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烏冬

7.烏冬

“一切都還算順利。”

一旦有人走來對南烈說“節哀”,他便面含苦澀笑容回應:“一切都還算順利。”

葬禮結束了。一切都他媽的、幸運的超級順利——不止“還算”。他猜他的形象可圈可點,哀傷、節制、處理事務有條不紊的孝子。

母親的死亡時間非常妥帖,周六清早。姨媽說,“仿佛自己預料到了似的,五點多要求上了廁所,前幾天還有點便秘,那天大小解都順當得很。”因此六點半死去時幹幹淨淨,內衣、內褲都嶄新的一般,臉上的腫也實在消了許多(經過上垣葬儀社整治),穿上一條白底印有仙鶴花紋的和服,姨媽啜泣着評價“能參加選美小姐大賽哦”。

葬禮安排在周一。實質可以提前到周日,這類提前,因出于“雙休日親友吊唁更方便”的體貼考量,通常不會被批評為“想省錢、倉促”。南烈仍然嚴格遵循傳統,周日安排了一整天價格昂貴的佛事超度。他承認,正式葬禮排往周一,他是蓄意考驗一番“最受愛戴教師排行第九”在葬禮上的變現力,到底能有幾個過往學生情願請假前來吊唁?他挺滿意——“一切都超級順利”的一部分——根本沒有幾個。

僅來了五個母親的學生。其中有兩副南烈的熟悉面孔。麻裏,她假裝握住南烈的手,叮囑他要好好休息、好好吃飯,假裝忘了他是多年前“偷盜”她潤唇膏的“色情大盜”,“那種黏滿口水的東西也偷,拜托,實在不肯還的話,我只請你不要自己塗可以嗎?南,我可不想和你間接接吻來的。”

另有松本,2000日元現金的失主,他走到母親遺像前,脫下眼鏡,十分賣力地哼哭了幾聲。南烈記得這家夥身高197cm,少年時代頗像頭犀牛,如今年過三十,竟愈發像只小豬崽子了。松本并不戴眼鏡吧?至少那時在籃球社不戴,傳球訓練時,像是從來看不見南烈,總隔空傳給他後頭的一人,“喂,該傳給我!”“哦,我沒看見呀,南,你在哪兒呀?”背地裏會笑着說,他不是最會偷嗎?要什麽傳球,可以自己偷一個嘛。一次練習賽上,南烈用手肘狠狠拐向了松本的左眼——bingo!他人生第一次“肘擊”誕生日!——是從此之後就需要戴眼鏡了嗎?南烈頗感到滿意。他也滿意在靈堂上,小豬崽沒有模仿麻裏走來虛應故事,僅用古怪、畏懼的眼神探了他一眼,哼哭着去送奠儀了。

母親的骨灰也讓南烈滿意。通常要燒一個多鐘頭,她只燒了四十分鐘,幾乎沒留下大段的胫骨,那類令人聯想起死者是大型哺乳動物的骨,她的碎骨使人推測死去的僅是一只瘟雞。他滿意寺廟的寄存服務,不必他把那不值一提的灰屑帶走,他一次性預付了十年的寄存費。倘若在別的商家,恐怕會有贈禮或抽獎,不久前他一次性辦理了三年健身會員卡,被贈送了一串金色的車載好運風鈴。他很滿意寺廟沒送他什麽不祥的“充值十年”贈品,免于他一出寺門四處尋找垃圾桶。

禮拜一的下午,眼下只剩最後一個事項:妹妹優子和姨媽的強烈要求下,在他的獨棟別墅中(面積更大、便于接待親友),為母親舉辦一個小型追思茶會。南烈提前征求了流川的意見,他隐隐希望任性的愛人以“太吵”之類任性理由拒絕。可當然,流川完全不介意。

茶會的糕餅、茶水,由姨媽和優子預備,姨媽和她的幾個女客一起,砌了一只婚禮式樣的三層藍莓瀑布蛋糕,優子帶來了各類果品、紅豆餡饅頭、栗子餡羊羹,兩個女人翻出南烈此前統一訂購的勞塔德牌金邊鳥骨瓷碟具,一份份盛好,和煎茶一起端給客人。

人客只能說稀稀拉拉,除了姨媽,優子,父親、南烈和流川,不過七八個母親方面的親友,三四個母親的學生,再有五六個不知從哪裏冒出的“南烈的老友”:三井壽,晴子,木暮,阿金,五郎,哦,他媽的仙道彰。

南烈得承認,在處理母親的後事上,唯一的“不順”是冒出了這麽幾個人,他想起晴子趕來葬禮時埋怨着拽住他的手:“太見外了,阿南,伯母過世,怎麽都不告訴我們呢?”要不是阿金那夥□□分子在本哉寺有一個“社團據點”,“恰巧看見你和流川君,我們都不知道呢,多麽失禮!嗳,請收下奠儀,請務必節哀!”

姨媽站在客廳中央,小聲啜泣着朗誦了一篇《我的姐姐》,三年級國小生的命題作文,花大量篇幅回憶兩姐妹小時候一起織毛衣,一件胸口繡着鹦鹉的大螺紋款,一條過臀的冷藍色毛裙——模拟米娅·法羅在《羅斯瑪麗的嬰兒》穿的一條棉質睡裙,“是和姐姐一起呢,我第一次萌生了服裝設計夢。”聽起來她就是香奈兒首席設計師。

妹妹發言更簡短,回憶她兒時和母親一起追看“哥哥的籃球賽”,她們都堅定的成為了哥哥敵手的粉絲,其中一位,是哥哥如今的男友、著名NBA球星流川楓先生(直接促使她成為體育傳媒專業的大四學生)。妹妹說,她兒時曾給偶像流川寫過一封“粉絲信”,好運地收到了偶像回信,“……媽媽真的感到很幸福呢,她有兩個幸運的孩子,她臨終前的最大苦惱,我猜不過是想弄清楚,到底是得到了流川先生愛的哥哥更幸運呢,還是得到了流川先生‘愛心回信’的妹妹更幸運。”能登上《讀者》的蜜糖故事,贏得了場上一陣輕笑。

輪到父親,父親正吞吃着羊羹,他咂吧着嘴說了幾句,“紀美是個很好、很有耐心的教師,她一生深得學生愛戴。”不像亡妻的丈夫,像她過去的校長。

南烈早就打過招呼,他不會發言。他更願意扮演情深意長的長子,把痛苦埋葬心間,微笑着庇護妹妹、姨媽假借哀傷過度表演。但忽然像那種人人都必須表演節目的新年聚會,妹妹推着他,姨媽拉着他,講幾句,烈,講幾句吧,快講。

“一切都還算順利。”他被推到了人群中心,咳了一聲,“一切都還算順利。”他真想再重複第三遍就此鞠躬作罷。他望向人群,人人眼望着他,包括他的好運男孩,他不得不逼迫自己整理思緒。

南烈剛剛一直想着妹妹優子的“蜜糖發言”——幾乎全是杜撰,真不能低估人類為了大出風頭捏造事實的頻次(即使在母親葬禮上)。不必提妹妹美化了母親,她的描述中,母親由衷為他和流川高興,事實是,當他推着流川第一次來到母親病榻前,她只非常驚疑、生硬地大聲咳起來。流川給粉絲回信的故事更不可靠,誠然倉鼠确鑿有那麽一只,優子現編的幾句流川當年的回信內容,他叫她“優醬”,請她“向倉鼠先生問好唷,替他多喂半只香蕉吶”,過度使用着語氣助詞,本質不是流川的風格。

關于信,他本人倒持有一個更了不得的真實故事。但恐怕并不能講——像妹妹那樣為了“出風頭”講。講了只能贏得一陣驚懼的沉默。

那是2001年初,他狂熱而毫無結果地追求了流川一年後,南烈注意到從新年伊始,他的好運男孩每次回家,會檢查一遍院外的郵箱,會從郵箱裏認真拿出一沓信箋,再回到自己卧房裏查看,“正在等待一封什麽來信”的跡象相當明顯。

那個賽季,在替補席坐了兩年多之後,流川正式成為了凱爾特人隊的主力小前鋒,每年一月照例排滿緊鑼密鼓的NBA常規賽,有時一連多日在異地應付兩到三天一場的客場比賽,高負荷賽程中,一月初流川每三到五天必回一次波士頓家中,輕易能看出反常。在那年一月的第九或第十天,從流川當天查完信後少見的愉悅肢體語言來看——一路下樓,一路按開沿途的燈具開關,好運男孩等到了他想要的東西(次日起以正常球員的作息模式投入賽季)。

那年的情人節,南烈也注意到流川親自去寄了一只包裹,他沒費太多功夫,悄然弄清了收件地址:日本東京市世田谷區八目町屜山社區422號。寄送物品是一只不出奇的乳膠枕,品質倒不賴,著名睡眠用具廠商Gallica牌枕頭,南烈松了口氣,多半真是送給什麽腰酸背痛的日本長輩,雖說流川能有這份細心頗讓他吃驚。

感到事情多少透出奇異,是在一年後,2002年初,事情古怪地重演了一遍,先是流川在一月初再次經歷了明顯焦躁的等待,在第八天滿意地等到了來信——當天甚至高興地坐了一下沙發,罕見地陪南烈看完了一集《24小時》(第1季第7集,Nina居然遇害?南烈抱怨了幾分鐘豬一樣的編劇),随後在情人節,流川再度往同一個東京地址寄出了一只同品牌乳膠枕。

那年南烈感到有必要刺探一下了,“楓,在等什麽信?”以經紀人的關心口吻。“沒什麽。”流川明顯不願回答。

他難免揣測起來,難道是奈克的終身合約?除了這家運動品牌一哥的終身合約,喬丹拿到了恐怕也會扭臀尖叫,還能有什麽?可他知道,一切商業通信都可排除,這類信件就算寄也将寄到經紀公司,第一時間進入他南烈本人手中。

至少南烈确認,令流川心情起伏的來信,不可能來自流川那位冷冰冰的姨媽、籃球機器人2號澤北榮治、一位據說是流川家族世交的吉莉安阿姨——三人涵蓋了流川當時的所有私交,看起來也不像來自一個非洲肯尼亞感謝流川每年捐款的饑餓兒童。

那時流川的各類私宅來信,被單獨存放在二樓過道左側第二間卧室,南烈隐隐生出念頭,或許可以悄然翻看一番,到底過分逾越——以經紀人和追求者的身份,他忍住了。那年他費了點功夫,去查明了那個東京世田谷的收信地址,屬于一戶姓田中的人,看不出有什麽異樣,經營一家綠色農産品公司,飼養滏山豬、薩摩地雞(都不需要橡膠枕),另在山梨市有一個供游客觀光、賞花、滑草的農莊。

2003年,新年與情人節之間,一切再度重演。那年流川等待的信,明顯遲了很久,前兩年一月十日前後能收到,這年等到了一月二十三日(南烈記得一清二楚)。他記得,大半個一月,流川在高頻次、高強度的NBA客場比賽,同樣高頻次、高強度的飛回波士頓中熬過,南烈記得他第一次覺得流川“太胡鬧”,以經紀人的身份,他和客戶吵過一架,他不贊同球星過度消耗自己的精力在無關事體上,等他一陣高而亢的批判結束,客戶總簡短回應:“我有數。”那年一月底,流川在主場對陣費城76人隊時傷了左膝半月板,南烈認為和球星此前長時間精神高度緊繃忽然的散開了有關,流川自己從不承認。

那一年,南烈決心弄明白是誰,以什麽名義,寄來了什麽,每年令他的好運男孩在一月準時進入“躁動期”。是啊,流川這樣信奉疾風迅雷、一招絕殺的肉食動物,中了什麽邪,一年年耐心陪人玩寫信這種漫長、拖沓的吃草游戲?那年他也有了正當介入理由:“情況已發展到了随時可能影響客戶籃球事業的境地”。

一天入夜,他闖進了流川的房間,“拆信呢?”流川擡頭打量他一眼,嗯了一聲,對他的不請自來頗感意外,但也不甚在意。

當天白天,凱爾特人隊主場大勝獨行俠隊,流川後兩節上場,狂砍30分,17投13中,第四節三分鐘內戲劇性地投中了四個3分球,令解說員理查德一連大呼:“看來亞洲美人今日手感不錯呀!”“亞洲美人今日手感真是極佳!”“喔,亞洲美人今天難不成帶上了‘魔戒’?”“天吶!天吶!我打賭這位亞洲皇帝一定每天在草原上練習彎弓射大雕!”

球星的心情不錯,他預備好的介入理由沒用上場,從那天起,南烈得以旁觀了流川此後每一次拆信過程。

球星畢竟簽了經紀公司——這一年白帆公司已被RTA體育管理公司正式收購,尚算周全的隐私安保體系下,以流川日漸成為凱爾特人隊高人氣球星的風頭,每年的海量粉絲來信多半傾往俱樂部和經紀公司去了(多被懷特、劉易斯幾個家夥偷偷二手拍賣了),能搞到球星私人住址的粉絲已算寥寥,但每天仍能收到少則三四封,多則□□封私人來信。

南烈觀察着他的好運男孩,後者會先檢查每一封信的外殼,仔細留意寄件地址,小心拆開後,逐項清點內部的信箋、物品——機場海關最吹毛求疵的安檢員作風。

一位芝加哥16歲女生明妮差不多每天寫來一封信,自稱是拜托駭客表姐找到了偶像的住址(“Kaede,我保證絕不外傳,只用來給你寫信!”),她記日記般向偶像傾訴她每天的行程:一天從祖父做的令人絕望的菠菜麥片粥開始,她總會寫幾句對祖父“把曲奇和稀奶油全一個人偷吃了”的擔憂,“奶奶則對《同志亦凡人》男星葛爾·哈羅德過度癡迷!”(她本人對流川的癡迷倒是“一點也不過度”),學校裏的英文課、數學課,她會抱怨幾句英文教師講弗羅斯特詩歌時總宣稱“美國該有一位詩人總統”,午餐,和一個叫珍妮的亞裔女孩的聊天,珍妮正在經歷一次頓悟,忽然發現她痛恨從小學習的大提琴,她真正熱愛的是每天彈一彈從學校女廁所撿的沒燒盡、仍燙手的煙屁股,女孩會一直記錄到她入睡前,用KS牌潤膚露擦了臉、脖子和小腿,“是個日本品牌呢,Kaede的皮膚這麽好,會不會也用這個品牌呢?”

這一類固定來信者還有兩三人,弗洛裏達州的全職太太瑪麗安,來信主要奉勸球星和她12歲獨子凱文交筆友,順便了解一下凱文的拳擊機器人“路易斯”,“我打賭最遲年底就能申請專利,Rukawa先生,請不要因名人的傲慢錯過結交12歲的當代愛迪生!”她自稱每天同時寫信勸告J.K.羅琳和比爾·蓋茨。另有密歇根州一位82歲、自稱這輩子只吃親手用槍打死鹿肉的約翰遜老人,一直在信中抱怨妻子、銀行賬單和槍械管制法,“最該要求禁槍的是鹿!鹿們高尚地一句抱怨不說!”他邀請流川去他的“湖上堡壘”作客,可潛水觀看湖中沉着他這輩子丟入的3000多具鹿骨。

再是各類粉絲贈禮。寄來最多的是各類籃球護具,各類巧克力,小挂件,情趣用品(鞭子每月會從世界各地寄來好幾把),布偶玩具(有粉絲寄來了自己縫制的流川卡通形象公仔),服裝(多是T恤和運動鞋),賀卡也不少。那年一月,有個佛羅倫薩粉絲,寄來了一只大包裹,一只福戈米蘭牌40L烤箱,附有一本英譯版《跟着阿爾貝托學烘焙》,随信寫到:“不要總皺眉頭,Kaede,葡萄幹圈和櫻桃蛋糕會為你帶來‘羅馬之夜’般的快樂!忘掉美國傻蛋小布什灌輸給你的功名利祿和二分球、三分球!”

南烈看不出流川在找什麽,以何種邏輯找,某個固定來信地址嗎?還是某樣固定禮品?連續十多天,流川只拆開信箋,檢查,一言不發将東西搬入“信件儲藏室”。南烈只确認,好運男孩暫時還沒等到他等的東西。

在那年一月二十三日晚間,謎題解開了,實在令南烈大失所望,完全被愚弄了似的。流川等的是一袋狗屁泡面,準确說:杉屋牌烏冬面。

一只裹了泡沫保護層的扁窄紙盒,拆開是一袋真空包裝的日式面條,黑色包裝袋,廣告詞“杉屋,用心呵護日本的味道”,每袋淨重180g(包含調料包)。如此而已,稍有噱頭的只是包裝袋背面的警告語:“請勿生食!”就像天下還有人不知道吃烏冬面需要用水煮。寄件地址在東京,世田谷區某個郵局,顯然寄件人故意略去了真實地址。

何等的廉價、草率!這就是流川每年等一個月的謎底?是生日禮物嗎?流川的生日在元旦。在日本便利店零售價不超過150円,本土最難吃的泡面之一——烏冬面根本上只該冷鮮保存,做成保存期6個月的脫水食品實乃作惡!南烈回想起來,2000年的一月,流川也似乎拽着這樣一袋泡面?往前呢?1999年?1998年?

他想起上個月科幻電影《煮熟了的祖父》編劇本哈德坦言自己有“食屎癖”,寫作是在矯正訓練營學到的替代療法——《紐約時報》批評該劇組為炒作電影首映禮“無所不用其極”,郵報也報道過一個6歲男孩被父母發現是“食白蟻癖”,難不成流川是食“全球最難吃泡面”癖?

但他知道錯不了,流川望向那袋蠢泡面的神色他再難忘不過,是他愛上好運男孩的原因。媽的,令人願為他沉河自盡的烏眼睛,現在款款望向一袋泡面?這袋泡面,丢給紐約街頭的乞丐,乞丐只會朝你吐濃痰、豎中指。

“誰寄的?”他問。

流川沒有回答,但慷慨表示,晚上會點那家和牛烤肉,請他吃飯。

真是春風得意馬蹄疾,南烈忽的惱怒起來:“楓,誰寄的?這就是你不肯答應我的原因?是那個人寄的對嗎?生日禮物?”

他以為流川依舊不會回答,流川回過頭,似乎考慮了幾秒鐘,流川說:“是。”

“你的生日,他每年就寄這種東西?”他觀察着流川的表情,得出了結論,“還真是每年都寄啊?令人驚訝,楓,你眼光可真高啊!那還真是和每年生日送你一座私人海島差不多檔次了!”

“每年那個枕頭,也是寄給他啰?哦,你的超級富豪老情人今年八十高壽,有退行性頸椎病嗎?嗯能理解,為了每年白得一袋180g泡面——居然還帶調料包!一百八十歲又有什麽忍不得?”

他因為嫉妒過于尖刻了,他知道,若是尋常,流川會給他一拳,那天流川到底收到了期待已久的年度禮物,大約心情奇佳,居然沒有和他計較。

當他氣急敗壞地諷刺:“看起來你們幾年裏性生活一定很和諧吧?當然!那還用問!每年一只枕頭,一袋泡面耶!和每天通宵啪啪大幹八小時又有什麽區別?”

這下好運男孩一定會揍他了,這下肯定會揍了,好運男孩只望向窗外,說是回答他,更像是自言自語,似乎好運男孩自己也有些茫然、委屈似的,他低聲咕哝着:“他說我們不急在一時。”在背誦一個誰教給他,他固然正踐行着,卻尚未真正理解含義的物理定理。

那年情人節,流川依舊八風不動地寄了一只Gallica牌枕頭。不像泡面寄送者裝神弄鬼(只留郵局地址),流川每次都認真填寫自己的地址、郵編,具體到社區、門牌號,顯然這就是為什麽,對方只要能讀懂“枕頭”的暗號,就能準确把泡面寄送到流川私人住宅。媽的,他那時忽然意識到,只要對方願意,對方人也可以明天直接出現在流川家門口。

南烈記得他曾自我安慰:其實沒什麽改變。他的好運男孩多了一個窩囊“貿易對象”而已。千禧時代了,什麽窩囊家夥還這樣溝通?飛機,汽車,email,手機(南烈一向歌頌手機革命!)一個在美國,一個在日本,那又怎麽樣,但凡真正有心,手機裏一天也能來個滾燙的八炮。他天不怕、地不怕的好運男孩在幹什麽?這樣反常,為了某個窩囊家夥的偉大箴言,“他說我們不急在一時”?人家搞不好是哄騙他哩,正常人誰會當真?但好運男孩當真,他任性、傲慢,什麽都當真的好運男孩,“他說我們不急在一時”,所以他真情願慢騰騰地退回石器時代,一年一度,跋涉千裏,兩個部落間以物易物,以劍齒虎牙,換粗陶炊鼎?倒也算佳話,除了沒什麽狗屁被真正改變。他告訴自己,南烈,你的情敵是每年只出現一袋的窩囊泡面,你有什麽理由不樂觀一點?

在2003年底,南烈發現他判斷嚴重失誤。12月下旬一天,他開車載流川從俱樂部回家,經過塔吉特商場時,流川忽然說:停一下。流川過去幾乎不逛塔吉特,他問流川:“要買什麽?我陪你吧。”球星拒絕了:“等我15分鐘。”他的好運男孩從副駕下車,快步走向商場,他望向商場玻璃幕牆內琳琅滿目的床上用品,他意識到了什麽。12分鐘後,流川拎着又一只Gallica牌枕頭重新回到了車上。

“今年這麽早就買好了?”

“嗯。”

“哦,有什麽好事不成?”

好運男孩沒回答。但眼裏的躍躍欲試勝過回答。南烈記得那嫉妒,從第一次發現流川有個等待的人,已熊熊燒起來的嫉妒。他記得他甚至有種埋怨,埋怨流川的太任性、不正常,既然有在等待的人,為什麽還允許一個已愛他到發瘋的經紀人時時緊守在身邊?換個正常人,早就炒了他的鱿魚。是的,他有時情願流川炒了他的鱿魚。至少說明他的愛有一點令流川敬畏的分量。但流川是個怪物,大怪物,當初賜他幸運的怪物,現在已成了賜他地獄的怪物。

他記得他恨恨想着,他時時用盡解數纏繞着流川,澤北榮治都能看出不正常,背地裏或許評價他“像條想奸污客戶的毒蟒”,流川居然就這麽對自己的愛和瘋狂視而不見。完全,他媽的視而不見,連把他當備胎的心機都不屑有。他記得他第二十次向流川表白時,流川那類允許他請一天事假的口吻,對他說:“你自己的事,趕緊處理好。”流川像真相信他能一天內處理好他的瘋狂似的,對,流川很相信他能一天內處理好那堆商務合同和報稅單,只要他沒有第二十一次表白,流川就默認他已經處理好了。媽的,還讓他“等15分鐘”!還當着他的面買什麽該死的枕頭!

那一年聖誕前,流川已一反常态地包裝好了他的次年情人節郵件。好幾回南烈早上下樓,經過球星卧室,都無法忽視那只躺在床頭櫃上的待寄包裹,和往年一樣,一只裹了保護性塑膜的厚牛皮紙盒。一天夜裏,流川做完加練,走去浴室沖澡,南烈悄然走去拆開了那個包裹。既然流川全然不對追求者的瘋狂作戒備,那就別怪他以經紀人之名的正常關照,他必須看看“枕頭包裹”和往年有沒有什麽不同。他很快發現了不同,紙盒裏多了一張手寫字條,兩行字而已。

第一行:“是我做錯了,我該支持你的想法,仙道,十年修得夠了嗎?”

他幾乎以為下頭會抄寫一行聶魯達或卡瓦菲斯的情詩。

第二行:“給我打電話。”

整整齊齊的手機號碼,務實的注明了國家代號,城市區號。吝啬的供貨商讨債時生怕少寫一位卡號,令對方少打來貨款。他的好運男孩分明那樣急。

南烈仍記得那酸楚。他以為會是憤怒居多,實在是酸楚居多。仙道彰。他沒想到會是仙道彰。盡管是流川的前男友,情理上應是“頭號嫌疑人”,南烈回想起記憶中那吊兒郎當的朝天發,比賽中場休息時常靠在一邊看什麽《高麗墓志銘彙考》,仿佛随時将笑着諷刺一句墓志銘中的傳統糟粕。有回比賽,那家夥邊做着假動作過人,邊同岸本聊了幾句怎樣用蝸牛釣鲑魚。這號人物幹出什麽“僞造高麗古墓”的荒唐事他倒是信的,一點創意都沒有的通信事件,另一位主角怎麽會是這號人物。

他費了些功夫查仙道彰的現狀,剛新興幾年的互聯網上,照例搜不到什麽信息,照例用上了行業臺面下的伎倆,他請了“專業人士”,查到此人曾是德國某校的建築專業研究生,如今在倫敦一家建築工作室。寄件地址倒怎麽在東京?當然,不很重要。重要的是,他酸楚地想着,看起來這一年真的不同了,十年?是了,即将要2004年,任性的流川和他生疏叫着姓氏的前男友仙道,是打算紀念一下分手十周年嗎?确實,該有一點儀式感。他酸楚地想到流川留下的電話號碼,不愧是流川,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他說我們不急在一時”,所以他潛伏十年,不管什麽物理定理中,十年想必都符合“不急在一時”實驗條件?十年一到,他急得不得了的好運男孩總算要收複失地,一統江山了。完美的、邪門的、他媽的邏輯閉環!除非仙道不會撥那串電話號碼,但怎麽可能不撥?那可是流川,全世界僅有一個的美麗怪物,誰能拒絕他的主動邀請:十年宵禁今夜結束了,今夜我要你打我電話。何況那個窩囊仙道彰,不也每年寄來一袋窩囊的烏冬面嗎?這世間他媽的到底有一群什麽沒人倫的怪物?

上帝在幫他。2004年的一月,流川十年來最難熬的一月,好運男孩的運氣似乎用光了,直到一月倒數第三天,他沒有收到他等待的烏冬面。南烈記得自己多麽竊喜,每回望着球星拆一封信,他默咒一句“不是泡面”,到底奏效了。有時他幾乎以為自己是聖子,上帝多麽愛寵他!或自己也狐疑,是不是自己親自偷去銷毀了?但他對上帝父親起誓,孩兒确實并沒偷。怪那個仙道彰,扶不起的阿鬥,眼看就要勝利在望,忽然的放棄了棋局。那個月的流川,時時散發着寒芒,有時半夜忽然醒來,走去洗手間用冷水沖臉。

一月倒數第二天,流川照例檢查過郵箱後,把自己關進了二樓的“信件儲物間”,南烈也走進去。他以為流川或許将要哭(他從未見過一回),或許暴怒的球星預備一把火燒了所有信件。他低估了好運男孩,後者面色沉而靜,決心贏得一場比賽前熱身時的沉靜,但這一回,球星決心以倉庫點貨員的身份參戰,南烈望着好運男孩開始一件件快速整理起滿屋多年信件。

起初,南烈沒太看明白,流川在按年份,将他收到的信件分好類,1995,1996,1997……2003,2004,十年一切的一月來信,球星飛快排除一些,留下另一些,再排除一些,再留下一些。漸漸南烈看出了一點端倪,流川在排除掉那些不具備連貫性的“孤品”,留下每年都會寄來的同類物件。

東西實在太多,尤其1995到1998年,那時流川還在念大學,大抵也是超級校園明星,地址并不保密,那幾年收到的禮品堆山填海,占去了大半房間。下午六點,到深夜十一點,流川留下了十列每一年一月都會出現的物件,品類數量之繁多,仍令人頭皮發麻:護臂、護腕、護膝、護踝各有一大摞,兩種品牌的巧克力一大堆,更別提大量情趣皮鞭、公仔、服裝……流川開始一樣一樣檢查。

他到底問:“你在做什麽?”

“是別的。”球星只下意識回答。

是別的?

南烈花了半晌才領悟球星的意圖,他感到一陣可怖,為石器時代怪物的任性、執拗。

他不無諷刺地想着,每年寄來的烏冬面,好運男孩分明将那理解為某種“貞操泡面”般的承諾了吧?每年會用枕頭作出多麽直率、滾燙、急切的回應。這一年沒收到——海外郵件雖運輸滞後,七八天多能收到,再遲不過十餘天,這一年月底仍沒收到,正常人将判斷,除非是寄丢了(可能性極小),寄件方——仙道彰這一年恐怕有了變數,八成是終于決心不寄了吧?蹬掉石器時代前男友,丢棄傳統糟粕忠貞觀,哼着《兩個婆娘一個郎》,去擁抱現代人開放、多元的健康性生活。可流川,這任性的石器時代怪物,顯然的鄙視着這等現代性失敗,既然“他說我們不急在一時”,怪物做到了,仙道憑什麽不做到?既然“貞操泡面”膽敢不堅持送十年,怪物索性推翻所有假設,他索性假設或是他原先弄錯了,“見異思遷烏冬面”本來并不來自他的仙道,來某個無關之人,對,一個喪失靈魂的可憐當代人!把有始無終吹噓作深刻!南烈已經讀通了怪物的任性邏輯,讀通了怪物那幾乎永恒要蠻橫擁有仙道的信念,在那永恒計劃裏,盡管怪物那樣急切,等十年和等一周并無什麽兩樣,他所有好好收藏的多年來信,證明球星早預備好有這一天,不是烏冬面,那就是別的,那堆信裏一定還藏着別的線索,他那發表了“他說我們不急在一時”偉大演講十周年的窩囊前男友,一定老老實實帶着癡情古詩三百首等在裏面。

石器時代怪物的不達目的不罷休,足以令普通現代人感到驚悚。是啊,是恐怖題材電影了,浪漫在時間裏一次次被踐踏,會像馬革裹屍,愛意在閱歷裏一天天被損減,終如無肉的鬼魂。別說分手十年,分手十天就移情別戀也是發達、時髦、人性的現代社會。南烈想,流川自己偏執于等待一個人,最初在愛情電影裏等,随後在恐怖電影裏等,不得不說,吻合古代怪物的特質。但仙道彰,嘁,這種人……南烈忽的冒出一個邪念來,搞不好這種人當初居心不良地招惹流川,就是拿準了古代怪物的特質吧?搞不好投資客就是和買黃金一樣為了保值吧?是的,沒準他早就料到美麗怪物一旦愛上誰,恐怕将愛得比誰都長久,誰若擁有豈非富可敵國?

那天實在夜了,已是深夜十二點。球星的“捉拿仙道彰”作業并無可喜進展,南烈記得他用極柔和的口吻——他盡量不顯出一點幸災樂禍,勸告他的好運男孩,早些休息,找什麽東西不急在一時,第二天主場有比賽,可以明晚回來再繼續整理。經紀人對客戶的苦口良言,流川沒有理由反駁。

一月的最後一天,南烈開車送流川去比賽,凱爾特人隊主場對陣灰熊隊。灰熊的10號費爾南多,身高2米02,大塊頭很信仰“灰熊隊”是以他本人命名,每回開賽前會朝隊友嘶吼:“熊們,捉兔子游戲開始了!”流川仍是新秀時,費爾南多曾公然對媒體調侃,“NBA可不會憐愛一個女扮男裝的花木蘭。”媒體們賽前放風,多以“流川楓vs費爾南多”“亞洲美人能否複一箭之仇”為噱頭,南烈本該現場觀戰,但他獨自一人提前回了家。

他隐隐知道自己将幹什麽,他知道他不能忍下去了。上帝在幫他,幫助他得到好運男孩,他再不能被動地聽之任之。南烈獨自一人走進了“信件儲藏室”。他開始面對前一天夜裏流川篩選出來的大堆來信,T恤、公仔、籃球護具、巧克力……分量相當于十堆清倉甩賣的雜貨攤。

“捉拿流川楓想象中的仙道彰”,南烈感到悲觀,固然是比從波士頓70萬人口中捉拿一位連環殺手略容易一點。

他決定先排查他最關注的巧克力領域。作為愛情的象征符號,巧克力算訊號最鮮明的物件。他先排除了一款每年寄來的瑞士巧克力,十年間寄件人明顯來自三個不同人士,有三年是一位加州查理,會在信封上簽一個大大的“查理”,查理大帝的玉玺也不會更氣派;有四年是一位俄勒岡的小女孩,收寄件地址明顯是小孩子的字跡;最近三年是一家紐約“火星鹽粒”糖果寄賣店,随信寄了幾張優惠代金券。另一款費列羅巧克力同樣被他排除:分別來自四個寄件人。

随後,他排除了那款情趣皮鞭,他倒喜歡皮鞭這個主題,皮鞭相當于他心中的貞節牌坊(比泡面像話的多),馬,奴隸,囚犯,皮鞭下的角色确鑿都是再貞潔不過的。假如窩囊的仙道彰有膽色寄來情趣皮鞭,也算有勇有謀,可惜他一一确認,十條皮鞭來自十個有勇有謀程度不一的貞潔色魔,來自北卡羅來納、巴爾的摩、伊斯坦堡、莫斯科、芭提雅……光信封上就有俄語、阿拉伯語、葡萄牙語、英語、泰語、蒙古語六種不同語言。

他将目光轉向最令人頭痛的纖維制品:堆積如山的T恤,黑、白T每年各有幾十件,一大群長相雷同的玩具熊,如療養院中的帕金森患者,都那樣癡郁地駝背坐着,還有那些籃球護具,每年至少十多只黑、藍、紅護臂,護膝、護腕、護踝各是差不多數量……

他發洩式的,随手從眼皮底下抓起了一只護腕。EMS硬殼信封裏露出紅色護腕包裝上端的硬紙标牌,是日文産品說明,因是日文,比一堆令他心煩意亂的英文稍微松快一點,他拿在手中仔細打量起來。

送籃球護具的粉絲是最乏味的一類,連追星都毫無激情、缺乏想象力,好比給七年之癢的丈夫買便宜內褲。确實,一只相當普通、缺乏特色的純紅色護腕,一個叫“八王子”的不知名品牌,商标形制是一只紅色獵豹,那麽應該叫“八豹子”牌嘛,他想。産品适用範圍寫着:适用于增加腕部壓力和在運動時的防護;主要成分說明寫着:94%棉,5%二鳳類彈力纖維,1%氨綸;産地是日本鐮倉,産品等級是合格,檢驗員是007,随後是一堆乏味的産品執行标準編碼、産品安全類別編碼,另印着黑白相間的13位數商品條形碼。他瞥向裝載護腕的信封,寄件地址只大致寫了日本東京,郵戳是1997年。

他翻向左手邊1996年的一堆護腕,光紅色護腕足有二十多只,他打算用排除法先排除掉可憐的“八王子”。可謂撞大運,他略一找居然到了另一只“八王子”,他拿起1996年的“八王子”,看起來和1997年的“八王子”形制一樣,翻到背面,各類産品說明、編碼均一致,13位商品條形碼都一致。

他知道不大對勁了。管理學院的畢業生,這等常識還是有的,商品條形碼,每樣商品獨一無二的編碼,如每個人有獨一無二的基因編碼,兩樣不同年份的商品怎麽會有一模一樣的條形碼?在正常的工業體系裏,根本不可能出現。他疑心看錯了,再度拿着兩個護腕對照了一下,13位數條形碼:4592900865423。确實一模一樣。

他隐隐有了預感,上帝真在幫他。他索性先往最左一列翻去,1995年——最初之年,他不費什麽功夫,從十多只紅護腕中,找到了同樣尾號5423的1995版“八王子”。他再度向右,1998,1999,2000,當他找到2001年,連續發現的第7只尾號5423“八王子”,他的驚愕已達到了峰值,當他按圖索骥,次第找到了屬于2002,2003,2004的三只一模一樣紅護腕,已多少麻木了。

十只紅色護腕,十年裏商品形制毫無改變,那土氣的紅豹子商标,成分、說明排版都沒變,多麽不思進取的公司,真真固步自封到天方夜譚,商品條形碼都是同一個,這等于宣稱,理論上,這十只紅色護腕,是同一只紅色護腕。

他把十只護腕全列在一起,進行再一輪細致入微的對比,他發現了一點端倪,十只護腕的産品說明文字,乍一看是正常激光打印,其實不然,似乎全出自一個極端無聊、又技巧高超的家夥手繪,相比打印字體形制、色彩基本均勻,字跡有手繪不可避免的色澤輕微深淺不一、大小略微參差:1997版本的紅色獵豹商标,比2004版的豹頭略微肥大一點,2002版的成分說明中,“氨綸”兩個字比其他年份的寫得稍微窄扁一點。這都實在要格外留意才能發現。他最後對比了十只護腕的寄件地址,1995年到1997年,來自日本東京,1997年到2000年,來自德國慕尼黑,2001年到2004年,來自英國倫敦。

上帝确實在幫他,他知道,他找到了。多麽好運,這麽快就從70萬人口裏揪出了那個極端殘酷的連環殺人犯。他不需要再确定第二遍,他變得非常鎮靜。他小心把每只護腕塞回原有信封,放回原來位置,重新毫不起眼地退回到那各年的清倉雜貨架上去。誰能想到,任性的石器時代怪物居然是對的,他居然真的捉拿到了流川偏執想象中的仙道彰,窩囊而顯眼的烏冬面居然真的只是個烏龍球,仙道彰的驚喜居然真的藏在毫不起眼、被遺忘了十年的護腕堆裏。多麽矯揉造作的娘娘腔啊,專選那樣毫無風格的大路貨,永遠是形制未變的同一只,他是在說他也一點沒有變,或許半點也并沒有,通過何等的消極、膽怯和遮遮掩掩。換了誰會在乎?換了誰會發現?也是碰上了怪物,也是碰上了流川,南烈知道,只要流川當晚留心看,或許連續幾晚留心看,他的好運男孩遲早會發現。但上帝在幫的是他南烈。

直接丢掉不是好主意,南烈知道。他需要更穩妥、更一勞永逸的處理方法。他暫時離開了房間,決心下樓去散散步,他相信放松心情有利于激發他的靈感。他走下樓梯,走到了流川家的院門口去。他看一眼腕表,流川的球賽剛剛已經結束,他按理應該去球場接他的好運男孩,慰問他斬殺了幾頭灰熊。但他知道,現在他只有一個任務,在流川回家前,回報上帝為他的助攻。

他站在院子裏,聽着這只高檔社區裏的鳥叫,汽車響,隔壁遙遙傳來嬰兒的慘痛啼哭,他知道是一對猶太夫婦剛進行了割禮的嬰兒。那個姓奧布萊恩的市長競選人拉票隊在例行“每周一巡”,五個中年男女,冬裝外頭罩一件胸前印着“請投前警督一票”的紅色T恤,手捧自制葡萄蘿蔔硬餅幹,正在社區中挨家挨戶敲門推銷。

“請投03號奧布萊恩一票!前警督不能保證別的,至少能保證不讓小偷、性變态、連環殺手毀滅我們的波士頓!”走在最前方的褐發女人将一牛皮紙袋餅幹,一本《讓波士頓明天更偉大》宣傳冊,同時塞入南烈手裏,“‘潛水殺手’奧雷德,‘虐貓人’伯頓,都是在奧布萊恩手上破獲的!老實說,我們幾個都是退休刑警!我們都願意把命交給威廉!”

聽起來,除了向每一個波士頓市民索要票,那位奧布萊恩更想索要每一個波士頓市民的命。南烈收下了“推銷品”,不收下的話,這幫蠻橫的前警察會塞入大門底下、砸入打開的窗戶縫隙內,像上周、上上周那樣。

“先生,您對波士頓的明天有什麽意見,可以寫在這裏。”一個已開始謝頂的金發男子舉起一只半敞開的“意見收集盒”(沒蓋的範斯牌鞋盒),舉到南烈鼻子前。南烈一動不動,用眼神向對方傳達,“對,我就是個陷入情網,一點也不在乎波士頓明天的短視混蛋。”在對方即将撤走盒子之前,他叫了一聲,“等等,這張我可以拿走吧?”他從意見盒中,抽取走了一張,一張普通A4打印紙,“上面是日文,你們也看不懂吧?”

“寫的什麽?”“領頭人”褐發女子懷疑地望他一眼。

“不是什麽好話,和波士頓的明天也完全無關。”

“什麽?”

他翻譯給對方聽:“不要再送來家裏了。家人很困擾呢。祝好。”

“哦,社區口那家日本人!”中年女人唾了一口口水,“我打賭那個變态丈夫正打算把客廳布置成□□片場,有好幾個□□正在那兒,害怕被我們敲門發現!哦,《菊與刀與□□》,這就是日本人!你要這張紙幹什麽?”

“你們有用嗎?”

幾個前警察一齊瞪住他,大約考慮了幾秒鐘,一張無用紙條,值不值得以“有個家夥搶劫”的名義浪費後輩警力,幾人終于轉身離去。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南烈走去打開院門口的郵箱,一把抓住當日所有來信,他略篩選了一下,他希望能有一封日本東京來信——流川本人最重視來自東京世田谷區的來信——但這天沒有,略微一點失望後,退而求其次,他翻到了一封寄件地址是日本劄幌的信。

他把信拿去一樓浴室,吹風機開熱風吹着信封膠口,當膠融化,他小心揭開,未弄破一點信封。信來自劄幌羊之丘民俗博物館,內附一張統一打印,寄給各位“尊敬的捐贈人”的新年問候辭,附帶一冊2004年民俗館文創年歷,每頁均繪有北海道開拓村、杜鵑鳥、鐘樓等劄幌元素,他将信和日歷塞進自己口袋——稍後他會丢進壁爐燒掉,他把那張剛得到的A4打印紙折疊幾下塞進去,重新用膠水小心封好口。

南烈再一次想起了“枕頭包裹”紙條中的一句,“我該支持你的想法。”普通現代人嘴上再普通不過的一句,那是石器時代怪物領悟了多久才領悟到的道理?一年?三年?還是十年?他早該想到,能擊敗石器時代怪物“任性、偏執”的唯一的敵手,或許只有仙道彰本人的明确想法。确确實實,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一月的最後一晚,流川例行每年最後一次檢查郵箱信件,他的好運男孩拆開信封,看到那張A4紙,南烈仍記他臉上的神情。他隐隐擔憂流川發現端倪,他知道一切有些牽強附會,劄幌作為地址太牽強,信件上那一句有頭無尾的打印文字也多少附會,或許流川根本不會有任何聯想?或許會作為一封無關信件處理?他白擔心了,上帝在真真切切幫他,白天擊敗了灰熊費爾南多的流川,被解說員理查德起了一個新外號“無堅不摧的屠熊者”,“屠熊者”看到劄幌時怔了怔,随後“屠熊者”看到了那句話,“不要再送來家裏了。家人很困擾呢。祝好。”流川似乎一秒鐘也沒有懷疑,可球星仍咬住嘴唇,仍怔怔堅持望了那紙條或許半個鐘頭,似乎仍隐隐期待那打印字體會忽然的變成另外一句,何必批判雨中的人期待忽然天晴呢,直到球星最終确定那打印字體是永恒不停的雨,他狠狠揉爛了那張紙時,南烈近乎癡迷地望向好運男孩臉上何等美麗的惶然、傷心。上帝在幫他,無堅不摧的好運男孩,在那一瞬間終于相信了“他說我們不急在一時”是哄人的,十年裏只有怪物當了真。南烈仍記得那晚流川将A4紙丢進壁爐,不久将枕頭——連同命令仙道給他打電話的整個包裹,也一并丢進壁爐,怪物的“永恒計劃”在烈火中化為了灰燼。超出了他的預期,完全超出。

上帝确實在幫他。那年情人節,當他站在料理臺前,做完那只羅唣的蜜汁烤雞,“楓,真的不考慮一下我嗎?”當他又一次,第二十一次這樣問流川,流川茫然望向他:“我不知道。”

他簡直心花怒放,他什麽時候見過流川那樣茫然,他怎麽可能聽不出這茫然中的松動。他用他想象中最溫柔、最寬宏的語調回應他的好運男孩,“沒關系,楓,不妨先試試,我們有很長時間。”

他們從那年年底試到了今天。

南烈站在母親追思茶會的人客中央。

他望向客廳置物櫃,其上暫時立了一張母親遺照,大約為匹配這遺照,房間的音箱裏正低音量播放着俗蠢的班得瑞《初雪》,優子說,那是母親生前最愛的音樂,號稱新世紀音樂,不過是些自欺欺人的格調,倒也匹配此前姨媽、優子、父親的三份“悼詞”。

南烈将開始他發表的“悼詞”。他知道,他可不會發表像班得瑞和初雪那樣扯着嘴角假笑的悼詞。

“媽媽是個好人,”他聽見自己差點發出一聲冷笑來,“‘南老師一輩子情願自己吃虧,從不虧待學生。’人人這樣說。唔,她度過了很有價值的一生。我聽說,一個警長在任期間只要能親手破獲一起重案,就算沒有虛度此生,從這個意義上講,媽媽一生至少破了好幾起‘大案’。”

人群裏流露一點茫然,他知道只有寥寥幾個校友和“失主”聽懂了他的反諷。

“媽媽這輩子最愛的是南本町國中,她在那裏做了三十多年教師,每年她會對着畢業手冊上的照片,重新背誦一遍900多個學生名,每回在街上,和別的老師不同,總是她先認出學生,‘啊呀南老師,畢業快二十年了,連我這樣沒一個人記得住的家夥,南老師竟也記得呢?’她資助過三個學生念大學——說起來今天好像一個沒來?為兩個意外身故學生辦過後事,哦,有年,在電視新聞裏看見有場車禍當事人像她十多年前一個學生,她特地走去核實,果真是的,在學生出院前,媽媽将他的6歲孩子帶來家裏照顧了半年,哈,這家夥今天怎麽也居然敢沒來呢?去世前,媽媽将她銀行卡內的僅剩80萬円遺産捐贈給了南本町國中,她至今是南本町國中最受愛戴教師排行第九,偏低了,我想偏低了,比起她的付出,至少該名列前三,但她死前應該還算滿足,至少還沒有掉出前十。”

一陣稀稀拉拉的掌聲,假如沒有那幾句充滿幸災樂禍的“沒來”和“偏低”,掌聲會更熱烈一些。

“是的,我想媽媽臨終确實很滿足,畢竟,她也見到了她的偶像,我很幸運能站在她的病榻邊,聽到她對我和流川的祝福:烈,你從哪兒偷來了這位大明星?”

另一陣掌聲,多少熱烈了一點,他微笑着走向流川,他的好運男孩,他從後方捉住了輪椅的握柄。

“‘烈,你又上哪偷東西去了?’我記得從小媽媽總擔心我,為我曾偷過大伯家的一只打火機,對,打火機燃亮時可漂亮了,大家不覺得嗎,小時候大伯抽煙,我看見他打燃打火機,打燃時那一簇火可漂亮了,因為我四歲或五歲時偷過那一只打火機,我正直的媽媽認定我會偷走一切,唔,她900多個學生中最沒救的一個,一會兒是唇膏,對吧麻裏?一會兒是CD機,當然還有2000円,對吧松本?‘記得給同學道歉,歸還人家啊!’全班那麽多人,只要丢了東西,媽媽從不需要偵查每次都能很快破案,每次都是她的親生兒子,唔,倒也體現她的‘情願自己吃虧,不肯虧待學生’。‘烈,不要犟嘴,偷東西可行不通啊,答應媽媽,不能再偷了,這麽多年媽媽睡覺都為你擔心吶,偷東西會毀掉你這一輩子。’媽媽教英文,她大概有本特殊的英文字典吧,裏頭寫着‘兒子’是‘小偷’下轄的一屬,就像海鷗屬于‘鷗科’,哈,因為他小時候可畢竟偷過一只打火機。”

人群中逐漸顯出一點不安,疑心他是不是吃醉了酒,他幽默地及時挽救:“但我想正直的媽媽死前終于如願了,畢竟我已向她再三保證,這位大明星可确實是我偷來的,不是嗎,可算如了她的願,她900多個學生中最沒救的一個,她可算沒看錯人!雖然,”他俯身在好運男孩左頰上一吻,“我可誰也不會道歉,誰也不會歸還。”

沒有人鼓掌。他猜他的即興演講在主題過于突兀了,內容上過于先鋒了。讓人隐隐覺得他作為發言人,一個葬禮上的悼詞發言人,過于含冤帶恨了——哪怕對自己的亡母。最後那個“脫口秀”和吻的尺度也不符合葬禮氛圍,令人疑心是那種嘩衆取寵的劇本,一個自戀的兒子不惜把母親的葬禮,變成自己得意洋洋的訂婚宣誓。妹妹優子板着臉孔,姨媽含着失望的淚水,父親假裝更賣力、更大聲地吞吃羊羹,其餘人神色尴尬、古怪、凝重,全場只有晴子勉強笑着,努力鼓着掌。

南烈很滿意自己的“悼詞”。他可管不了那麽多,母親已經變成了一把骨灰,她的問題是次要的。他望向他的幾個“老朋友”,望向那位不請自來的仙道彰,後者正毫不遮掩、恬不知恥的望着流川——就像在場的幾個“僞劣失主”中,唯有他是那唯一的、真正的失主,他有權用那哀傷癡迷的眼神望着他丢失已久的珍寶。南烈強忍住過去往仙道彰鼻子上來一肘擊的沖動,他可再清楚不過,葬禮結束了,從現在開始,他的唯一任務就是握緊好運男孩的輪椅握柄,任誰來自稱“失主”都絕不松開,直到那個窩囊的仙道彰滿懷幻想的前來,大失所望的滾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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