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羊羹

8.羊羹

這只房子你打多少分?

仙道彰站在客廳靠近前院的格栅窗前,手握南烈的妹妹優子剛端給他的第二杯煎茶、第二盤點心。年輕的女孩正滿場飛行,試圖用茶水、羊羹和饅頭彌補不久前親哥哥的“恐怖悼詞”。她大抵并未留意,他的第一杯茶和第一盤點心仍胡亂擱在電視櫃上,絲毫未動。

很有意思,仙道想,未婚女孩已習得了倦怠家長的才幹,她帶着那亡母的意志,時刻預備着為闖禍的孩子向其餘人過度情熱地謝罪。他卻感到手中仍握着她那封布滿“楓醬叔叔哥哥”和“倉鼠豆助”的稚氣來信,正即将抱那男孩在懷中為他低笑着讀。

仙道望向手中真正所握之物,那只花紋繁複的金邊瓷盤,他常在闊太太們的下午茶時間見到的瓷盤,是南烈購置的嗎?看起來,在挑選家居用品方面,男孩的現任男友相當人雲亦雲,他完全能想象,那類迷信搜查“瓷器品牌排行榜”的購物者。當然,這類人一旦有了錢,将是消費時代的無冕之王,奢侈品廠商的活命恩人。

蒸羊羹躺在瓷盤中心。褐色紅豆制品,麻将大小一塊。不像西式糕點的濃麗煽動,仙道一向欣賞冷漠的日式茶點,作為食物,常帶有一類墓器的風度。他向來很樂意慢慢品嘗墓器,瓊脂與紅豆裏有怨咽的殉葬故事,他盡量說服自己不要太刻薄——今天看什麽都那樣刻薄,但這塊羊羹令他想起在感冒患者口袋裏渥了幾個小時的手絹,交給他并不是請他吃,是請他拿去水槽裏用清潔劑揉洗其上的鼻涕。

這只房子你打多少分?

他再度望向這只私人住宅的客廳。他耳邊響起幾年前,前老板阿裏娜·巴祖的提問聲:這只房子你打多少分?

不同于大多數挪威人心态舒和、主張去競争化,阿裏娜是個時時刻刻不肯停歇的戰火發起者——或許能解釋她為什麽把建築工作室開在倫敦。假如她剛結束一只利物浦航海科技館的設計項目,她會在兩三個月內,情不自禁用自己的“傑作”挑釁一切建築品,比這座莫斯科地鐵站如何?比這座富維耶聖母院呢?唔,Akira,比那只切爾西橋下的流浪人小木屋呢?那只小屋你打幾分?哪怕經過一只築在雪人頭頂的知更鳥巢,她也顧盼一番,“航海館能打9.2分的話,這只巢最多0.8分吧?其中0.7分給選址。Akira,你怎麽看?”

仙道很少直截回答她的提問。他從不熱衷給建築物打分。事實上,他連給書籍、電影和餐廳都不怎麽打分,有時出差從酒店退房,前臺遞給他一張打分評價問卷,他多半假作并沒有瞧見。非要打分的話,他是那類會給知更鳥巢打8分的偷懶批卷教師。樹枝、麥稭怎樣排列組合,怎樣一層一層疊加,怎樣令那稱做家的建築愈發牢固,而不是頃刻間潰散。有時鳥們确鑿令他感到欽佩,考慮到它們不見得學過數學與建築力學。那時阿裏娜建築工作室的前輩們笑話他,“願花一個下午看知更鳥築巢的釋迦牟尼。”釋迦牟尼不愛打分。

4.2分。他在心中得出了一個數字,給這只私人住宅,房地産證上持有者大約寫着“南烈”。

選址本來不佳,扣2分。他在心中給出盡量公允的理由。往西半公裏有鐵道,往東則過度毗鄰那家以腫瘤專科聞名的醫院。倒适合建一只醫療器械物流倉庫。作為人居——恐怕價格不算太便宜的人居,多少是作了冤大頭。建築風格也不妥當,扣2分,從外部打量,新古典主義和摩爾風格在互相惡鬥,線條肅正的屋頂、廊柱,彩繪玻璃元素過度的拱券、壁畫,支持“湖人隊”的矮山牆正決心一拳揍扁大吼“公牛隊必勝”的入戶門。建築內部是經典的雙層別墅布局,他望向客廳,昂貴的地毯,沙發,櫃具,綠植,高檔音響和唱片機,一只恐怕無人會彈的立式鋼琴(他打賭一次也沒有調過音),書櫃裏的書,恐怕也是一次性統一訂購填滿,照抄答案一樣的經典裝修,連燈具都恰好是TBS午間廣告中吹噓的同款“冰天使”吸頂燈,扣1.8分。

4.2分,他在心中監督自己,盡力不望向那位主人,望向那主人牢牢護在手中的美人。他知道他一旦把目光投過去,很難在人群中維持住基本的體面與冷靜,釋迦牟尼恐怕會忍不住把打分一口氣克扣到負10分。

“優子這小姑娘做事還不賴,對吧?”三井正大嚼一只羊羹,手持一杯煎茶走來,和他的茶杯碰了碰,近幾年三井很難改掉随時與人勸酒、碰杯的酒桌惡習。

“是不賴。”

“羊羹是小豆沢家的,繪茶一吃吉屋家羊羹的栗子餡就吐,嚷嚷說‘是爸爸你用水彩筆畫的騙我的’,小豆沢家的餡料倒是貨真價實,可嘗了?”

“嗯是不賴。”他聽見自己第二次響起的幹巴巴聲音。

三井半笑不笑地掃他一眼:“看在小姑娘買茶食都這麽有品味的份上,希望再沒什麽人想搞砸人家母親的葬禮。”

“唔,辦個葬禮挺不容易。”他假意沒聽出對方的挖苦。

“可不是?你當年給片山辦時,畢竟可沒有一個拆臺的親兄弟不是嗎?哈,南烈那瘋家夥可真是……”

這類背後議論仙道通常不感興趣,不知怎麽,這天他很希望聽到三井把“壞話”說完。

“可真是很愛我們那位NBA球星,你說對吧?”三井捏着羊羹上下打量他,他知道三井是故意給出了大反轉,“他那個‘偷’字,從文學修辭效果上說,用得還挺精彩,你說對吧?彩子還讓我盯盯看,懷疑他是為了流川的錢,讓我為她的‘天真小學弟’留意幾位財務師和律師,怕他挪用流川的進項做投資、洗錢什麽的——唔,她們臺長最近為財務問題鬧離婚,讓她想太多……要我說,這家夥如果挪用流川的錢,也絕對全用在買避孕套方面了,哈,恐怕每天是筆天價開銷不是嗎?”

他知道三井在檢測他,檢測他能不能也接上一句俏皮話,“Bang!讓華爾街地震”什麽的,他發現自己僅僅只能“唔”一聲,不,他甚至“唔”都沒“唔”出來。

“嘿,你這家夥,”三井問,“今天沒喝酒吧?”

他擡頭瞥一眼身穿翡翠底印滿琥珀色鳳尾草紋樣和服的三井,再年少十歲,三井恐怕會為這樣花枝招展地出席葬禮感到害臊。

“我喝沒喝,你還不清楚?”

這大半天,他都和三井混在一起。上午去伊勢療養院項目的招标會,中午一同出席三濑株式會的江戶風神文化商業街區揭牌禮,項目由他的建築事務所設計,三井置地承建。事實上,他們是接到阿金電話,直接從揭牌禮後的答謝宴上趕來的。

三井的着裝據說是COS“宿醉武士”五十棲,比起其父——三井置地豪猛蹈厲的創始人,三井一直塑造着愛玩愛鬧的繼任者形象。仙道想起三井在揭牌禮上的發言,大談“五十棲醉後以一敵十代表的舊日江戶精神”和“今日在商業地産中如何存續江戶遺産”,仙道猜測,為三井起草發言稿的實習助理,從未弄清“江戶精神”(假如歷史學家同意有這個可笑的名詞)可不是“武俠精神”,甚至是其反面,小朋友甚至從未弄清歷史中并不真有五十棲這號人物,全是那癡迷金庸小說的漫畫家吉田胡謅出來的。即使他現在告訴三井,他猜以三井如今的厚臉皮,只會助長其洋洋得意。

“公平說,老吝啬鬼三濑今天的款待不算太吝啬了。幾支麥卡倫是十五年的,沒湊合來兩杯?”

“唔,沒太注意。”

答謝宴上是有可供選擇的香槟、清酒、威士忌,三井自己喝了一杯威士忌,近幾年參加這類商業酒會,假如酒的品質不太壞,三井均以提升社交狀态的理由,在所有酒類中選擇酒精含量最高的“淺酌”一兩杯。仙道并沒碰酒。他并不如何需要酒。理論上。

“是嗎,今天三濑那老家夥給你敬了幾輪酒吧?”

“沒真喝來着。瞎聊幾句罷了。”

“是嗎?‘阿彰’‘阿彰’叫着,你這個江戶風神項目可算讓老頭子在橫山議員面前大出了一次風頭,你要是喝了,我打賭老吝啬鬼會把給五個兒子的遺産多分出第六份給你吧?哈,搞不好明天你會被他的兩位太太用高跟鞋踩爆雙肺。”

仙道笑一聲,每當三井開始拉扯這等無人會信的胡話,把大資本家描繪成格林童話中的小紅帽——比五十棲和“江戶精神”更信口開河,代表三井認為他的狀況不對,想盡量分散他的注意力。

有這麽明顯嗎?他心想。并不至于吧。他分明仍遠遠站在客廳一角,手上也并沒有握着一只柯爾特M2000手槍對準南烈——南烈倒是至少像握了兩把Vz. 61蠍式沖鋒槍,同時瞄準了他的喉結和□□。三井大概是聽說那次在阿列農餐廳的事了吧。他想。恐怕也從彩子那裏得知了他已和藤真分了手。難怪最近三井頻頻對他明諷暗勸。剛剛三井甚至走過去和流川說了幾句話。仙道發現他禁不住又将目光投向了人群中心,被南烈故意用背心擋住的輪椅。

1.3分。他在心中想。如果将輪椅也納入這只私人住宅的家具體系。僅扣2.9分很克制、很公允。

他仍能記得那天在希臘餐廳,流川柔軟的嘴唇。真奇怪。相較于球星的拳頭何等硬。眼神也屬于科幻電影裏的機甲鬥士——其實不,他常常坐在電影院裏,質疑熒幕中所有在表演勇敢的鏡頭都抄襲了某一場、某一節NBA球賽,都在令人生厭地模仿他的男孩。可球星居然有那等柔軟,令人沒法不想去吻的唇。真奇怪。假如想到,那曾是十五年前屬于他的唇。是十九年前第一次見到,他已琢磨着得想個壞主意去吻一吻的唇……他後來是想了個挺壞,簡直油滑的主意不是嗎?他總覺得是他昨晚剛坐在嶋村崎的防波提上想出來的。可時間竟然擺在那裏,已經過了那麽久。可不是嗎,他34歲了,流川32歲了,從答謝宴開車前往葬禮的路上三井曾故意感嘆,“真是夠久了,你和流川那碼子事好像是江戶時代的事了,哈,沒準和德川家康在駿府城死掉是同一年?”是那樣嗎?他對建築物的空間尺度再敏銳不過,天花板吊頂石膏線左右邊緣0.3cm的高低誤差,他能一眼輕易察覺,可對時間的尺度,他似乎從來沒弄清過,從二十五天前,在三井家後院再次見到他的男孩,他辨不出32歲的流川和17歲的流川之間的誤差,流川在時間哪一端都美麗到他完全分不清,統統放入“他的男孩”這一個自私概念裏。中間那十五年是比0.003cm還小的度量單位,真的和野史中德川家康吃鲷魚天婦羅中毒死去是同一年嗎,他總覺得一分鐘前他還曾趕江之電遲了到,還曾走向沙發上等待他的男孩,還曾俯身吻過那睡夢中的可愛嘴唇。

“你們剛說了什麽?”他聽見自己問。

“什麽?”

他知道三井完全聽懂了他的提問。

“他說了什麽?”

“他?”三井吞掉剩下的小塊羊羹,臉上短時浮出教“噎”住的滑稽,想來沒料到他真會直接問,“啧啧,我是遇到了一個搞暗戀的十三歲女生嗎,走到每一個和你暗戀對象說過話的人旁邊,旁敲側擊你的白馬王子說了什麽?啧,真夠可憐的,我但願等繪茶長到十三歲,可不要遇上那麽個混蛋,讓她也那麽可憐。”

“随你怎麽理解。”他聽見自己笑了一聲,他可以調侃一句三井“句句不離女兒”,确實,三井自從有了女兒,幾年前花天酒地的纨绔子弟,搖身一變,驟然成了纨绔父親。或許人一旦成了父親,看誰都像來自自己的精子,有時仙道感到,當三井望向自己,也意圖擺出那父親望向敗家子的苦恨。

他盡量讓自己聽起來漫不經心:“說說看,你和流川說了什麽?”

“你滿腦子在想什麽啊?著名青年設計師。”

“說說看。”

“這是他男朋友母親的葬禮,能說什麽?”

“有什麽?”

三井受不了他似的搖搖頭:“‘節哀。’‘謝謝。’‘腿恢複得還好嗎?’‘還好。’‘東京醫科大骨科的曾根教授,對粉碎性骨折格外有一套。需要的話,這是他的名片和電話。’‘謝謝。’就這些,還能說什麽?”

“是嗎?就這些?”

“仙道彰,你确定你真的沒喝酒?你以為這種場合,還能有什麽?”三井呷一口煎茶,大約在猶豫需不需要将茶水潑到敗家子臉上,幫助他清醒,“別告訴我,你在期待流川會像你色情幻想裏那樣,哭着求我對你轉達他被南烈囚禁了?他要你仙道彰大展身手英雄救美?媽的,你滿腦子都在想什麽狗屎劇情啊?問出這種蠢問題。嘿,你保證你真的沒喝酒?”

“哦,沒準、可能喝了吧?喝沒喝來着,我晚上回去想想明天早會上正式答複你?”

“滾蛋吧,瞧你現在這副樣子。仙道彰,早上吹噓你那療養院設計方案,忽悠得人人相信這個鬼項目如果不選你鐵定錯失一座普利茲克獎的,那個家夥真的是你?”

“他沒有說別的了?”

“三井父親”作勢将茶杯潑向“敗家子”,要不是小小一杯煎茶已經被完全喝完:“仙道彰,說別的你個頭!我勸你左拐直走,出門吹吹風!東京的西北風對你醒酒有好處,最好再扇自己幾巴掌,哦,我跟出去免費幫你扇也行!你可別幹出什麽蠢事來,別忘了,當初可是你一腳蹬了流川,他那時被你……他媽的,不管怎麽說,你記住那是十五年前的老黃歷了!人家現在和男友好好的,他可不欠你什麽。”

“是嗎,他真的好好的?”他完全知道自己聽起來有多像頭蠢驢。

三井簡直難以忍受什麽鼻涕似的糕點餡料那樣望着他:“仙道彰,我看他好好的,再好不過,一個去年剛得了NBA總冠軍的全球大明星——但願今天在場沒人偷拍他——理查德有時候一激動怎麽拍桌子稱呼他來着,哦,‘亞洲皇帝’!你的 ‘亞洲皇帝’前男友和亞歷山大、拿破侖一樣知道自己每一步在幹什麽!真的,快收起你那副蠢樣子吧,我他媽真不敢相信,仙道彰,你他媽絕對喝了五箱酒!快出去吹吹風,仙道彰,你那副‘流川和那個大阪蠢材在一起不快樂,他愛的是我’的賤樣子一點也不新鮮,我告訴你,每一個失戀的種馬男,望着前女友另投別抱時,都是這麽想的!我可太理解你了,你他媽畢竟剛失戀十五年,再哭三十年到禿頂那天才能放下很正常,純情種馬男!”

遵照三井父親的高見,仙道彰走入了這所私人住宅的前院。

并沒有風,三井父親恐怕将失望,這是個晴爽、和煦的冬日好天氣,到了臨近傍晚,斜陽依舊用赤丹之色耐心照拂着這座城市中的有機物、無機物。他早已注意到,這只建在坡地上的住宅地勢偏高,能望見對過專科醫院的門診大樓,更遠處是郵政株式會社大廈,急救車的鳴笛聲隐隐在某處響起。

這只房子你打多少分?

他低着頭,評估着院中的草坪,他一眼認出品種來,象玄青,符合住宅主人的選品調性,不管不顧挑最貴的一種,哪怕是綠化草類,也只聽園林公司報價最高的前三名,那群營銷專家當然是反複将各類奢華字眼排列組合,才湊出“象”“玄”“青”這能煽動有錢傻瓜的虛名,事實上,沒頭腦的大阪人并不懂,以東京的氣候,尋常的磨盤草或黑燕麥更輕省。再扣1分,這所私人住宅最新得分0.3分。他心想,“這所私人住宅”,他甚至只敢這樣代稱,不願意正視,這是“流川和男友的愛巢”。

流川和男友将在兩天後飛回美國,這他倒是知情。十多分鐘前,他聽到了南烈和晴子的談話,“這次回來本來是為了家母,既然人已經送走了,一切也都還順利,總是早回去為佳,楓的手術……”

怕是說給他聽的吧,隔着十多米,他總感到那“現任男友”每一句話都有意說給自己聽。他叫他“楓”,大約以為“楓”聽起來也比“流川”更昂貴吧?當然,昂貴很多,姓是人人可含在嘴中的平價烈酒,名是屬于愛人的特供幹紅,每夜仍同床共枕,才有資格當衆從美人身上一杯杯如此啜飲。多麽蠢吶,他克制住不為此扣分,他說服自己這是和建築水準完全無幹的一項。可南烈真的懂得他的男孩嗎?但凡他懂一點,他不會沾沾自喜地“楓”“楓”“楓”個不停。他知道,“那個大阪蠢材根本不懂流川,只有我懂。”敗家子替三井父親先行自我抨擊。他知道,自己這副樣子,很難說是不是比南烈更愚蠢。

他并沒有聽到流川的聲音。這半天,在本哉寺,在“這所私人住宅”裏,他一直渴盼聽到他的男孩開口,但他沒有聽到。流川只很鎮靜地坐在輪椅上,授權現任男友捉握着他的方向、位置、距離前男友的空間遠近。大約流川說話時,刻意把話音壓得分外低吧。也可能上帝已經裁決了仙道彰的鼓膜無權再聽到流川的聲音。是啊,他為上帝鼓掌,像三井說的,原本是他自己“一腳蹬掉了”他的男孩,在19歲情人節那天,他蹬掉了一雙濕鞋那樣親自蹬掉了“他的”兩個字,令男孩變成了一個孤單、完整的詞,現在男孩前面被冠上“別人的”,34歲的他又來玩這套嫉妒、後悔的下流把戲,試圖把“他的”兩個字重新強加在男孩前面。上帝怎麽看呢?只要上帝不比卡夫卡《城堡》裏的官僚更昏庸,自然會裁決仙道彰根本毫無道理。他還大言不慚地給“這所私人住宅”刻薄的評分?0.3分,算刻薄嗎?比阿裏娜更刻薄嗎?上帝恐怕更容忍不了,這些天這個仙道彰還一個一個給男孩打着電話,那種世間最盲目的騷擾電話,他甚至從未排練,不知一旦接通,他将要對男孩如何負責任的開口,他只是無法克制去撥打,表演最糟糕的前男友作派,醉鬼般死纏爛打,仗着電話那一頭的男孩曾經屬于過他。上帝怎麽認定這一切呢?視角會比《民權法案》更嚴厲些嗎?至少三井父親如果知道他還在電話騷擾流川,恐怕真會親自用巴掌來為敗家子量刑了:“仙道彰,你真的滿腦子塞滿了狗屎嗎?”

狗屎,三井比任何人都愛使用“狗屎”。按弗洛伊德的理論,那類言必稱“屎”的人是從未脫離□□期的幼童,嗯,一位幼童着的父親,或一位父親着的幼童。但他自己也如幼童、父親在互問。在一切都是“十五年前的老黃歷”了之後,這個叫仙道彰的蠢家夥到底想幹什麽呢?他的頭腦中莫非真有少許狗屎不成?津多知道嗎?上帝知道嗎?

他告訴自己,站在院子裏并不夠,不夠令他清省,他最好趕緊走掉。現在就走,不打招呼就走。不打招呼就走人,本來是他仙道彰擅長的領域。在這個葬禮上,想來主人也不會計較,恐怕會舒一口氣,感謝他的饒恕和貼心。

他最後允許自己想了一遍。他的男孩将在兩天後飛回美國,下一次再見或許……他告誡自己,出于公允該删掉“他的”,他已能想到相田彌生的口吻,但凡是尊重事實、作派嚴謹的新聞編輯,将會要求本章上述所有涉及“他的男孩”的錯誤表述都删掉“他的”!他的三井父親則會跳出來持續扇敗家子耳光,“下一次再見你個頭!仙道彰,對誰都好,再也沒有下一次!”他最後允許自己看了一眼“這所0.3分的私人住宅”,他盡量糾正着自己,“流川和男友的愛巢”,是的,男孩可不像他将十五年虛耗于鑽牛角尖、作逢場戲,男孩從來會往前走,男孩每一步都貨真價實。他該像個體面的現代人,他得接受這是不再屬于他的男孩,和別的、其他人的愛巢。0.3分,至少還在正向得分不是嗎,是知更鳥般越築越堅固的愛巢,沒有像他十五年前為男孩築的那一只潰散掉。釋迦牟尼也不能僅僅因為難捱的嫉妒,去毀滅人家本來好好的巢。

他應該轉身了,他很擅長轉身,34年來從來如此。但他無法轉身,他死死盯住了這所私人住宅的半開放式門廊,他盯住那通往入戶門的三步式步入臺階,臺階左方,略需要一點科班眼力才能看出來的拆除痕跡,拆除時間不很長,從新植草皮情況看,一個月前,最多兩個月前,那裏曾有一條供殘障人士通行的無障礙坡道,不知何故,被主人新近拆除了——分明主人深情喚作“楓”的愛人正需要輪椅——主人卻只留下了那座三步式臺階。

這只房子你打多少分?

扣100分。他在心裏想。很公允,最公允的一次。現在公布這所私人住宅的最終得分:負99.7分。不宜居。遠遠不宜居。他知道,上帝知道,他在等待這個理由,他在等待這個時刻。現在他能正當宣布了,作為建築設計師的他可沒法容忍有人住在“這所私人住宅”裏,尤其那個人是他的男孩,是的,“囚禁”,他色情幻想裏的那個詞現在終于派上用場了,“這所私人住宅”的主人“囚禁”了他的男孩,他聽到了,編輯正尖嘯警告他立即删除上述兩個“他的”,删吧,他将嘗試再用力加上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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