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茴香

4.茴香

以往丈夫的比賽,假如一個人坐在觀衆席,晴子早已舉起相機,四下扣起快門了。攝影的愛好,說來也有十六七年了,雖說全然沒有取得什麽矚目性成就——有一年,倒有機會送選參展,《讀賣新聞》和日本野鳥會共同主辦的“2005東京的鳥”影展,因參展卡姓名錄入錯誤未能成行。不論怎麽說,作為補綴全職主婦日常生活的愛好,算綽綽有餘。

主場球員拿到的免費招待票,來自票房未售出的區域,通常位于觀衆席中間、略靠後的位置。晴子一向鐘情這類位置,不很前,不很後,安全隐蔽,泯然于衆。她有時想,多數甘于随波逐流人生的普通人,恐怕都鐘情這類位置。

模仿多數擠在最前排的專業體育攝影師,晴子将大部分精力用于抓拍賽場上驚心動魄的時刻。少女時代開始,她就認定,籃球場上的40分鐘,是人類一天24小時中的神話時刻,拍下持球奔向籃框的球員,好比是拍下了殺入奧蒂爾斯山的宙斯、俄刻阿諾斯和忒彌斯。

誠然,不前不後的招待票坐席,全用來拍攝“神祇”未免辜負了好地段,不知從哪年起,她也開始拍攝距離更近的觀衆席:大聲呼號“東京電擊10號!東京電擊10號!”将臉呼號得歪斜的西服男子;左手喂嬰孩吃着奶嘴,右手擘動三米長高“信州勇士”旗幟的年輕母親;跟在祖父腳邊,模仿着老人在球隊輸球時咬指甲,撕揉橘子皮,“天道不公!天道不公!”西楚霸王那般嗚咽着的小女孩。前兩年,她整理過一組名為《觀衆席:情緒》的作品參加了愛普生攝影大賽,挑了二十餘張照片,撰寫了主題與說明,用模棱兩可、自己也拿不準到底在說什麽的語言,“神是怎樣滲透、攪擾、塑造着普通人”,沒有通過初選。

這一天,晴子不時望向坐在身邊的人,尼康D90從最初起已沒敢拿出來。流川楓,戴着黑棒球帽、黑口罩的流川楓。晴子從未設想一天會和流川并肩坐在一起看籃球賽。這更接近她夢景的一部分,她常在夢中回到1990年,在富丘國中的體育館裏望着他打球,他一人獨砍的51分,授權她魂搖魄亂的十四歲。她最初的神祇。雖然說,“并肩坐在一起”也是模棱兩可的文學語言。若将眼下一幕拍下來,照片中插坐在她和流川之間的,足有三個人:南烈,相田彌生,仙道彰。

這場東京電擊對陣茨城機器人,對她的丈夫櫻木來說,實在算不上大陣仗。今年B1開賽一個月來,常規積分賽中普通的一場。近兩三年,國內B賽的口碑、運營均不算争氣,賽事票房表現向來平平,櫻木作為東京電擊的明星球員,每有比賽照例被俱樂部贈送少則五六張,多則十餘張招待票。若是決賽、半決賽,某一類關鍵性比賽,夫妻會将票點數好,飯桌上有商有量着,一番論資排輩後選贈親友:“請一定要來現場支持哦!”這一類常規賽贈票,實在處理很漫不經心,向來除非有人主動索要,夫妻已懶于專程送人,留下晴子自看的一張,洋平、高宮幾個偶爾會打招呼留票,再就是塞給娘家的父母、哥哥和小外甥,其餘多半胡亂葬送于家中客廳茶幾儲物屜中了。

那天也巧,拿到俱樂部贈票,恰好夜裏去三井家聚會,于情于理,在場人手塞一張,為不令朋友們感到道德壓迫,晴子将話說的很率至:“不是什麽大比賽,又碰到工作日,不必來看的唷!随手送給有興趣的同事、朋友都行,不嫌棄的話二手價轉賣也可以的呢。”固然,給流川的兩張票不同,是櫻木粗聲粗氣着親手塞給了老搭檔:“哼,說是在國內呆一兩個月,鬼知道哪天又不打招呼就跑掉了?本天才的比賽,一次還沒看過吧?下周四,臭狐貍愛來不來!”

本以為今天只有流川和男友南烈兩人前來觀戰,晴子已在一家餐廳預定了廂房,計劃等比賽結束共進晚餐。嗳,她還從未在私人場合與神祇共進過晚餐呢。适合四人用餐的點單組合,哪間廂房兼顧舒适度與私密性(考慮到流川是高知名度公共人物),她均提前上門做過考察,晚餐上的話題,她也列了三十餘條提綱,籃球、度假海島、Prince和八九十年代美國流行音樂,“流川君,在美國時,可去過Prince出生的明尼阿波利斯呢?”倘若他并未去過,她将背誦出那密西西比河畔城市的介紹,那盛産的小麥、面粉和乳酪,想來不至于冷場……

距離籃球賽開場尚有近二十分鐘,晴子不時偷瞥一眼相田彌生和仙道彰,她計劃外的,憑空多出來的女人和男人,更超出她計劃外的,那女人正在脅迫男人“捐精”。

“就月底去怎麽樣?一般說法是,季節和試管嬰兒的存活率沒有相關性,但你知道我信仰冬天,按我說,世間值得信仰的只有真相和冬天,如果冬天的□□裏能捏出幾滴精子,我要問冬天借精……當然仙道,你的□□也不錯,比馬龍·白蘭度的□□還稍一好點。就這個月底去怎麽樣?既然今天在這裏遇上了——說起來,你這家夥今天怎麽跑來了?——月底去,你怎麽說?柴田産科醫院,我考察過了,體檢和前期建檔也需要點時間,為了你的精子活性,去之前你得說服你那位‘埃及豔後’禁欲個兩三周,你怎麽說?”

相田彌生正手持一只屋脊式蔡司望遠鏡,架在眼前掃視四野觀衆席,那一副東京審判的壓強,令人懷疑倘若仙道彰膽敢不答應,她會随機挑選另一名不幸觀衆處以極刑。

“唔,彌生,比賽要開始了。”

“行,那就說定了月底去?柴田産科的取精室環境不壞,我考察過了,真皮沙發,高檔音響,你撸時可以放點柴可夫斯基什麽的,哦,牆上幾幅西田駿的浮世繪風格春畫也有趣,印象你是挺欣賞西田駿吧?《花花公子》啦,《風騷》啦,《死在大床上》啦,□□期刊書目應有盡有,哦,《死在大床上》真不錯,作者絕對是個老瘋子,比我差點,但也夠瘋的,書真不錯,據說作者明年會推出續作《每小時駕崩》……哦,為保障你的射箭質量,你也可以自帶物料進入,你知道,和你那位埃及豔後一起拍的dirty照片、視頻啦,都可以。當然,你愛帶點別的下流物料也行,英雄不問出處,誰管耶稣的受精卵形成時,耶稣他爹是不是正對着瑪利亞幻想艹白雪公主……”

仙道彰摸着鼻子,晴子很少見過仙道彰陷入這等尴尬境地:“彌生,像點話,聊聊籃球,今天我只是個東京電擊10號的現場狂熱粉絲。”

“怎麽?你的□□裏應該不會有HIV吧,根據我的情報——”

“你們鹿鳴社那篇報道怎麽樣了?”“被選中的□□”終于直接打斷了“選中者”,他生硬地轉移話題,“曝光大炊禦門致癌牆漆那篇?最近很轟動啊,卧底式采訪相當有膽色,哦,聽說是兩個剛畢業的年輕記者來着?哦,你親自調教的?不錯嘛,進展如何,可挖到‘真相’了?”

他倒很明白相田彌生。籃球轉移不了的話題,用真相轉移。

“不瞞你說,今天來,正為此事。”女記者果真即刻丢下了冬天和精子,她想起什麽似的,“哦對了,南烈先生,那天在聚會上,聽說令堂不幸罹患鼻咽癌?”

坐在她另一側的球星經紀人,正在彎腰處理球星的可折疊輪椅。場館固定的觀衆坐席無法拆除,幾分鐘前球星剛由男友從輪椅上小心扶起,慢慢于座位上重新坐好。好在場館的無障礙坡道尚算設計合理,晴子慶幸,否則請流川君來看比賽,真是給人家出了大難題。

“有何貴幹?”球星經紀人狐疑地瞥向女記者。

“請問令堂家中用的什麽牌牆漆?”

“牆漆?”那經紀人花了幾秒鐘領會對方的用意,“哦,恐怕和牆漆關聯性不大,家母退休前曾是中學教師,長期吸入粉筆灰的緣故——”

“大炊禦門、SHK、森宅家,就這三大品牌占據了本國建築塗料市場份額的90%。哦仙道,你這個建築師說一下,我引用數據準确吧?南烈先生,考慮到《大炊禦門旗下致癌“殺人牆漆” 已現至少36個受害家庭》可是必上年度盤點的特大新聞——見笑見笑,确實是區區不才主理的鹿鳴新聞社獨家披露——問題油漆全出自大炊禦門集團‘牆面守護者系列’産品線下2006年12月的兩個批次,甲醛、甲苯二異氰酸酯含量均嚴重超标——36個,36個受害家庭!怎麽,南烈先生,現在想起令堂家裏用的什麽品牌、批次牆漆了嗎?”

聽起來就像,所有人都該100%掌握自家牆漆品牌、批次(多數人連正穿在身上的外套品牌都不知道),100%讀過相田供職媒體刊發的每一篇報道,外加100%符合相田對新聞素材的最新需求。

“哦,相當令人肅然起敬的新聞調查。”球星經紀人說,滿臉寫着“死變态滾遠點,別用比你那比借精生子更惡心的報道來騷擾我”,“我剛剛似乎解釋過一遍了,家母患病恐怕和這個關聯性不大……”

“‘關聯性不大?’”女記者打斷了對方,“猜猜怎麽着?‘殺人油漆’與其說是品控疏忽、渎職造成的意外悲劇,不如說是這家管理比商朝還落後的家族企業,三個繼承人權力內鬥、互相讒害的文化特産,哈,《資治通鑒》每一頁都關于幾個争奪母乳的嬰兒故事不是嗎?‘關聯性不大?’有毒的文化特産!終将使人人受害!呵,其中一位當事人大炊禦門少爺,成功躲避了我們記者圍堵半個月,唔,就看本人今天的線報準不準,能不能用望遠鏡把他從現場揪出來搞到一篇獨家了……哈,至少禍害了三十多家人還有心情來現場支持最愛的球隊比賽,實在是帝王将相格局吶,聽說他是你丈夫粉絲哩晴子——順便感謝一下贈票,确實為我節省了一大筆開支,不然走公司的報銷流程……”

說話間,相田将一張“BOV上門檢測”名片塞給南烈,勒令他盡早聯系機構檢測家中空氣質量和牆面油漆成分(檢測可享七折優惠),“如證實令堂不幸患病和這批問題油漆有關,随時聯系我。”

盡管對南烈缺乏好感,此時此刻,晴子仍暗暗同情起他來。“餓壞的相田”總試圖從每一個随機經過身邊的人身上咬下一大塊爆料(至少一小絲線索),老實說常常也看不太出是正義驅動更強烈,還是想沖擊普利策新聞獎的願望更誇張。

“那麽,NBA球星,考慮過你個人傳記的合作出版社了嗎?”

相田繼續用望遠鏡滿場“追兇”,同時快速将話筒伸向了第三位“受訪對象”,隔着南烈,她強行捉住了流川的手,搖了兩搖:

“如不嫌棄,流川先生,可考慮一下鄙公司,我們雖是一家新傳媒公司,旗下出版業務也尚在起步階段,但去年已有一本暢銷單行本《雄太與媽媽的假日:混酥、清酥與泡芙》,進入了美食類圖書年度銷售榜第三,唔,雖說作者是個愛假惺惺摟着每一個人說‘親愛的你又瘦了’的做作娘們兒……哦,我們眼下也簽約了兩位文筆雅馴、經驗豐富的傳記作家,不瞞你說,流川先生,其中一位是《山本常朝》的作者鲶一郎——”

“感謝。”這回輪到球星經紀人打斷女記者了,“暫時用不上。”

“南先生,這方面你也能做主?”

“相田女士,老實說你的提議完全一廂情願,令人一頭水霧。這麽說罷,且不談貴公司的規模、資質,有無和楓談一本全球範圍內出版發行著作的合作籌碼。本質問題是,楓才今年32歲,這個年齡出傳記,無論如何都是過于荒唐的馊主意。經紀公司也好,我們自己也罷,都完全不在近期規劃中。非要說有合作機會的話,相田女士,或許您不用太心急,等貴公司再發展壯大二三十年吧?”

“哦,荒唐?”女記者仍手持望遠鏡,順時針圍繞球場兩翼的可口可樂、豐田汽車、松下電器等廣告搜羅了半刻,“南烈先生,你是說作為專業經紀人,你連最基本的經濟活動判斷力都欠缺?一個因傷退役的球星,評價頗高但尚未達到永恒傳奇的地位,他推出個人傳記的最佳時段顯然就是退役三年內,趁他的精湛球技和驚人美貌還沒被歷史遺忘。考慮到一本400頁的傳記采訪、撰寫、編審制作周期少說要兩年,現在做預備正是有備無患,何來荒唐?”

空氣凝滞了幾秒,不啻他們幾人,連比賽尚未開場的競技場內近千名觀衆,似乎都叫相田彌生粗魯無禮地斷定流川“即将因傷退役”,同時怔住了幾秒。

“相田女士,請你注意措辭!”球星經紀人氣得夠嗆,晴子注意到他下意識錘了一下膝蓋,“不論從哪個層面,你毫無邊界感的武斷判斷,都相當失禮!”

大抵這類“毫無邊界感”的抨擊,方才相田質問“牆漆品牌”時他已長久醞釀着了。

“南先生,我倒不懷疑你是個有禮貌、有邊界感——至少在主人面前假裝你有的男仆,但我确實很懷疑你作為經紀人,是否具備為你的客戶,實現才能、價值最大化利益變現的務實才具。”

晴子想起三井的判斷,“全日本想要縫上相田那張臭嘴的人加起來能組出一個第六大黨。”她終于也忍不住插了話:“相田小姐,你怎麽能毫無根據地這麽說!在NBA的生态鏈裏,球員受傷、手術治療、重返賽場,本來是再常見不過的現象罷了。流川君現在雖說傷還未痊愈,他需要的是配合治療,是親人、朋友們的鼓勵與支持——”

“唔,‘生态鏈’,如果此類臭詞能裝點觀點科學性的話,在座幾位都是剛從哪部迪士尼畫片的‘生态鏈’裏跑出來的不成?‘哦,快把毒蘋果咳出來!白雪公主就能死而複生啦!’問題是流川先生可不是在《白雪公主》裏打球啊。那麽,我現場随便選讀一段‘現實世界’?”

說話間,相田彌生暫擱下望遠鏡,從她印有“鹿鳴新聞社”LOGO的雙肩背包中抽出一本10月刊《當代籃球》雜志來,她的背包給晴子一種邪門感覺,仿佛能随時從中抽出任何人的任何不利把柄。

女記者老練地将雜志彩頁翻到某一頁、某一段,讀起來:

“‘作為NBA一線球星中最飽受傷病困擾的一位,2002-2003賽季,時年25歲的流川楓在對陣費城76人隊時左膝半月板撕裂,休戰5周再度出戰;2004-2005賽季,右腳踝三級扭傷,第六周複查通過後同樣迫切上場;2005-2006賽季,球星的左膝半月板第二次撕裂,外加髌骨肌腱拉傷,為此報銷了當年剩餘賽季;此後三年,日籍球星以驚人的意志力、強烈的勝負欲、愈發妥善成熟的自我保護能力,先後兩次率領凱爾特人沖入四分之一決賽、半決賽,并終于2008-2009賽季帶着左膝舊傷,在業界廣泛不看好中攫取了冠軍指環和決賽mvp獎杯……巨大榮耀背後潛藏着巨大陰翳,球星左膝半月板遺留問題已在其逐年下滑的出戰率中可見一斑,他的職業壽命會否過短?這一問題長期令業界疑慮……本賽季,天才球星遭遇職業生涯最慘痛傷病,公開資料顯示,球星在6月底征戰熱火隊一役中右腿胫骨和腓骨開放性粉碎性骨折,腳踝舊傷也受到波及,據一位醫療界不具名知情人士透露,目前看來,球星通過手術恢複正常行走大體無虞,重抵一流運動員水準可能性不超過10%,合并考慮左膝半月板舊傷等因素,32歲的球星能否再度重返他深愛的NBA賽場?該人士持悲觀預期……’怎麽,不用繼續念下去了吧?大浦君翻譯的 ESPN最新評論文章,作者是老艾伯特,他向來出手非常公允。”

“這只是一家之言,一面之詞!”球星經紀人幾乎想拽住女記者的衣領了,晴子能感覺到,忌諱公共場合的緣故,他僅僅再次錘擊了一下自己的膝蓋,簡直如高高地擊鼓鳴冤,“康複治療是需要耐心的事情,楓的首次手術非常成功!目前恢複情況也在專業人士監測之中,抱歉很讓你失望了,滿嘴吉祥話的相田女士!但一切符合預期!明年1月我們會酌情考慮是否安排第二次手術……”

女記者嗤笑一聲,目光掠過球星經紀人,望向球星本人:“那麽,流川先生,你本人怎麽回應老艾伯特的‘一面之詞’?”

晴子望向她的“神祇”。面對相田彌生的挑釁,她心裏說不上是對流川君的憂慮居多,還是期待居多。她憂慮他會忍不住給相田一拳(相田這麻煩家夥可不會善罷甘休),她期待他狠狠嘲諷相田一番(但嘲諷或許是他尚未掌握的一門語言藝術)。她沒料到,或許正如那篇評論中所分析,32歲的球星多年來已慣于和傷病博弈、磨合、相處,早修煉出了少年時代沒有的一類平靜,面對相田彌生堪稱惡毒的“詛咒”,他固然戴着口罩,眼裏并看不出什麽不悅情緒。

“感謝他的關心。”

“哦?看起來接下來是‘不過’?”

“弱者悲觀是正常的。”他很清淡地說。

“‘弱者’?”

相田彌生強行将那本籃球雜志塞入了球星手中,似乎她認定一旦他親手觸摸一下那篇評論的悲情标題,親手觸摸一下《流川楓:命運中道崩殂》九個字,他會渾身一顫,産生一番別樣感悟。她盯住他毫無波瀾的眼睛:

“唔,看起來輪椅、暫時殘疾和權威業內觀點一丁點也沒有磨損您驚人的傲慢啊,流川先生。”

“感謝誇獎。”

“說起來,我一直很好奇,流川先生,去年你在一波三折中——尤其帶着業內廣泛擔憂的左膝傷病,最終出人意料地拿下了NBA冠軍,到底是驚人的技術更重要?還是驚人的傲慢更重要呢?”聽不出相田是真正好奇,還是故意的挖苦。

“如果寫入傳記,寫‘驚人的傲慢’吧。”流川君是不是開了個玩笑?晴子不太确定。

“不得不說,流川先生,真令人印象深刻。”相田彌生臉上露出玩味的怪笑來。

“感謝誇獎。”

女記者上下打量着球星,她确認對方是在認真致謝,固然平淡得出奇,亦沒有一絲一毫異味。她頻頻搖着頭,重新将望遠鏡捉在了手上。

“真的,本人愈發渴望代理、合作您的個人傳記了,流川先生。要不是鲶一郎确實更适合推薦給您,我甚至想親自為你執筆,屆時如有必要,本人會舉着望遠鏡搜查你的每一個毛孔,把每個毛孔尺寸都寫進書裏去。不瞞你說,上一個如此激起我寫作欲望的還是一位二十年前無惡不作的喜鵲殺手呢。哦,看起來還得再等個二十年我們才有合作機會啰?”

大抵由于此前太過粗魯無禮,反襯之下,女記者此時流露出的一丁點欣賞,倒顯出一片冰心在玉壺了。

“剛剛說,山本常朝?”

“唔,是的。”相田回答球星,“作為著名武士,常朝與其說是波瀾壯闊,不如說是苦海無邊的一生,當他感到一生大勢已去,在隐居中寫下了武士道經典《葉隐》。”

“書帶了?”

“當然,基本職業素養範疇。”

女記者再度從雙肩包中掏出一本辭海般厚重的精裝書籍遞給球星。《山本常朝:邊緣者的吐納》,以晴子的眼光,副标題過于水性文藝腔了(令人以為傳記對象是個LGBT劇作家,而不是武士),黑、灰、藍三色封面設計墓園般令人直打着寒噤,她瞥到勒口處的作者簡介和照片,直覺感到那張肖像拍攝功底很差,但奇怪地抓住了人物本質,鲶一郎是一個戴金屬框眼鏡,面帶僵硬、讨好笑容的男人,那種去魚市買魚也會受到騙秤、少找零錢等欺辱的家夥。

“收好。”流川示意男友、經紀人,“去核實,不算本爛書。”

“絕對不算!相當出色的傳記。事實上我認為2005年的直村獎紀實文學獎應該頒給鲶一郎,而不是那本靠抄襲資料和企業通稿的《金融世家》。”

“多大年齡?”

“是問鲶一郎?今年應該是58歲吧……”

晴子不太确定流川是不是又開了另一個玩笑:“等我‘一生大勢已去’,希望他還活着,倒不用寫那麽厚。”

真不像流川君啊。晴子茫然想着。至少不像她記憶中那個天真無情、冷言寡語的少年流川君。十五年後的流川君,心平氣和到此種境地。甚至頗具一點诙諧幽默了。晴子心想,或許她根本不必做晚餐的話題提綱,這樣的流川君,說不定她也能和他信口聊聊料理與攝影呢。

“期待合作。”相田彌生再度自作主張,談判成功似的捉住球星的手搖了兩搖,她自以為幽默地加了最後一句,“酌情删減感情生活部分的話,可能不會那麽厚,坦率說您這位男友确實一個字也不值得寫進傳記。”完全的公報私仇。

相田彌生重新将望遠鏡架上了鼻梁,似乎還想就“不值一提的球星男友”再挖苦幾句,她鏡筒瞄準某個位置,停頓了幾秒,“諸位,今天的熱身采訪到此結束,正式采訪即将開始!我得走了——哦,別忘了,最早今晚9點,最遲明早8點,登錄鹿鳴官網觀看‘大炊禦門殺人牆漆事件’最新獨家報道!合法轉載當然也請盡情暢快閱讀,洗稿、抄襲的下賤貨色除外!”

女記者從座上一躍而起,往觀衆席對過某個區位飛竄而去。不知怎麽,晴子即刻感到在場其餘三人之間,散發出令她如坐針氈的古怪氛圍來。剛剛由那粗魯無比的女記者統領的、生硬無比的采訪,竟也算其樂融融了。她該說點什麽緩和一下,她意識到,“敢于在這種氛圍內說點什麽”,着實是一種不得了的愚勇。

籃球賽在此時吹響了比賽哨聲,多少緩和了一點古怪氛圍——多多少少。整場比賽觀看過程中,本來少言寡語的流川,一聲不吭尚屬正常,平素溫和随性的仙道,亦幾乎一言不發。三人中只有南烈偶爾試圖和男友讨論一番戰況:“白隊9號不賴,對吧楓?”

球星多半只嗯一聲。

“我要是白隊教練,會組建以9號為核心的進攻體系,而不是4號,4號閱讀比賽的能力明顯有問題,不是嗎,楓?”

“再看看。”

包括中場休息在內的一個多鐘頭裏,此類不鹹不淡的交談,不過響起了兩三回。中途南烈倒是體貼地詢問了許多次男友,“需不需要喝水”“需不需要去洗手間”“需不需要出去透透氣”,晴子明顯察覺到,球星經紀人希望球星給予肯定,一旦給予肯定,說不定他就會借口上洗手間,推着男友一去不回,球星一律搖頭予以否定。

比賽以東京電擊隊71:69主場險勝。恰逢東電隊長大河田的35歲生日,現場舉辦了一場簡短的生日典禮兼慶祝儀式。

俱樂部主席渡邊親自推來一只象征“東京電擊”的閃電造型黑紅雙色蛋糕,打開了一支長久噴着泡沫的香槟,一隊球迷自行組織的“街舞組合”,現場翻着跟頭表演了《卡特先生》,主唱自稱今年42歲,是笹山橡膠株式會社剛被解雇的輪胎花紋設計工程師,他花了兩分鐘抨擊那家輪胎廠商的加班、拍馬屁、不尊重知識産權的企業文化:“原想着今天假如東電輸了比賽,回家就蹬着兩只輪胎用東電10號球衣上吊哩,但我的偶像櫻木花道用最後7秒那個偉大灌籃,打橫救起了自殺身亡的我!”他要求現場擁抱偶像與恩人櫻木花道,撅起絡腮胡子親吻了偶像的臉,順帶在偶像臉上設計了幾個輪胎花紋。

體育館的停車場內,春風得意、大勝歸來的大前鋒和幾人彙合。看到老搭檔,他咧嘴得意的比了中指;看到南烈,他假裝什麽都沒有看見;看到仙道,紅發男子臉上冒出了毫不掩飾的怒火:“誰請他來的?不是讓你不許給他票嗎?晴子,怎麽回事?趕緊把他趕走!是你邀請這個卑鄙的混蛋也和我們一起去吃飯?”

“花道,別這麽無禮!”晴子拽住丈夫的手臂,“仙道君特地來支持你的比賽……仙道君,請你別介意。”

“可以理解,”高大英俊的朝天發男子聳聳肩,半笑不笑地開口,“畢竟櫻木君今天所有的寬容,都用在忍受一位輪胎工程師的絡腮胡之吻上了。”

老實說,晴子暗暗替仙道感到難受、尴尬。他為什麽要來呢?既然此前的球賽觀戰中,他幾乎沒主動說一個字。她原以為比賽一結束他會告辭,沒想到當他聽說比賽後有個“聚餐”,仍一言不發地留了下來。在場并沒有一個人真正歡迎他。流川全程對他視而不見——考慮到兩人曾是情侶,相當慘痛的分手,可以理解。流川的現任男友南烈則幾乎滿臉寫着“瞧着吧,有機會我會弄死、分屍這個家夥”。晴子可以打賭,即使相田的“臭嘴”不久前那等得罪了南烈,如果必須在相田、仙道中選一個舌吻對象,大阪人會毫不猶豫地激吻相田的“臭嘴”。櫻木,櫻木更不必說了,晴子再清楚不過,因流川的事,丈夫十餘年來對仙道充滿了敵意。其實,晴子自己也未嘗不埋怨着當年的仙道,雖說她聽彩子隐隐透露過一句,“當年可不能怪仙道”,畢竟流川君是她的神祇啊,仙道令她的神祇那時遭受了那般地獄之災。

但以晴子的秉性,實在當面說不出一句難聽的話來。

“那麽餐廳名是阿列農希臘餐廳,在神谷町,仙道君可知道具體位置?哦知道那太好了。我一直很喜歡希臘文化來的,才留意到最近這家新開的餐廳呢,他們的茴香酒尤其富有風味。仙道君也自己開車過來的話,我們餐廳見?”她多少有些扭捏,當說出那個叫“阿佛洛狄忒”的廂房名。

當他們開車進入餐廳的停車場,晴子已隐隐後悔選擇了這家餐廳——僅為了她那不足道的心機,想要與自己的神祇,在有希臘衆神元素的餐廳裏共進晚餐。一對親密的“情侶”剛結束了一頓愉悅晚餐,一個攬着另一個的肩,雙雙從餐廳旋轉大門走出,雙雙上了一輛奔馳轎車。那對男子中,較纖細柔美的一位,雖戴着太陽鏡,晴子一眼認出是著名主持人藤真健司。藤真那位男伴,不知是醉着酒,還是假裝醉着酒,前一秒他剛紳士地親手為藤真拉開副駕門,後一秒已猛然壓住對方吻了起來。櫻木一拳打在車內智能溫控風扇上:“媽的!搞什麽鬼!”

今天着實有些離奇,或許上帝在懲罰她的僭越,晴子隐隐感到不安,這頓晚餐恐怕夠嗆。她暗暗祈禱着自行開車前來的南烈、流川,包括藤真的現任男友仙道彰,頂好車距拉得足夠遠,并未看到這不很美妙的一幕。當五人在“阿佛洛狄忒廂房”碰面,晴子立地知道大勢已去,顯然,那一幕每一個人都看到了。

氛圍比起初加倍怪異起來……當晴子強裝松快,接過服務員拿來的菜單,她的丈夫正露出一副完全沉不住氣,随時将跳起來大笑嘲弄仙道的架勢,晴子能想象以丈夫的複仇邏輯,會嘲笑出什麽內容:“卑鄙的仙道,現在輪到你去寬容別人的絡腮胡子吻你的男友了吧!”

南烈沒有做絲毫掩飾,他在用一種更加懷疑、更加堤防的神色頻頻打量仙道彰,十人的圓桌,他故意拉男友坐得離仙道足足隔開了四人,不料恰巧又呈現面對面之勢,這位經紀人兼男友,堪稱離奇地搬起了圓桌中心的阿佛洛狄忒小型石膏塑像,擋在了流川面前,看起來他是想請這位象征愛與美的女神本尊,親自阻礙有任何人膽敢用愛的目光望向美人。晴子想起幾年前,丈夫從雅典奧運會回國時,曾罵罵咧咧地說“那個大阪人是個超級精神病”,當時她還以為有失偏頗……球星呢,正面無表情地,握着一杯男友倒給他的希臘高山茶——南烈每分鐘給他倒一杯,每隔幾秒,球星會抿下一口;仙道彰本人,倒顯得無所謂般,他正背靠在椅背上,一副完全放空了的,心不在焉的姿态,倘不是每當球星拿起杯子喝茶,他會情不自禁的滾動一下喉結,像對方唇間飲下的水,全淌入了他的食管裏。

晴子比原計劃多點了五道菜。點的不太合宜,她知道,油炸番茄球和西紅柿甜椒鑲肉,包括,希臘沙拉裏恐怕也有番茄……不斷重複的番茄,和緊張的人不斷重複“你知道、你知道”差不多可笑,點那道風味豬排時,她也忘了詢問在場人士是否有人對豬肉忌口……

愈感到這氛圍恐怕人人毫無食欲,她愈發緊張,愈需要靠多點幾個方寸大亂的菜來安撫這種“恐怕人人毫無食欲”的緊張。

當第一道Moussaka作為前菜端上來時,晴子閉了閉眼,可太好了,也有番茄湯汁。南烈的手機忽的響起來,晴子感覺自己已緊張到險些驚跳起來,她時時恐怕會再發生什麽離奇情節,她祈禱不要是“南烈,你的母親病危了”,還好,是停車場服務生打來的,“南烈先生,這臺尾號04-11保時捷是您的車吧?可能需要您來挪一下,擋住別人車了。”

挂掉電話後,南烈明顯猶豫了一番,他先瞥一眼仙道,再望向流川,那露出的神情太可笑了——晴子略感安慰的想,至少在可笑方面南烈并不遜色于自己——連挪車他都想要推着男友的輪椅一起去才肯放心。大約他也知道會遭到嘲笑,流川也到底坐在輪椅上,他終于只俯下身,湊向已經脫掉了帽子、摘掉了口罩的球星,在他潔白美麗的側臉上吻了吻:“楓,我去去就來。”

離奇的劇情還是無可避免的出現了。南烈前腳剛走出廂房門,仙道彰一秒也沒多等,他忽然從自己的位置上站起,徑直走到了南烈的座位上,他拉開椅子,堂而皇之地在流川旁邊坐了下來:“流川,茶水別喝太多了。”

似乎他既要故意證實,南烈的一切可笑堤防、懷疑都完全正确,又要同時亮明中立身份,別想太多,他僅僅是一位就污染問題提出治理建議的有良心環境專家。

流川完全沒有聽見“專家建議”,球星仍在低頭喝着希臘高山茶——南烈去挪車前不忘又給男友斟上了滿滿一杯。

“單獨聊聊?”仙道問他。

球星低着頭沒有做聲,看起來在全情細品“專家不建議”的茶中除了鼠尾草、洋甘菊、羊角芹,還有什麽更适合山羊吃的草類根莖。

“茶真別喝多了,可以先嘗點Moussaka裏的雞蛋。”專家再度發出科學倡議,這回伴随輕輕一聲嘆氣,“流川,就幾分鐘,聊聊?”也許将單獨為球星做個科學飲食講座。

“沒必要。”球星終于抛出了幾個字,他不需要專家。

“推你出去好嗎?幾分鐘?”

著名球星再度進入了品茶冥想時刻。

專家站起來,他直接握住了球星輪椅的兩側握柄,作出将要推動的架勢。“放開!”球星不得不丢開印有葡萄卷草紋的瓷杯,試圖去打掉專家的手,專家牢牢抓緊了握柄,壓根不在乎被不被打。

球星少見的選擇了求助于人,他望向一旁眼冒火光、早已按捺不住的櫻木:“白癡,把他弄走。”

在櫻木得令竄過去,或許要攔腰抱住多事的專家将他直接丢出窗外之前。仙道忽然俯身捉住球星的下巴,擡起吻去。

他沒有成功,這種陳詞濫調的伎倆能成功才怪,專家暴露了他到底是運動圈業餘人士,他還沒捉住NBA以美貌、敏捷、兇戾聞名的球星下颚,球星已一拳先揍向了他的下颚,拳頭、肉、骨骼的沖撞發出了“咔噠”一聲。櫻木愣了愣,暫停了動作。“滾吧。”球星冷冷說,依然望着高山茶,仿佛毫不在乎業餘人士是将暈倒,是将回擊,還是将轉身逃亡。可沒有痛覺的業餘人士低笑了一聲,再度捧起了球星的臉,以極為暴力、極為蠻橫的姿态——接近同歸于盡的姿态,他咬住球星的雙唇完成了他計劃中的一吻。剛吻完,他下巴上遭遇了來自體育明星的專業級第二拳。

“滾遠點!”球星氣得渾身輕輕發顫。業餘人士低叫了他一聲,試圖摟住球星,他險些遭遇了第三拳,不知怎麽那專業級拳法“嘭”地一聲偏斜打在了桌沿上。晴子捂住嘴,望着她的神祇拳頭滲出血來。

“流川,幾分鐘,我只需要——”

“滾遠點!”NBA球星成長了十五年的心平氣和在短短幾瞬間瓦解了,他掙脫開對方雙臂,恢複了那個天真漂亮少年的暴躁、直截:“被戴綠帽想找人療傷?滾去找別人!”

晴子瞄向剛剛被端上的第二道菜,希臘沙拉,在一堆桃子、草莓、莴筍、橄榄、薄荷中,她果然找到了番茄。球星經紀人正沖進房間,看起來在他出去挪車的三分鐘中內,被迫害妄想症已令他想象到了比現實更離奇五萬倍的劇情,看起來他馬上将沖過去給仙道來上一拳——不知是為妄想劇情,還是為現實劇情,并将馬上推着怒火沖天的男友輪椅頭也不回的離開。他照辦了。

才上了兩道菜而已呢,晴子望着她的神祇被經紀人推離了廂房大門。茴香酒,頗值得一嘗,她想和神祇共享的茴香酒也還沒上啊。據說連神祇喝茴香酒也會禁不住輕打噴嚏,在那可愛的神之噴嚏中,會賜人類從迷戀中清醒。但她知道,她和她的神祇共進晚餐計劃已經徹底破産了。

晴子瞥一眼懶洋洋靠在廂房牆上的仙道彰,下巴紅腫,微淌了一點鼻血,這個英俊的怪人臉上居然排開了一個吃吃的笑容來,似乎在為球星的專業拳法格外高興。她的丈夫呢,則捏着拳頭惡狠狠地站在對方面前,大約在困惑是該給他今日第四拳,還是該送他去腦科病院。完了。晴子想。一切都完了。好在至少沒人發現她的失敗點餐水準。她會選擇打包這堆番茄的,嗯,她掃一眼餐桌,為了不辜負昂貴的價格,打包前她會拿出尼康D90拍幾張的,但願番茄們上相,但願至少拍出那類能上《雄太與媽媽的假日:混酥、清酥與泡芙》配圖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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