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艾團

9.艾團

仙道彰再一次推開入戶門,走入這所私人住宅。

已故國中女教師的追思茶會剛宣告結束,音箱裏的背景音樂業已關閉,一摞摞餐盤、茶杯被端到洗碗槽,一場有驚無險的邪典電影,觀影者們正紛紛離席,紛紛走去和前排主創——主人握手辭別,構思着回家後将怎樣寬容(殘忍)地為葬禮評分。

仙道望向曾屬于他的男孩。男孩鎮定地坐在輪椅裏,被住宅主人推着。假如有人走去同他說什麽,他一律鎮定地點頭,有人若伸手與他相握,他一律鎮定地回握,千錘百煉的鎮定,別說出席葬禮,出席一場流血宮變,恐怕也并不使得男孩改一分顏色。對自己“主創”的電影,男孩毫無得失心,這時若有混球走上去,威脅将“為葬禮打負99.7分”,男孩只怕最多不過偏過臉去,用潔白的下颚線處理差評。

仙道盡量命令自己不多看一眼男孩,他靠在入戶玄關處略等了一會兒,等人群散得幹淨些。他注意到玄關櫃上一支景泰藍琺琅花瓶,其上金燦燦的繪圖仿制狩野永德《洛中洛外圖》,造來為擺在妖妃寝殿中的花瓶,此時瓶中插着一束玫瑰,花瓣仍是媚紅的,毫無開放了幾天的怠相,看來絕非出于疏忽才作了葬禮的糜豔一部分,分明是主人當天有心購買,扣0.3分,主人恨不能在母親葬禮上一口氣過完情人節、七夕和金婚紀念日。湊夠了負100分整,他徑直走向住宅的主人,他哥倆好似的把手搭在了男孩現任男友肩上:“南烈先生,關于你這個房子我有個問題,不如我們出去談談?”

“這所私人住宅”的主人南烈冷冷望向他,一丁點也沒有掩飾眼神向他開槍、開炮、投石攻擊,冰系、火系、閃電系、死靈系魔法全力直轟。

“談什麽?”

“這所房子。”

“是嗎?和你?我不覺得我的房子需要和你談。”

“你需要,我好歹是個著名建築設計師來着,你這房子有處問題不得不留意。”

“拿開你的手!”

“哦,你先放開流川輪椅吧,喂三井,你過來幫南烈先生推一下流川。”

“喂!仙道彰!你到底要幹什麽?我可報警了!”

現任男友看來懂法,第一武器居然不是揮刀“宮”向他的□□——他已預備好了躲閃,現任男友的第一武器居然是宣稱報警。

“報什麽警?報警有人做免費建築類講座?”他哥倆好地箍住對方肩膀,用弟弟不容拒絕前夫哥的好,像推動那種在雨天抛錨的車,他強行親熱地摟着男孩的現任男友往外走,他知道他臉上帶着溫和極了的假笑:“小聲點,探讨一點建築學上的小問題而已,你妹妹和姨媽還在前頭,還沒走出院門呢,別真搞砸令堂的葬禮。”

他們走到住宅的前院,他沒做什麽格外鋪墊,指着門廊處那段被拆除的水泥樁痕跡:“為什麽拆掉?”

“什麽拆掉?”

“別裝傻,你知道我在說什麽,好好的無障礙坡道,為什麽拆掉?”

“沒記錯的話,這是我本人的名下物業吧?”現任男友冷笑一聲,“怎麽,要看産權證嗎,上頭屋主一欄莫非寫着‘仙道彰’?你腦子是有什麽妄想症?我處置我的物業,需要向你打報告?哦,說起來舊床也拆掉了,舊床單也扔掉了,為了楓一律換了新床和新床上用品,你需要也問為什麽嗎?哦,回國那天一起在伊勢丹百貨選的,要問的話,我可以先告訴你這個,聽嗎?舊床太窄木料也受過潮——”

“別激動,好好想個理由。”事實上,是他克制着自己不要被激怒,僅僅被對方武器庫裏的最常規武器,愚蠢的舊床新床,“無障礙坡道,”他重複一遍,“為什麽拆掉?務必想個好理由。”

就像對方回答他,“拆掉是為了把建築廢料拍賣救助朱鹮”,他就可能放棄追究似的。

“仙道彰,你他媽的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想幹什麽?”

“哦,是嗎,所以你不敢說?”

最後兩個客人正一前一後走出了前院大門,現任男友猛然掙脫了“哥倆好”虛假營銷,雙掌往仙道肩上用力一搡,令後者退後了幾步方站穩。

“哈,我有什麽不敢說的,你以為我像你一樣窩囊?就會這種小題大做?”現任男友顯出自信、泰然,“你以為拆掉楓不知道嗎?我是當着他拆掉的,對,你的窩囊術語‘無障礙坡道’,我他媽就管那叫‘一個陡坡’,金屬扶手也不太好使,我擔心楓自己搖輪椅出去太危險而已,怎麽樣,你不信問楓,我是當着他,請人過來拆掉的,人工費32000日元,發票還在呢,要看看嗎?怎麽,仙道警長?你是在我家發現兩噸炸藥了,還是發現了六箱□□?給我來這套沒用的入室搜查,楓需要你在這裏振臂高呼?”

仙道望向門廊,三井推着球星正站在門口。他以為他的三井父親臉上恐怕将帶着和南烈一樣的暴跳如雷,三井僅用無奈、憐憫的神色打量着敗家子。人們常用這類神色,打量那類因刮了一點微風,便宣稱末世來臨的瘋子。

他望向輪椅中的人,流川依舊将眼神越過他,越過那處無障礙坡道的拆除“作案現場”,球星對本案審理進展也毫無得失心,情願望向遠方某處,大抵是落日徹底沉入西方地平線後的餘晖。看來球星确實毫不在乎拆除不拆除。仙道想起來,那時男孩确實毫不在乎家中窗框滲水,不在乎茶幾的一只鋼腿是否在松動搖晃,不在乎燈具忽然的爆炸,一天男孩就那樣坐在爆炸現場可愛地聽歌,也不在乎下雨,若不是他每一次舍不得,男孩會去每一次雨中打球,男孩打球時甚至不太在乎膝頭破皮流着血。他想起他曾學着電視裏的味噌廣告詞開男孩玩笑,“流川牌鎮定,日本百年老牌,源自超然物外。”

仙道望了男孩一時,略微感到一類恍惚。真奇怪,當男孩在籃球場上飛起來,你會幻覺他天生會飛,當他只很幽靜地在輪椅中坐着,并不必別的動作,光那種傷病為他描繪的臨時孱弱肖像——男孩對自己的臨時孱弱也相當鎮定,若不扼制邪念,仙道完全能想象,有人将渴望他永被安放在輪椅裏。太美的人是這樣,籃球和輪椅在撕搶他,活力和死寂在争奪他,他飛身灌籃時多令人敬畏,你将他壓在身下,他迷失在你的索取裏時就多惹人愛憐。他穿得越厚,越昂貴,你越只記得深夜他身體每一寸月光般的肌膚,那肌膚也曾經只照着你,照着你的手掌和唇齒……現在屬于別人,他需要很有技巧,盡量避免成為那個多管閑事的小人。

仙道忍不住向流川走去,在離球星一米遠的地方,他命令自己停下來,“流川,這條無障礙坡道不該拆掉的,他明知道你出門上下時都需要那個坡道。”

“我不需要。”男孩望着別處。

“你需要。”

“不需要。”

“流川,你肯定需要那個坡道,你坐輪椅不可能不需要。”

他該怎麽說,說“南烈完全不尊重你”,還是“南烈歧視、打壓殘障人士”?那些能說服一切善良普通人,能因政治正确登上《紐約時報》,但流川根本不在乎的道理?在流川面對一切的鎮定中,他自己并不主張受害時,仙道知道自己開口第一句業已顯得像個小人,顯得卑鄙,那類在國小時愛向老師舉報同學的小組長,“老師,南烈撕爛了他自己的一張紙,我認為他不該随意撕紙。”

“流川,那個坡道真的很有用,”他不太知道自己在說什麽,教一個已至少使用了四個月輪椅的人怎麽用無障礙通道上下坡?他放任自己在施工現場那樣計算,“之前的坡道也不可能像南烈說的太‘陡’,他誇大了那危險,這個門廊高度不過50公分,從這段拆除長度來看,是‘之’字形,我想坡度不過在9到10度——”

“說了,不需要。”球星終于短暫将黑眼睛望向他,冷而厭惡,短暫地一掃罷了。

他應該再一次堅持“你需要”,他并說不出口。這是他今天想要聽到的男孩聲音,他聽到了,不啻聲音,男孩眼神也一起給他了,在希臘餐廳男孩甚至也不肯望向他,今天肯望向他的了。他想起他為什麽敢在希臘餐廳強吻男孩了,在男孩令他“滾蛋”之後,他這些天為什麽仍敢不停給男孩打着騷擾電話,包括,他為什麽敢刻薄地給這所私人住宅評分,敢因為“著名建築設計師”覺得“不夠宜居”就自以為已穩操勝券。因為在他錯亂的時間尺度裏,男孩上一秒還在用全然依戀的眼神望着他,依戀到男孩自己也感到一點茫然似的,會低低叫着他“仙道”,請他去告訴男孩“為什麽”,可更茫然的他又哪裏說得出“為什麽”,在兩個人的茫然中,他只會讓吻茫然落下去,一落下去一切方确定了,他确定他是那地球上僅有一個的,被男孩全然愛着的幸運混蛋。僅此而已。

仙道彰常常可以在任何一秒中,回到19歲生日的那個情人節去。他剛決心推開懷中的17歲男孩,男孩的手臂極偏執地抱住他,臉仍依戀地貼在他懷中,要推開這等瑰麗的擁抱,确實只有19歲的他有那驚天本領。他記得他告訴自己,太老套了,男孩居然皇帝一樣,把一封未經他同意的美國藤校錄取通知書扔給他,當作賜他的生日禮物,好比賜他一個狗屁爵位命令他馬上去印第安納州戍邊。太乏味了,男孩甚至不能給自己《艾滋病及其隐喻》裏能吓死幾個老頑固的先鋒命題,只能給自己一百年前《簡愛》裏的老掉牙命題,或者那本筆法更缺乏才力的《傲慢與偏見》,“愛與自由”,見鬼去吧,那股黴菌味道,他八歲時就不屑的“海洋傳承”,甚至都比“愛與自由”之争多一點海螺清新氣。

他告訴自己,沒有任何争議,沒有什麽比19歲仙道彰的自由更重要的東西,一個健全人的驕傲,為那類說爛了的常識,從“自由”概念在雅典被柏拉圖發明、在丹麥人祁克果手上被拓展之後,人類一切驕傲之本源,他告訴自己,捍衛人類“經典款”驕傲,全系在他本人這個“離開”的善之選擇裏。是啊,他甚至曾經放下過他的驕傲,他一年前曾連夜畫了好幾天狗屁卡片,就為了哄着他愛的男孩,向他解釋他的荒唐歷史和滑稽哲學,對,他或者終身無法擺脫的荒唐和滑稽,他已解釋過一次了,如果男孩有耳朵,一次難道還不夠?

他記得他推開男孩前,不敢去看男孩分明那樣不舍和困惑的黑眼睛,他後來常常一閉上眼,仍然感到男孩在那樣不舍、困惑地渴盼他留下。19歲的他在心中告訴自己離開是對的,他記得他一再對自己重複一句不知從哪本書裏看來的“箴言”,“不要做那個迷戀皇帝的裙下之臣”“不要做那個迷戀皇帝的裙下之臣”,他記得他不斷在心中勾畫一只籃球龍椅的滑稽輪廓,告訴自己,看,皇帝的心裏只有龍椅,正乃這只龍椅,他記得他得不斷忍住那心軟:“流川不是皇帝,他只是沒人教他還不太懂,他只是熬過什麽都靠籃球所以太偏執,仙道彰,你可以再向他解釋第二遍,第二遍,真的,不過是第二遍而已。”

他告訴自己,離開是對的,你是對的,你是個現代人,荒唐、滑稽、但健全的現代人,那男孩甚至比皇帝更恐怖。下雨的那個情人節,因為仗着他是先離開的人,因為仗着先離開的人從不必懷疑被留下的人對他是那麽愛,19歲的他不惜給出了另一個聳人聽聞的名詞:怪物,第三個怪物。

他想着男孩的唇,想着男孩雪般的下颌,想着男孩用手環住自己脖頸時,寫滿了他愛他的黑眼睛,人人以為他愛男孩更多,可倘若誰真領教過男孩的愛,就知道誰的愛堪與那男孩的愛相比,誰能像男孩那樣毫無保留地愛他,誰敢像男孩那樣不留一點自保的餘地。是啊,就連他決心一腳蹬掉他的男孩時,他的男孩也并不懂旁人的體面,那固執的黑眼睛裏仍寫滿了他愛他、他要留下他。誰敢正面對峙那黑眼睛,一丁點餘光足令他目眩神迷。

他告訴自己,別因男孩那樣美麗、那樣愛他就錯誤的答題。怪物,是的,第三個怪物。比起來怪物祖父的殘暴算什麽,怪物父親的卑劣又是個屁,他好容易踹開了血緣中兩個擺布他的怪物,好容易把自己大體活得像樣、健全,沒道理自投羅網第三回。對,他告訴自己,你難道忘了愛怪物的可笑教訓?足足兩次?你難道忘了你愛的第一個怪物載滿拳頭和酒精的夜航漁船,忘了是誰令你永久獲得了“拳腳免疫”荒唐特技?你難道忘了你愛的第二個怪物領你去看鐮倉大佛,徑自走去和售票員約會,把你忘在佛像下的一整個六歲生日夜晚?忘了你是怎樣被十一米大佛腳趾踩着,在那個有佛陪伴的悲憫夜晚永久滑稽地殺死了父親?他告訴自己,休想讓他再向第三個怪物低頭,休想他再被第三個怪物一口吞掉命運,休想第三個怪物再在他身上留下幾處更荒唐、更滑稽的遺址,在另一個陷阱般的生日,為那淺薄的愛情作理由。

對,他告訴自己,他不過是淺薄地愛那怪物的美麗罷了。太美麗,美麗到他16歲第一次見到就幻想着可以和男孩共度一生,少年人的步步為營,天真鬼的機關算盡,他一個步驟一個步驟屏住呼吸把男孩追求到,一個規劃一個規劃籌謀着少年與愛人甜蜜燦爛的一生,可他現在領教到了,那不過是他急于和怪物父親做切割的賭氣、莽撞罷了,他竟沒發現男孩是第三個怪物,原來上帝趁他不備在這兒等着他呢,盤踞在他心髒上的更巨大、更黑暗、更致命的美麗怪物,多虧他一個激靈到底醒了過來。他記得他推開愛他的怪物,他就像仍在走在那個情人節的雨中,他克制着不去想他的男孩,他恐怕他稍微一想,就會得出“流川不是怪物,他只是一刻也舍不得和你分開,他只是太焦慮”的軟弱結論,就會禁不住跑回去把舍不得他的男孩重新抱回懷中,從此只能完完全全對怪物俯首稱臣。

是的,他記得他給自己的19歲生日禮物,是一再鑽入那少年被命運第三次考驗的偉大敘事中去,是一再擴展那關于第三個怪物的概念外延,他告訴自己,男孩是越美麗,越天真,越愛他,越舍不得他,越将徹底吞掉他的第三個怪物,是或許他多留一天,竟将令他一天心甘情願被吞掉的第三個怪物。任何人都絕不能淪落到那卑賤境地!何況是他,兩次從怪物的胃囊裏、腸子裏爬出來的人,讀了那麽多又臭又厚教他“一個人如何不淪為怪物”的書,男孩,讓他幾乎遺忘了所有教訓、丢掉了一切書本的第三個怪物,上帝是怎樣造出了那麽動人、那麽動人的可怕怪物啊?可他仙道彰面對上帝的任何考驗都絕對不會服輸。是的,擴展到這一步,他最終确信,沒有人會指責逃離了侏羅紀公園的人。

許多年裏,仙道彰不斷警告自己,落棋無悔,離開是對的,否決是對的,忘掉是對的,不要做那一個悔棋的下流胚。他取消了本科期間赴美留學的原計劃,讀碩士時他特地遠遠選擇去了德國,既然男孩在美國,他很自豪選擇了氣質和美國截然相反的國度。随後是英國,他相信多接觸英國佬對他有益,土豆、伊麗莎白女王和嘲笑美國佬——書上說是英國的三種國粹。書是有道理的,“刻板印象”裏亦有鮮活的觀察力,即使是在英國的好鬥挪威人阿裏娜,在法國境內仍宣稱“比薩斜塔有點像喬丹帶球過人時的小腿”,一過英吉利海峽,她就開始嘲笑“羅馬鬥獸場一樣原始吃人的NBA”,仿佛那句話是核驗她的英國護照號碼,沒那句話她可過不了海關。是的,他相信那氛圍能傳染,他相信一切決策于他有益。在離開(得足夠遙遠)方面,在否決(得不留餘地)方面,他做得無懈可擊。

十五年,日歷上說是十五年,三井說是“江戶時代”,藤真說是上輩子,他只是沒想到在他錯亂的時間尺度裏,那命運考驗他的第三個怪物那麽難忘。在劄幌,在東京,在慕尼黑,在倫敦,當他在圖書館查閱一堆混凝土和大理石資料,從一堆煅燒實驗和活性測試數據中,又一次嗅到他的男孩洗過澡後的清濕茉莉味,當他手抓地鐵握環,聽着一對外國游客夫婦争論“一會兒去酒店小費給3美元還是5美元”,又一次忍不住想低頭吻一吻男孩靠在自己肩頭的美麗臉龐,當事務所拿下新項目,他答應和前輩去酒吧慶祝,放了鴿子一個人留在公寓打開電視裏的NBA轉播,當他每年在舊年最後一夜,暗下決心該在新的一年回應漢娜或伊莎貝爾,擁有健全現代男子的标配——一位健全新女友,元旦節卻整天關在房間內,忍不住把一只廉價紅護腕僞造了一只又一只。滑稽,荒唐,可笑,離奇,怪誕,以及一切此類近義詞、同義詞,可以統統請上一大群,他坐在那堆詞的腳趾下,自己也和詞們一起嘲笑自己,拿着筆,拿着裁紙刀,拿着顏料和直尺,在嘲笑中畫吧,畫一個決定忘掉的人第一年忘不掉,畫他第二年忘不掉,畫他第三年忘不掉……年複一年畫吧,系列諷刺畫,年複一年寄向他用粗陋黑客技術得來的美國地址,他知道男孩不會知道,他相信男孩不必知道,一個決定忘掉的人已是可憐蟲,一個決定忘掉竟忘不掉的人更是大笑話,怪物男孩向前沖,怪物男孩不需要向後轉的可憐蟲和大笑話,他僅僅想請美國佬的郵箱用“永遠不會被打開”和“永遠不會被發現”也嘲笑他,看吧,這些僞劣畫作,德國和英國是無效鍍金,年複一年并沒有半點長進,活該沒有一個上當受騙的買家,《歷代笑話大全》裏可記錄了這最可笑的一條嗎,一個決定忘掉的人第十年也依舊忘不掉,一秒鐘都忘不掉。多麽糟糕的執行力!多麽志大才疏,眼高手低!就這還敢向上帝的考驗叫板吶?就這居然還能騙來一個建築獎?——到底建築獎不是由上帝本人頒發!或許他學的到底是建築,并不是拆除,他真正需要的是拆遷隊,不用客氣,十年了,全世界的拆遷隊請一起來吧,嗚哩哇啦講着那五千多種像鳥像獸的語言,請進入他的頭腦中一齊施工,請用盡各個國家合法的、非法的打砸、爆破、焚燒技巧,把那愛他的怪物留下的無垠宇宙全部拆除。

回到日本那年,他決定不再抵抗了,不再抵抗那後悔,每天準點和夜晚一起來臨的後悔。在異鄉,在陌生環境中假裝他是對的更輕易些,回到故土,回到神奈川,并不必別的,任何一點海風,任何一只海鳥,任何一只海邊的房子,任何房子有忘了鎖上的院門,都是老考官,都老練地為他打叉,鮮紅的大叉,一個接一個,密密麻麻,打在他每一個再度想起男孩的時刻。離開是錯的,否決是錯的,忘掉是錯的。現在他能承認了。可他分明從第一天就知道。以他仙道彰的驕傲,他難道不知道他選擇了一徑躲進兒時的恐懼裏?以他仙道彰的聰明,他難道不知道他選擇了恐懼為他指引的那條最容易的路——逃避之路?以他仙道彰的知錯犯錯,他仍舊犟着頭往錯誤方向走了十年。十年,錯不在別處,錯在做不到。如果做到了,将是辭了舊,将是迎了新,将是歡歡喜喜、潇潇灑灑每一年。可做不到,那犟着頭走的十年才令他最終領受了這個答案,他做不到。最容易的一條道路,偏偏是最走不通的一條。做不到,做不到,他一步不停走了十年,他一步并未真正邁出,做不到,做不到。

一步也并未邁出的他,最終的自保方案,是幻想男孩也會一直愛他。盡管他的男孩已真正往前走去了,盡管他的男孩已經屬于別人了,是的,上帝派男孩考驗着別人的命運去了,上帝保佑那個技高人膽大的別人,會在從不退縮的考驗裏一次次明白那怪物是何等珍貴。上帝的嘲笑聲中,他仍和他的荒唐詞們住在一起,荒唐詞是他死去的狗們,他和他的荒唐們一齊幻想他愛的男孩也依然愛他。除了男孩,換作任何一個正常的別人,他不至于那般自戀,那般熏醉于自己的魅力。可就像安徒生在一百多年前寫了《海的女兒》,足令一千年後的讀者仍相信小人魚愛着王子,男孩的愛确實抵達了那臨界值——不,男孩甚至像是令安徒生、格林兄弟見了他才萌生“要寫點什麽”的原初形象,當他們落筆,寫出那不過因人類語言極限拘縛,僅捕捉到了他鼻尖一小片光影的東西,被隆重命名為童話。是的,怪物,童話的真谛是,最美的總是怪物——當怪物願意為愛變成人的那一刻。怪物男孩對一個荒唐怪人的愛,确實印在一本經典童話故事的保證中,令他住進了那時間錯亂、無堅不摧的永恒建築物裏。

那個星期三,在三井家再見到男孩五天後,他和藤真提了分手。當紅主播照例故意問他:“為什麽?說說嘛,還是不說啊?彰,兩百多期《周三不撒謊》的傾訴機會呢,一次也不需要嗎?正式分手前——哼你等我先劈腿三次吧——最後機會也不利用好嗎,喂,最近超火的那個電阻率組合想上都沒資格,你也太暴殄天物了吧仙道彰?這位建築師,你真的不會憋爆炸嗎?來,說說,說說嘛,最後一次邀請你做嘉賓,過期作廢哦。”他需要傾訴,他知道,正常人誰不需要傾訴,但他不能需要,每回他預備張口,每回他剛試着怎樣起頭——為了他不會和荒唐詞們一起爆炸,他又再度地沉默下去,因他想起男孩肯定不會傾訴,他的怪物男孩必定十五年裏一次也未主動向人傾訴。在所有熬過去的方式裏,男孩總選擇——不,怪物根本就只懂得最沉默、最痛苦的一種方式而已。他知道,率先放棄的人沒有資格談論陪伴,但依然可以幻覺陪伴,不能在別處幻覺,至少可以在忍住想要向人傾訴本能這一項上,幻覺在同等的痛苦、沉默中陪着他的怪物男孩。

幻覺很好,幻覺可以打100分,幻覺是膽小鬼們的色情天堂。不與男孩相見時,住在自己的錯亂時間尺度裏用幻覺陪伴他,一切可以忍受,一旦相見,見到男孩真人,他的錯亂時間尺度忽然失靈了,原先他随時可以跳進去,只要“男孩依然愛他”的幻覺在一天,依然多做一天他的避難所,躲過無聊酒會的應酬,躲過連日出差的飛行,躲過高溫,躲過極寒,躲過橘色床頭燈下空着的另一只枕,他将避難所中的美麗男孩抱出來,令男孩枕上去。在男孩真人面前,他的避難所變作了平面背景板,立體的人再躲不進去,只能令他滞留在現實裏,面對男孩,面對男孩屬于別人,一個令他無論如何也看不慣、想捉弄的大阪人,面對自己的嫉妒已到了難堪、變形的可笑境地。三井說,大阪蠢材的“偷”是文學修辭,不,分明是他自己丢下了男孩,他仍确鑿無疑地感到他的男孩被偷走了,上帝會插嘴說,他不但眼高手低,他還真叫一個他媽的強詞奪理呢。

“楓,進去吧。”住宅主人不再搭理強詞奪理的仙道彰,他走向自己的男友,從三井手中重新掌握了輪椅權,“別站在門口,快入夜了,院子裏有些起風。”

仙道聽見自己的無禮的聲音:“你放開輪椅,在平地上,流川完全可以自己決定往哪裏活動,不需要你時時刻刻推着。”

“哦,怎麽,建築大師,兼職給我上人權講座吶?你援引的是《人權宣言》還是《獨立宣言》啊?”

“你願意聽,我可以給你免費講,其實道理很簡單,狗都可以學會,不瞞你說,我有條養過十多年的狗,很善于訓狗。但你恐怕學不會,願意花大價錢拜師學也難辦,這是根性問題,最頑劣愛拆家的狗,只要根性是好的,也知道不能拆主人最需要的無障礙通道,你拆掉無障礙通道,講着那通鬼都不信的屁話,不過是仗着流川不跟你計較。說起來,你恐怕做過很多鬼事吧,仗着流川不跟你計較?你一次次試探了多久,才把底線越探越低?才肆無忌憚當着流川的面,就拆掉他需要的無障礙通道?就因為他從不抱怨,什麽都能适應,你就敢在那裏放大屁說‘他不在乎’?坦白說,你就是因為怕流川發現你根性遠不如一條狗,怕他離開你才拆掉的吧。”

“仙道彰!”當大阪蠢材的拳頭揮過來,他知道他激怒對方成功了。

他讓自己挨了第一拳,随後是第二拳,随後是第三拳。三井沖過來,試圖抱住大阪人。他沒料錯,“根性”“本性”這一類詞,大阪人果真一聽就應激。他壓根不在乎,他知道這很卑劣,很蠢,他不過利用了他有“拳腳免疫”的荒唐特技,在使用可笑的苦肉計,現任男友暴打前男友,總是現任男友先陷入輿論被動之地啊,大阪蠢材還是太嫩,不太懂孫子兵法。第四拳,大阪蠢材倒仿佛懂點詠春拳法,第五拳,大阪蠢材在兇猛上确實勝過大多品種小狗狗,第六拳,他只是盯住男孩,他盯住男孩的眼睛,他希望男孩流露出一點動容,如果再沒有對他的依戀與不舍,一點動容也好。足以支撐他繼續追究下去。男孩鎮定地坐在輪椅裏,眼睛毫無波動,漠然地繞過打人的現任男友,被揍的前任男友,男孩望着逐漸黑下去的天際。

“流川,他不值得你和他在一起。”他聽見自己依然在幼稚園告狀,第七拳揮過來,“他撞傷過你的左眼,你忘了嗎?”

“流川不在乎!”大阪人替男友回答,仙道懷疑“三井父親”在有意配合自己的兵法,雖已抱住大阪人的腰,居然放任了第八拳。

“皮下血腫創傷,你忘了嗎?流川,是上藤醫生開的藥,口服止血藥,還有防止感染的滴眼露……”

“說了流川不在乎!”第九拳,他很欣慰,他确定三井是在配合他,雖說第九拳下來,很少在乎疼痛的他,右腮略感酸脹。

“流川,連續兩周,你左眼需要戴着眼罩,你每次下樓梯時我會讓你等我一下你忘了嗎?你總說‘啰嗦’,可你每次都會乖乖讓我牽手,你忘……”

“滾你媽的蛋!你給我閉嘴仙道彰!流川他不在乎!”

“流川,可是我在乎!我舍不——”他想一口氣講下去,暫放下荒唐詞,順着那口氣什麽都不管不顧講下去,第十拳打斷了他的演講氣魄,他希望三井父親的配合技巧更智慧一些,別讓拳拳真那樣落實,再開口時,他又回歸了釋迦牟尼口吻,“流川,如果你找的是一個根性好一些的,本性不壞的家夥,我不會多嘴……”

第十一拳。大阪人已不屑開口,一概用拳頭教他怎樣做一個“根性不壞”的前男友。

“流川,這家夥拆掉了無障礙通道,他真的不行,如果他不拆,我真的不會多嘴,”他知道他在說啰嗦的、無效的語言,第十二拳令他短暫感到思緒空茫,“負100分,真的,這棟房子只打了負100分,我保證評分機制非常公允,聽說如果一部電影,如果低于3星就不必看,負100分,流川,相當于你剛走進電影院,不但什麽也得不到,反倒被他先順走了一百顆星,這哪裏像話?根本是詐騙犯吶,你不能跟他在一起,真的,不然我不會多嘴……”

第十三拳,第十四拳,第十五拳令他後腦勺在廊柱邊楞磕了一下,他略微感到一點發暈,沒準三井父親也有意看大阪人幫忙教訓一下敗家子?他想起《水浒》裏的武松打虎,打了多少拳來着?七十多拳吧?虎如果七十多拳才被打死,固然那是兇神惡煞、神力無窮的武松,大阪人的拳頭,他倒也能托虎的福氣,再捱六十多拳。

“流川,真的,你不能跟他在一起。”他盡量加快語速,第十六拳,助力他告狀的語感更加流暢了一點,“象玄青,流川,這家夥買草種都沒有頭腦,買的是中看不中用的貨色,他如果作投資,對,做你的經紀人,恐怕也不行,說起來他為你理財的話,目前平均回報率多高呢?”第十七拳,撞擊在他鼻梁,力度令他對男孩的理財投資回報率并不樂觀,“真的我不能答應流川,如果他能聰明一點,哪怕這草坪裏種的是黑燕麥,我都不會多嘴!”

第十八拳,大阪人令他從門廊上仰面往下跌去,令他如願枕上了中看不中用的“失敗單品”象玄青,好在草下的土地挺軟和,他枕着草與地望向男孩,好在每一拳都并沒有打在他眼睛上,不會取消男孩那樣美麗的留在他的視網膜裏,第十九拳對他來說再度有點麻木:“真的,他拳頭都有點臭,流川,這家夥拳頭一股腥蝦線味,他衛生習慣好嗎?你不能和他在一起,我不能答應他用臭手摸你的臉……”

三井父親大抵也發覺了自己的技巧欠佳,當大阪人第二十揮拳打來,年輕地産商刻意将他望後一托,緩沖卸掉了不少拳頭的破壞力。

“流川,答應我,你不會跟他在一起。”第二十一拳,他每向流川老師告狀一遍“你不能跟他在一起”,都重新激起大阪人一陣滔天怒意,他咳嗽一聲,很滿意三井父親的卸力下,牙齒倒沒松,“葬禮結束後,這家夥一點家務都不分擔,全讓他妹妹一個人洗碗洗杯子……哦,他還故意踢了有個姓松本的大塊頭的鞋後跟一腳,那種大塊頭,摔跟頭可不妙……”第二十二拳,看來大塊頭真正與大阪人有深仇,絕不容他人置喙,“真的,咳,流川,這家夥可開不了連鎖葬儀社,他要開葬儀社,所有客戶鐵定都是他親手弄死的,咳,像現在這樣。”他迎接了大阪蠢材大吼着“滾你媽的蛋”的二十三拳,“……不過我可不要在他的葬儀社辦葬禮,如果他弄死我,流川,我要慕名請你給我辦葬禮,你怎麽說?音樂、茶點,随便意思意思就行,不要弄那麽多盤盤盞盞,我不想你想起我時只想到‘葬禮上可為這混蛋洗了不少沾着煙灰和饅頭屑的盤子呢’,對了,辦葬禮的話,你千萬不要買騙人的波斯珍珠菊啊,這條訣竅我早就想告訴你了。真的,不然我不會多嘴……”

三井父親終于鐵了心,将大阪人撲倒在地。他舒口氣,他望着男孩,躺在地面,望向高高的坐在遠處的男孩,真像是彌留的信衆,在死前望見了自己的上帝。長久并不望向他的男孩,此時也不得不出于程序必要,關照一下這個假裝将死之人,男孩将眼睛望向了他。

“流川,你不能和他在一起,”他聽見自己說,他知道自己再不能為了體面和自保說一個假字,否則男孩望着他,那不僅僅是一點點動容,男孩那雙寫滿了痛苦、困惑和他依然愛他的黑眼睛,不會再望向他第三次,“因為你該和我在一起,媽的,對,流川,你該和我在一起,流川,因為就算你和聖人摩西在一起,他用拐杖在你額間一點,給你變出第三只眼睛,像那個怪模怪樣但挺威武的中國二郎神,我也會多嘴,就算你們住在空中花園,住在萬神殿,那種能一口氣得兩百座普利茲克獎的世界奇跡建築裏,我也會挑刺,會打成負分……流川,因為我每天都後悔那天我丢下了你,我一做夢,總是那天雨停了之後我做完了那道西班牙海鮮燴飯,我們按原計劃在二樓的露臺上吃,星空特別好,真的,特別好,小時候在海上,後來我去北極,都沒有那種星空,我們一起吃完那頓飯,吃得很飽,你那只百歲老貓也在,流川,有時它叼來一只艾團,中國那種墨綠色的艾團,它只肯給你吃,但你分了一半給我,你什麽都會分一半給我……真的吃得很飽,真奇怪一點沒有貓口水和死老鼠味,每次都是那一下我明白我是在做夢,可星空真的特別好,流川,你在我懷裏,我只要一做夢就是……你是我的,你那時是我的,你忘了嗎,流川?流川,那種夢,你偶爾也做過那種夢嗎?在夢裏我也是你的……”

“你閉嘴。”

男孩勒令他住嘴,光口頭命令仍不行,男孩将用鐵血之手親自封上他沒一句像樣話的嘴,男孩推着輪椅朝他飛來,當男孩直接越過三步臺階,當輪椅像穿着11號球服的小前鋒去灌籃,編輯開始咆哮此處必須标上一句“危險動作請勿模仿”!他魂飛魄散,他從草坪上跳起來,他在男孩摔倒前将他抱在了懷裏。

“流川,你吓死我了。”他緊緊摟着男孩,在他的懷裏,“我就說了,你需要無障礙坡道……”

“仙道,閉嘴。”

他低頭望着男孩,像他錯亂時間尺度裏的每一次那樣,他入迷望着的男孩,美麗的眼睛也正入迷地望着他,他喃喃問:“流川,我就英雄救美成功了嗎?”

他确定他能嗅到男孩身上的茉莉清香時,他知道他确實成功了,至少男孩讓他成了第一個靠被反派騎着暴揍,成功救到美人的前衛英雄,但願能吓死幾個老頑固。

“仙道。”男孩說,“你要馬上去醫院。”

“我就去。”他用他的手掌回複男孩,像他錯亂的時間尺度裏每一次那樣,他用手心小心翼翼捧着男孩玉般的面頰,男孩是他的醫院,上帝是怎樣造出了那麽動人、那麽動人的第三只怪物啊?在他何等軟弱、何等怯懦的逃離了十五年之後,只要他依然敢率領着他的荒唐詞大軍們再勇敢一回,這第三只怪物依然愛他,依然愛他,像每一次那樣,男孩将面頰更緊地貼入他手心,“仙道,你是我的。”他的男孩為他開了霸道的處方,“每一個夢裏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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