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海鹽
6.海鹽
“他幾歲?”
“四歲。”
“叫什麽?”
“隆人。”
“很像你,鼻子,下巴。”
“健司……”
“我今天真不該來,透,他在客廳可能能聽見。”
“不,健司——隔着門,隆人在玩他的拼圖,他玩拼圖時什麽也聽不見,有時飯也不吃,水也不喝,真的,得不時給他嘴裏塞片蘋果,讓他‘嚼一嚼別幹咽’,一千片的拼圖,他至少要拼兩天,才拼了一半,他一拼圖真的什麽都聽不見——不要走,健司,這十多年我……”
藤真健司知道,他聽到了他想要聽到的。點兵點将般,他知道,将又一次在對的回合點對了兵。真簡單。太簡單。四片拼圖而已。又一次。他閉上眼,他呼口氣,他将手掌掣住高中時代男友的雙臂,那句“十多年”是不錯的前戲,勝過誰跪下或誰威脅将去跳樓,他有時會幻想他掣着馬缰、船舵、大貨車的方向盤,開往羅馬還是墜向懸崖,是他決定。是他決定。是他決定。
重新睜開眼時,他一件一件穿好衣裳:“透,我得走了。”
“健司,再留一會兒,讓我抱會兒好嗎。”
“正常送我出門,透,我們只是正常采訪,‘記者叔叔采訪爸爸關于公司的抗骨髓瘤新藥’,記得嗎?”
“你的號碼呢健司?尾號0943的打不通了,告訴我現在的。”
“不能讓孩子看出來,透,把上衣穿好,額前的頭發理一理,正常送我出門。”
“健司,你不想給我你的號碼。”
“深呼吸,透,調整好情緒,記得嗎?你眼鏡也擦一擦,有些起了霧。正常送我出去,才四歲,可千萬別吓到孩子。”
“你還和從前一樣,藤真健司。”
“把上衣穿好,透,想想孩子,想想妻子,把上衣穿好,不論做什麽,可千萬別傷害到別人呢。”
“一丁點沒變,哈,真的。”
“深呼吸,紐扣都一顆顆系好,然後正常送我出門,或許麻煩你送我下樓可以嗎?唔,透,我的男朋友還在樓下等我呢,我發了短訊息讓他來接我呢。”
藤真健司很知道,有的人一年當中全是灰暗時刻,有的人隔三差五才添一絲喜色——那一類握不住時刻,等待時刻來垂憐的人;有的人,真的,很少一部分人,全年一小半時光能令自己潇灑快活。藤真健司敢說他的絕無僅有,他捉握着每個時刻,每個時刻,每個時刻都蘋果樹般種在他手掌心,時刻面向他的唇齒接出果實,巨大的紅色甜蜜果實。
花形透家的院門口,他看到了如約前來的車,隔着擋風玻璃,他如願看見了駕駛席上的仙道彰。他回身墊腳在高中男友臉頰上一吻,徑直拉開車的副駕門坐了進去。車的主人很急,他能嗅出來,長久在演播廳,你能輕易嗅出受訪者緊張、急躁的具體等級,這高等級急切并不由于他,他在心裏數着1、2、3,還沒到4,對方果然已開口:“健司,這次可以答應了嗎?”
他幾乎笑出聲來。真生硬啊,這麽生硬的一句。
“彰,連個鋪墊、過渡都沒有?”就那樣大綱似的撂出來?“這話說的,我剛上車呢彰,都不先吩咐一句系好安全帶?有失你仙道彰的水準呢。”
上一次聽到仙道彰講這麽生硬的臺詞,仍是五年前。
2004年的最後一天。那天他也快活,或許比今天更快活,那天一連三個《周三不撒謊》的慶功宴,當然也是最好的前戲,在新年來臨之際,那前戲好到令他感到自己像個上帝,上帝心想事成,上帝事業紅火,上帝的身價翻了足足十倍,更別提上帝剛剛和年輕男友順利分了手,分得多麽悲憫,婉約。那晚上帝走上嶋村崎公園的防波堤,是想看看夜間的海,不料他先看到了29歲的仙道彰。
29歲的仙道彰背對上帝,面朝海的方向在防波堤上坐着,身邊放着釣魚桶,釣竿用固定架支撐好,正用無繩電話和人講着什麽。
說來也有十餘年不見了,藤真望着對方背影,想起許多年裏他知道的一點關于對方的消息。并不來自他的主動留意,因與彩子交好,彩子同三井結了婚,三井又原來是仙道的表兄,這樣的人際“六度分隔理論”,他天然得來的消息。那家夥從東大建築專業畢業後,先是去德國讀了碩士,随後去英國,是在挪威籍建築大師阿裏娜·巴祖工作室呆了三四年吧?這一年應當是剛得過一個建築行業标杆類獎項,叫甚麽來着,似乎上過新聞?大約是剛回國成立了自己的建築事務所吧?
藤真隐約聽出,仙道是在和客戶溝通設計方案,無非那永恒的主題:對方想伺機修改,作者将誓死捍衛。一堆術語被溫和地扔出去,要考慮拱頂對現代性的折損啦,用相變材料替代混凝土隔熱性固然更佳,成本會劇增啦,目前相變材料的制作工藝也耗能巨量,與建築的“環保之肺”定位不符啦,山崎的帕爾馬斯酒店方案沒有參考性啦,如果要參考,不如對比鄧多克的森林夥伴俱樂部啦,很樂意,很高興,很感謝,能和您達成共識非常好,有助于我們下一步施工啦,好的,再見,祝您在聖馬力諾度假愉快。
聽起來頗輕松愉悅。不知怎麽,大抵上帝想挽救的總是貧且苦的人吧,藤真并不很有興致與輕松愉悅的仙道彰打招呼。他預備轉身離開,他聽見對方挂掉電話,極其煩躁地罵了一聲fuck。原來心情不佳啊,上帝的趣味被點燃了,到底是他少年時代心動過的人。
他走過去,在距離仙道大約兩三米時,他先咳嗽了一聲,然後一徑走到後者身邊,同他并肩站立着。
藤真即刻地、實質地知道,對方可不僅僅是煩躁,他聞到對方身上駭人的酒精味。半年前,他曾去壽都郡一座紅酒莊園的地下酒窖裏拍攝外景,可以說,仙道聞起來至少是三座酒窖。他仔細窺着對方,這個醉鬼穿一條黑色窄翻領插肩袖羊毛大衣,此刻亦酒氣刺鼻,不論價格多貴,他知道這将是對方最後一次穿了,好比車禍裏染血的龍袍再也上不了身,一只雙肩公文包随意傾倒在他腳邊,拉鏈未全拉上,露出一冊封皮印有“熠石建築”logo的裝訂文檔,喝醉前他恐怕參加過一個商務會議。平心而論,醉鬼剛結束一通和客戶的理性方案磋商,現在正理性地釣着魚,手裏剝着一塊海鹽味壓片糖,丢入嘴中後,糖紙也并未胡亂丢掉,相當理性地重新揉回了大衣口袋裏,只有循着他身上的氣味,仔細、再仔細去審探他的眼睛,才意識到這是個理性全無的醉鬼。
藤真拍了拍他肩膀,開着玩笑:“喂,釣到幾只白鯨了?”
“還要等六天。”大約由于醉着酒,“老熟人”壓根沒認出他。
“六天?是說就能釣到白鯨不成?幾條?”
“幾條?”對方倒是個相當務實的漁夫,嚼着壓片糖,謙遜地說,“白鯨你還想要幾條?一條,我只要一條。”
藤真想起當年對方對自己的那種疏淡來。此時滿口胡言是一回事,對好事的陌生人,态度果真相當和煦啊。他望向對過的海面,一群信天翁正在烏黑的水上飛繞,沒準一只信天翁飛來和這家夥搭讪,問他“白鯨能不能分俺一半”,仙道也能自然而然地對答起來吧。
偶爾逗逗醉鬼似乎也挺不賴,藤真讓上帝胡亂判定:“我看你這個位置似乎釣不到白鯨……”
“我知道,這崖下出名的灘淺、礁石多,魚實在很稀少的,你說的我都會背了歐吉桑。”
藤真幾乎感到愕然。肉麻兮兮追着叫他“小心肝”“小可愛”的人着實不少,“歐吉桑”确鑿真正的出奇。若非醉鬼身上的氣味,那随時将醉暈的眼神,他将判定對方是出着邪招,想同自己調情了。
“本來就是呀,”他說,“我可是采訪過的‘日本最強釣魚王’大久保的人呢,白鯨應該是在環北極地區才有吧,很北的歐洲啊、阿拉斯加啊,加拿大之類的海域……”
醉鬼冷笑一聲,露出了一類“別班門弄斧,我可有經驗得很”的不以為然神情:“什麽歐洲、阿拉斯加……你還要說昔日放翁詩雲‘懶向青門學種瓜,只将漁釣送年華’是不是,還要說現在的年輕人不知多麽浮躁呵是不是……總歸要先選對釣魚點是不是?但就是這裏,歐吉桑,是這裏沒錯。”
這家夥的“白鯨”夢,似乎還自遵循一套劇本邏輯哩。藤真幾年前在電視劇《急診病棟》第二季中客串了一個小角色,在片場驚厥發作的著名影星,為把那發病演得多少像回事,他在“渡邊表演工作室”上過三個月表演課,排演過《麥克白》《科利奧蘭納斯》。他不禁疑惑,難不成仙道在表演什麽自導自演的《老人與海》?
他承認,他的好奇心愈發濃烈了。他索性察看着對方神色,像察看提詞器,随時根據對方眉毛的角度調整臺詞,“沒錯,以前這裏是有,但現在跟着洋流游走了。沒看新聞嗎?今天的頭條?說白鯨順着洋流向西,被一艘意大利遠航捕魚船捉到——”
醉鬼起初頗認真、凝重的傾聽着,漁民對最新氣象報道的重視,聽到“白鯨游走了”,醉鬼甚至露出了一種罕見的怒意,可聽到“意大利遠航捕魚船”,醉鬼再度哼笑一聲,重新回歸了不以為然的神色。
看來哪裏說錯詞了,至少和“劇本”對不太上。藤真迅速回調言辭,“真的,白鯨被那船上的一個家夥——日本家夥釣走了?”
“沒有,”仙道擺擺頭,那自信忽然地褪去了,“他沒有。”是不久前罵fuck的口吻了,那類極度心煩意亂的人類口吻。
他那表情,就跟真有那麽條鯨,真有個跟他搶鯨的日本人似的。
“怎麽沒有?已經釣走了。”
“假消息。”
“是真的,《朝日新聞》頭版頭條,相田彌生報道。”
“不可能,”對方簡直憤恨地丢掉了第二顆已剝好的海鹽壓片糖,“相田彌生是時政記者!不報這個!”
藤真險些噴笑出來,他自诩是精通醉鬼的。他見過哭着尋找已故母親的醉鬼;見過解開皮帶,叫着“老師好”,露出光光大腿根部的醉鬼;上個月,在歌手三浦嘉的派對上,他見過那個開始發表獲獎感言,感謝黑澤明導演,感謝高倉健先生,感謝川端康成老師針砭時弊的優美劇本,感謝《鴨肝灰燼》劇組全體工作人員,自認為在那不存在的電影中扮演一名解救了多位人民聖殿教徒的連體嬰兒,獲得奧斯卡男主角獎的醉鬼。眼前這醉鬼的“白鯨故事”論戲劇性,略有不及,但光論能令他欣賞到大量仙道彰的“焦躁”“不安”“憤怒”洋相,已算是大賺。
“怎麽不可能?人家就跟你似的,每天心心念念唠叨着要釣白鯨來的。可是人家更會審時度勢,會追蹤白鯨實時位置——通常而言,魚類多半是會四處游的吧?就好比母親多半是女性?哪像你這家夥幹坐在這裏,坐以待斃——”
“閉嘴,會等我的,六天。”
“早被釣走了……”
他沒來得及說出口,因對方伸出了手,他幾乎以為醉鬼将打他一拳,因醉鬼分明一副快要爆炸,炸得血肉和酒精漫天飛的樣子,他确實以為醉鬼将打他了,不知怎麽那怒氣在短短幾瞬又被醉鬼自行吞咽了下去,像更多的吞咽了一瓶酒,醉鬼站起來時幾乎踉跄了,醉鬼僅僅胡亂捂住了他的嘴:“美人,別放屁。”
又一次美人的奇駿用法,同時和放屁并置在一起,倘若沒醉,可歸于一類喪心病狂的調情創新。
醉鬼僅捂了一時,很快又松開了手,醉鬼自語着:“流川會等我的,新聞是假的,歐吉桑,你看的新聞一條都不可信,你背的詩也翻來覆去是沒新意的同一句。”
他僅被允許在掌中美了一瞬,又在酒精成了歐吉桑。
聽到流川兩個字,藤真着實有一瞬茫然。
“流川?”
“你別出聲。”
“是說,流川?NBA那個?唔,以前湘北那個?不是在釣白鯨嗎……”
刺鼻酒氣中,藤真福至心靈,他打開手機,用他新型諾基亞手機的GPRS功能,打開了WAP網頁,他試探性地,在GOOGLE中輸入“KAEDE RUKAWA”,不費什麽功夫,他查到了一條當天的最新英文新聞,《NBA球星流川楓首度回應出櫃傳聞:确與日籍經紀人處于一段穩定關系中》。
瞬間,他似乎全明白了,下一秒,他又加倍一頭水霧。
念大學時,仙道和流川分手的傳聞藤真倒也聽說了,同他想象的一樣,是仙道甩了流川,說那看起來百毒不侵的湘北美人,在出國前凄美地大病了一場——普通的、庸俗的、一點也不怪的失戀情節。
他開始懷疑,自己莫非是穿越了時空?不已是十餘年前的舊事了麽?十年對他本人來說,幾乎和一千年差不多長。足夠他換三十個男朋友,更新五十項興趣愛好,看三百部電影,從階段性讨厭七星薄荷款香煙,到忽然地喜歡,到再讨厭再喜歡,可以反複切換六百次,十年足夠他采訪一千個人,每采訪一個,都像更多活了五十年。他是不是真的穿越了時空,回到了十年前,1994還是1993年?回到了那對神奈川如膠似漆的籃球情侶分手的第二天?不然怎麽流川有了新男友,仙道表現的就像昨天還在影院中摟着他親吻,今天忽地被劈腿了似的?
因太不可思議,因那天他正處于史無前例的“上帝般”高峰體驗中,他着實心情太美,着實感覺太佳,他想起許多年前那部影院裏的糟糕愛情片來,《愛如輕酪》,對,糟糕的名,史無前例的,他對此類糟糕愛情故事的耐受力大大地提高了,對那糟糕名下的糟糕劇情也真正有了一點好奇心。
不論怎麽說,仙道是他曾心動過的人,雖然他着實厭惡着一切醉鬼,但仙道喝醉後格外有種尋常沒有的尖刻、暴躁,經他英俊外表的修飾,不得不說,竟也獨具一番狼狽極了的魅力。他決定,就在這一天,行使他上帝拯救羔羊的義務。他又拖又拽,又哄又騙,把醉鬼拖進了他的車,不久後又拽入了他的家。
第一次,藤真健司在公寓裏留宿了一個醉鬼。他令仙道躺在客廳沙發上過了夜。蓋被子、換鞋子之類的事,服侍一個并無瓜葛的人,過于卑賤了。可他畢竟心情極佳,他一面刷着牙,至少用一條熱毛巾給英俊的醉鬼胡亂擦了擦臉,醉鬼躺下後,從衣袋裏掉出一大把海鹽壓片糖來(聞起來是酒精壓片糖),他自作主張統統沖進了馬桶。他想象着《科利奧蘭納斯》第六場第一幕,考密涅斯對馬歇斯的臺詞,“我固然願望以香湯替你沐浴,以油膏敷擦你的傷痕,但……”假作那醉鬼是個被自己子民背叛的古羅馬英雄,至少值得上帝替他親手擦臉。
醉鬼在次日中午醒來,大約也深感到尴尬失禮,讪笑着向他表達了謝意,在互留了聯系方式後,幾乎倉促逃走了。一周後,叫仙道彰的人首次發信息聯系他,約他吃飯表達感謝。藤真沒有拒絕。當然沒有,他憋了一個禮拜的好奇心已将爆炸了。
兩國酒店附近的一家傳統日式料理餐廳,用餐者多半是附近寫字樓裏談工作、談生意的高級經理人,另有一群大約剛結束“第五屆亞太醫療領軍者峰會”,用英語聊着胰十二指腸切除術的醫生。
兩人面對面坐着,經過一個禮拜,仙道又恢複了那副商務性質的和煦禮貌。他再度正式向藤真道了謝,一支99年法國奧碧昂莊園的紅葡萄酒作為謝禮,彰顯誠意,又不頂級隆重——令人心驚膽戰或想入非非,公平說,十分妥當的謝禮。藤真知道,假如他不主動,對方将全程和他假惺惺地聊葡萄酒,盤中的藍鳍金槍魚,餐廳的裝潢,年邁老琴師正在彈奏的舒伯特,E大調鋼琴三重奏 D929。
“一瓶酒不夠。”他開了口。
對方慢慢掃看了他一眼,沒有做聲,知道他會繼續表明來意。
“你做好預備,我會問得很直接,三個問題。沒有額外目的,未來也絕不會用于要挾、幹擾你,這點請你放心。只是出于私人的好奇,考慮到,你也知道我的職業,不問到答案會抓心撓腮——作為答謝禮,仙道彰,我希望你認真回答。”
“唔,請問。”仙道說。
“你和流川哪年分手的?”
仙道再度掃了他一眼,臉上沒有多餘表情,看不出是驚訝還是早有預備。隔壁一個帶着韓國濟州口音的醫生,正聊到給一位92歲的著名財閥做手術。
“1994年2月。”仙道沒說日期,看表情是主動吞咽了下去,不主動吞咽,沒準會慣性報出日期、時、分、秒。
“今天是,”藤真假意看了一眼手表,“2005年1月7日,第二個問題,1994年2月到今天,你和流川有任何形式的聯系、溝通、往來嗎?”
濟州口音正一個姓名、一個姓名宣稱手術室外排滿了著名財閥整個家族,10歲以下的兒子有三個,“似乎還看到了金愛利。”一位韓女星,傳記電影《黃喜》中飾演過昭憲王後。
“理論上,沒有。”仙道回答。
藤真注意到對方的古怪形容,“理論上”。但他暫時按捺下了追問。聽見那92歲財閥的肚子正在被濟州口音打開,“一打開肚子就知道壞了,要手術成功,恐怕殺掉門外那三十多個繼承人還容易些!”倒很懂得欲揚先抑。
“最後一個問題,你那天怎麽回事?別裝傻,你知道我問的是哪天?”
比起財閥胰十二指腸切除術的成敗,影響一群繼承人和數百億資産流向,他意識到他的問題輕忽、無必要。
“唔,就心情不佳而已。”仙道也輕忽地回答。
“別糊弄我,心情不佳不會喝掉一家酒吧,我打賭,你那天絕對是喝光酒吧庫存被趕出來的吧?請正面回答我,我必須搞明白——目前比搞明白SMAP到底是不是男同組合我有沒有機會和他們約會還重要!”
他用了一個強壯的理由,在財閥的隆重手術前捍衛自己的提問正當性。
“十年前,我沒記錯的話,還是你甩了流川吧?請你告訴我,那天晚上的事到底怎麽理解?一個簡單的選擇題,A,我那天是救回去了一個額上刺着‘十年來此心和此屌都只屬于流川楓’的絕代蠢材大情聖嗎?B,還是你其實十年裏已經換了50個性伴侶,只是無聊的占有欲作祟,見不得任何一個前任愛上別人?”
仙道掃了他第三眼,沉默了半晌,“哦,我倒可以幫你本人選,你是B。”
“別打岔,我是A還是B可不需要你告訴我。回答我,仙道彰,你是哪種?”
“抱歉,我不能回答你這個問題。你可以換一個問題。”
“你必須回答這個問題。”
對方低頭将盤中的魚生蘸上醬料。濟州口音正緊張地描述,財閥的癌細胞已經轉移到了腸系膜上靜脈,“麻煩啊,血管又脆,曲張程度也十分誇張,出血量只怕難控制住……”
“換一個問題,其他什麽都可以,”仙道說,“‘你仇恨社會嗎?’‘有沒有弑父情結?’‘胰髒和十二指腸暫時還沒得癌吧’‘幹過什麽比炫耀病人隐私還無聊的非法勾當?’都可以。”
“不行。”藤真想說,沒有問題比這個更重要,忽然,他被一個念頭、一個問題擊中,“是說,什麽都可以?”
“唔。”
“你需要一個男朋友嗎?”他望着對方,他從未考慮過一秒鐘這個問題,但他脫口而出時就像一整周都在預備這個時刻。
他想起彩子的叮囑,在《周三不撒謊》大獲成功之後,現階段開始,作為頗有社會知名度的公衆人士,他的私生活方面需要收斂一下了,一年換三個男友,頻率固然在圈內尚算克制,但按照社會的普通預期,未來最好以至少三年的時長來維系一段親密關系——過于苛刻的要求,但對方是仙道彰這個怪人的話,他想,搞不好他真能多堅持幾年。
他想起醉鬼仙道彰那天夜裏提起流川時的口吻,太駭人的口吻,仍是十年前呼之欲出的庸俗愛意,令他也穿越回十年前電影院的黑暗裏去了,他少年時代短暫的心動和短暫的貪婪,因此才略有複蘇,一個十年前令自己心動過,十年後又再度激發了自己好奇心和好勝心的男友人選,長得也再潇灑迷人不過,真正是天時地利人和,他藤真健司從不會錯過任何一個天時地利人和:
“現階段,你需要嗎?一個男朋友,一個‘上帝’般的,正處于事業巅峰期且幾乎人人愛我,故而同理心旺盛,聖母心爆棚的男朋友,每天都想拯救世間一切流浪貓、流浪狗、流浪漢,拯救一個正痛苦、嫉妒、無人傾訴、無處發洩的29歲日本男性更是不在話下。”
仙道甚至沒看他,一面吃着那魚生,半個鐘頭前剛咽氣的鮮甜魚肉,他只如嚼海鹽壓片糖般的淡漠,他一面擺擺頭,看起來就要對親自傳教的上帝發出一聲嘲笑了。
“考慮一下,仙道彰。要知道,這位‘上帝’正在主持這個國家收視率排名前五的偉大節目《周三不撒謊》,這意味着,只要這檔節目還沒因收視率逐年下滑被砍,任何一個周三,如果你感到‘再不說恐怕會爆炸了’,都有這個國家最權威、知名、客觀的兩只耳朵等待你。”
他依舊望着對方,受訪者潛伏在面部肌肉下的情緒依舊是他的提詞器,他知道他抓住了關鍵的主持詞,“你真的不需要嗎?快爆炸的人士?上節目可比跳進酒精裏安全,想一想。”
濟州口音已迅速切下了財閥的92歲胰頭,以及一段侵染了的血管,他宣稱是奇跡,他宣稱總共出血不超過100ml,手術大功告成。看來這次手術就是濟州口音獲得亞太醫療峰會的參與資格,如今坐在他和仙道三米外自我吹噓的緣故。
藤真頓了頓,到底忍不住也加了一句自我吹噓:“公平說,仙道彰,論美貌,這位上帝也不比你的白鯨遜色吧?”
一周之後,他如願有了新男友,第三十三任。
藤真健司坐在“第三十三任男友”的車內,在對方提出分手三周後。
五年,超過那時彩子要求的三年。他有時也會感到一點訝異,經濟數據全面停滞的五年,勉強地停在“三十三”上,他可是崇尚高增長的上帝。誠然,誠然,他承認也有過兩三次暧昧、四五次擦邊,但并無實質數據支撐漲到“三十四”。确實,全不像對方提出分手,他尚未答應的這三周裏,他一舉完成了過去一年的指标,三十四,三十五,三十六,三次“劈腿”,他很滿意只要上帝願意,經濟總能急速複蘇。
“健司,這次可以了嗎?”他聽見“第三十三任”第二次問他。
真生硬,真生硬的一句。他原以為以仙道的頭腦和閱歷,能講出更有品位一句,可真夠諷刺的,每次來到上帝的劈腿現場,對方都只有這一句,他暗自鄙夷着,一個想分手,怕分不掉,生怕“刁怪”前任去傷害他心心念念寶貝的男人,即便是仙道,還真是一開口像動物一樣沒品味,那麽生硬,那麽粗糙。
“彰,他接你電話了?接個電話你就變蠢了?”
“健司,告訴我,這次可以了嗎?”為證實他的論斷似的,對方依舊只有這一句。真的,無非多幾個字,和“汪”,和“哞”,和“咩”又有什麽區別。
“拜托‘妙語連珠’一下可以嗎?彰,和我在一起時,你多聰明。”
“健司,我很急。”
“哦,真是妙語連珠!‘你很急’。要我幫你借花形家的衛生間用用嗎?”
“健司,”對方嘆口氣,“這次可以了嗎?”
“不可以,”他望向他只會說一句話的“三十三任”,“劈腿三次還不夠,被分手我還是覺得丢面子,哦,我妙語連珠一下,要分手,彰,既然你主動提分手,那麽你要我放手祝福,我偏要你看起來不想分手、你想死纏爛打、你在我劈腿兩百次時才終于死心。”
對方緊皺眉頭,手搭在方向盤上。對方居然信了,藤真知道。車仍然沒開,停在他高中男友的宅院門口。
“你真的變蠢了彰。”
他也嘆口氣,他真失望,失望對方變得那麽蠢,蠢到就像比五年前喝醉的那晚更蠢,蠢到就像五年來從來沒花過一秒鐘了解自己,竟以為憑他藤真健司,真會去做那種品味奉欠的事?去倒貼?去糾纏?去挑撥離間?拜托,他以為在他仙道彰面前自我證明,對他藤真健司真有那麽重要?拜托,他只是逗逗他,撫弄他,憐憫他,輕笑他,他甚至沒有半分惡意,上帝怎麽會有惡意?
“行了,彰,這次可以了。”既然對方蠢到只聽得懂這一句,上帝只好勉強說出這生硬的一句,掉價,他主持人生涯中最差的一句對答,幸而對面并沒有攝影機。果然,對方只聽懂了“刁怪”的前任終于給出了明确保證,他聽到對方輕輕松了口氣。
“謝謝,健司。”
“滾吧。”他說,盡管需要下車的是他本人,他解開幾分鐘前剛系好的安全帶,推開副駕車門,從“三十三任”的車內走了下去,在對方将車開走、滾遠時,他輕聲吐出下一句,“十幾年,又有什麽了不起。”
他望見仍癡站在院門口,仍癡看着他的高中男友,十幾年不是嗎?那麽簡單,我也有。他重新向高中男友走過去,上帝決定這次多給一點獎勵。上帝主動拉住對方的衣領,不久前他吩咐他系好的紐扣,一顆一顆重新被上帝解了開來,顯出這男人像十幾年前一樣為他狂熱起伏的氣管、胸脯,十幾年不是嗎,他将對方的頭顱拉過來,吮着對方的唇齒,十幾年不是嗎?上帝也有這樣虔誠的信徒……
“爸爸我拼好了!四小時五十一分鐘!”
那手舞足蹈的孩子懷抱拼圖框出現在門廊口時,上帝飛快推開了虔誠信徒。
才四歲,什麽也不懂,上帝望見他的信徒臉孔瞬間灰敗下去:“隆人,怎麽光着腳跑出來了,外面冷……就拼好了?好,讓爸爸來看看,是聖彼得大教堂嗎……”
藤真健司和那四歲孩子對視着,他告訴自己要深呼吸,他告訴自己,不是總統,不是将軍,不是獲得過諾貝爾獎的大師,他告訴自己,調整好情緒,藤真健司,一個小小的受訪者,或者小小的觀衆,四歲,什麽節目也看不懂。
他看見眼淚、鼻水從孩子臉上淌下來,他看見拼好的圖從孩子手中掉下去,一千塊拼圖,那麽飛快的完成,四小時五十一分鐘,多麽聰明的孩子呵。他看見他的虔誠信徒,他的十幾年前戲,發着抖沖過去戰犯般跪在聰明孩子的四小時前,“隆人,隆人,請不要告訴媽媽……”
一千塊拼圖構成的聖彼得大教堂,轟然倒塌在上帝十米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