漸成黃色,如今已成灰色的郵箱。森山老人在的時代,大抵定期會從中取出訂閱的學術期刊吧。異族在的時候,偶爾也會收到一兩本郵購書籍,《唐代佛教》《犯罪現場勘察手冊》雲雲,聽起來像他決心回到唐朝去捉拿一個奸殺了人的佛陀。對男孩而言,除了年初等待NCAA和學校的錄取通知書那一向,郵箱是他從不關注的存在物。裏頭最多的東西除了廣告,是信,粉絲來信。過去男孩從不查看,偶爾異族出于無聊,随機抽出一封,開彩票似的,他把信中的表白如中獎結果般念給男孩聽。
男孩頭一次主動走過去,打開了并未上鎖的郵箱。他從中翻出一大摞信來,用未受傷的右臂盡數攏着,冒着雨,走回院子,穿過坪壩,走上樓梯,濕漉漉的回到客廳。
一堆信大約三四十封,男孩全都攤在地毯上。開始用單臂一封一封拆開來。那姿勢令寡人想起半年前異族一只一只拆蝦線。“流川君,好喜歡你哦,随信寄來一封寫給你的詩,啊楓葉在飄,啊楓葉在飄,啊楓葉在飄,啊我的旗在飄……”“流川君,可以約會嗎,一起吃冰淇淋、逛海洋館怎麽樣,禮拜六晚6點在高島屋南門……”諸如此類,每一封信都大同小異。
直到男孩拆到其中一封。寡人跳過去,看到了那張令男孩變了顏色,用印刷體打印出來、僅僅兩行字的A4紙:
“不要每天去系裏和出租房找我了,同學和室友也覺得困擾呢。我不在東京。你多保重。”
無頭無尾。但寡人立馬知道,是異族,信封上并沒寫明地址,但郵戳顯示來自劄幌。他在劄幌似乎有一個正在參與的民俗博物館項目?寄件時間是三月中旬,已是約五個月前。
讓男孩不要去找他?這家夥可真夠自作多情。可男孩白玉的臉龐,幾乎變得慘白了。寡人感到一陣古怪,難道這男孩竟真的,真的至今每天去找他?難怪,寡人省過來,難怪過去每天黃昏前回家的男孩,最近總到入夜許久以後。“同學和室友也覺得困擾呢”,寡人再看一眼那信,幾乎可聽到異族帶着那假笑,實則冷嘲、不耐煩的口吻,是他一旦脫離間諜身份,真正的口吻。這無禮的家夥!他信裏甚至連對男孩的敬稱都沒有,他該稱尊貴的殿下!落款也沒有,他該自稱罪該萬死的老奴!無禮!忒無禮!果真是亂臣賊子!男孩仍怔怔拿着那信,兩句冷語而已,又不是一張朝貢清單,列滿黃金、象牙、香料和珠寶,何以核對那樣久。
男孩終于回過神時,他一把将那紙揉作一團,狠狠砸向了地面。理應發出轟天響——灌籃得分的轟天響,那埃及地毯上繪着的太陽神,勒令紙團沒出任何聲音。當窗外再度傳來一聲嘭哃,男孩被激怒的面頰忽又變得惘惘的了,隐帶着一點希冀,他依舊從地毯上立起來,快速走向家門口。很不必看,寡人心想,必定還是那只銀鷗。男孩仍然猛拉開房門,果然,大雨如注中,還是那只執拗着再飛起的海鳥。
忽然之間,寡人恍然大悟。原來男孩是在等那異族啊。哦,陳腐電影裏演的那樣,他一直在等那異族。男孩的等待,當然絕不至于那等虛弱。他去找他,半年中,他每天都去,去他的學校,去他的院系,他恐怕一一捉過他的同學,得到他租房地址後再去拿他的室友,他恐怕查看過他的課程表,突擊過他常去的自習室,堵過他買蘇打水的便利店,闖過他偶爾打包一杯冰美式的咖啡廳,他是偵探追兇般的,或許他讀了那本《犯罪現場勘察手冊》,他是玄奘取經般的,或許他也讀了《唐代佛教》,他必定用他的孤高、固執四處駭着了人,才令對方的同學、室友紛紛苦主似的尋人告了狀,一切符合男孩的特質,打球也罷,尋人也好,莊嚴真心,勇猛精進。他每天睡在客廳,自然也是在等那異族。他特地蜷着腿,睡在的狹小沙發上為能聽到外面的動靜,他特地不蓋被子,為讓寒冷改造他的睡眠本能,任何風吹草動,他都醒過來,他都沖出去,他都拉開門。他的等待何等細節周全,體系嚴密?一旦異族來了,只要異族來了,哪怕躲在很遠的任何一棵樹後,哪怕鑽進地下三米深,哪怕對方再膽怯、猶疑、不敢靠近,他也保證他絕不會像那些虛弱的電影裏那樣錯過。确實,那些貓,蛇,松鼠,狗鹳,海鳥,灑水車、管道修理工和咔咔哼唱着“啊,啊,明日落花呀你可知道”的酒鬼,男孩一個并沒有錯過,任何一個春季深夜、夏季淩晨。他的等待堪稱艱苦卓絕的軍事行動,如果在《伊利亞特》裏,他足以攻下特洛伊城。除了他忽略了一點,異族已決心不令他等到——或許跑到了劄幌,或許已逃往了唐朝。
頭一次。寡人感到深深憂慮起來。為男孩,為寡人初次陷入情網的繼承人。寡人應該跳上男孩的肩膀,皇帝的訓誡将為他指引全新賽道,寡人應該給他一個耳光,皇帝的耳光将成為他的救命糧草。但恐怕無用,寡人知道。男孩可以熬過去,寡人自我安慰。像寡人熬過白隼的背叛,熬過大梨的死,像他自己在十四歲前已熬過了母親、父親、外祖母、外祖父每一個人的死。區區一個異族,他可以熬過去。當然可以熬過去。
男孩站在門邊,依舊望着窗外的雨,雨落在庭院間,球架下,那只偏執的海鳥上,令他的翅越發溻濕,似害着沉病。雨中沒有男孩等待的人。如果在電影裏怕是會有,如果是《丁香馬鞍》那等的電影,虛弱的編劇怎麽舍得辜負太美麗的人。但沒有。霪雨作為編劇,清夜作為編劇,是最嚴寒殺人的一類編劇,那編劇寫到:美麗的暴君失去了愛人,他的眼睛裏含着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