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娘,這就是我的全部家産了嗎?”
江離看着眼前這被一棵參天大樹從中剖斷的破敗房屋,房頂已經被樹冠沖破。
婦人的眼角紋路深陷,眼睛向外泛着苦水,她盯着這三層木雕梁,眼珠子生生地要把那牌匾挖了去。
那牌上毅然寫着:南館。
江離雖然從未去過這等花街,但也算有所耳聞。不過和巷口那幾家怡紅院、麗春院、百花樓不同,這家店名卻平淡無奇。
“娘,是因為這家店在巷子最南頭才這麽叫的嗎?”江離把肩上的包裹放到腳邊。
那婦人依舊是不說話,只是咬緊牙關,磨得槽牙呲呲地響。
江離看了眼他娘,又擡頭望着這三層樓,心中思緒萬千。
雖說自己是個庶子,從小就不受大夫人喜愛,但是也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穿金戴銀的二世祖,哪成想今年剛剛弱冠年紀,就被大哥以分家名義趕出了江府。
江老爺在朝廷是個戶部侍郎,很多生意上的事借着朝廷的關系倒也是如魚得水。
只是,這等見不得人的店面父親怎麽會做呢?
一旁的婦人像是終于接受了自己和兒子已經被趕出家門的事實,右手緊緊地握了握兒子的手,痛心疾首地說:“這是你大哥前幾年開的,光顧着自己享樂了,就是個賠本的生意,這幾年都搭進去府裏多少的銀子了。現在可好甩給你,他們家倒是什麽都不用分給你了。”
“娘,那也是我們家。”江離在一旁小聲的說。
“什麽我們家,大夫人擠兌了咱娘倆多少年,老爺從來都沒有說過。”說着,一行濁淚順着婦人的鼻梁邊流了下來,“也虧我兒生得好,機靈乖巧,想老夫人還在世時……”婦人抽出袖子裏的手帕擦了擦眼淚。
祖母在時大夫人和大哥每每欺負江離時,都好歹有人撐腰,只可惜老夫人素來患有疾咳,今年冬天冷的緊,老夫人一口氣沒緩上來,竟被痰生生卡住喉嚨斷了氣。
江離拿起腳邊的包裹,攙着婦人進了屋。南館的大門敞開着,只是一邊已經壞了,半斜着靠着牆,牆頭上布了幾個蜘蛛網,網上還有飛蛾、蟲子之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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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先進來吧。”江離從腰間取出一條方巾,擦了擦沾滿灰的長凳,扶着他娘先坐下了。
觸景生情般,剛止住抽泣的婦人又開始了,這般哭嚎嗓門頗大,一兩句話就慰問了江家祠堂裏供奉的列祖列宗,順帶着回憶起自己的悲慘身世。
娘的出身江離從小就知道,原因無他,大夫人成天拿這出身用來譏諷,說來說去也就繞不開低賤這些說辭。
“要是沒把我嫁出去就好了,呆在我江南做那蘇姑娘,也不跑到這裏當受氣包。”婦人翻騰着随身帶的包裹,只見幾件穿慣了的衣服和一個雕工精細的木匣子。
“好我的蘇姑娘,既來之則安之啊。”江離拍了拍婦人的手臂,轉身往四處看看。
“沒大沒小的樣子。”婦人小心翼翼地打開那木匣子,裏面躺着一對金鑲玉耳墜子。“娘也沒啥值錢的,你把這拿去當了,換些銀兩也好度日。”
江離瞥了一眼,驚訝道:“這不是你當年的嫁妝嗎?”
“是啊,但你說那大夫人的賊媚子怎會讓你再帶走江家的東西。”婦人說。“也比你這傻不愣的好,還一心把你那大哥當什麽好東西,說分家時人都傻了吧。”
江離撇了撇嘴,那時他剛從私塾回來就看見大哥把自己的東西撇到了大院,娘也被大夫人轟了出來,愣是沒機會進屋收拾自己的東西。
大樹的根就落在樓梯旁,江離繞過這約三個人才能合力抱住的粗壯樹幹上了樓。
二樓這一層約有十來個房間,從敞開着的門可以看到裏面雖然有些髒舊倒是也稱得上豔麗。
朱紅的帳子是金箔貼的邊,紅木的桌子上擺着越窯的瓷碗。江離走到最末一間房發現門掩着,便順手推了門。
床上帳子撩起,一個男人的長袍已經褪到腰間,上半身□□着,另一個男人伏在他胸前。躺着的男人情動似的喘着,間或有一兩句的唔,啊冒出來。
打開門的一剎那,床上那兩人也停了下來回頭望着他。江離吓了一跳,忙是一邊低着頭退出去,一邊又啪的一聲關上了門。
“怎麽了?”樓下的婦人也被那一聲門響吓到,趕緊要上樓看看江離。
“沒事,娘。”江離從走廊末端走出來,“我扶您下去,這樓梯有點破了。”
婦人看見江離的臉上現出一片紅暈,疑惑地問道:“我兒你這是怎麽了?”
江離支支吾吾了一陣子,才終于下定決心地問:“大哥這店不是普通的妓院嗎?”在江離心中,妓院都是女子服侍男子的地方,那剛才那兩個男人……
婦人瞟了江離一眼,嘆了口氣說:“這南館裏養的都是小倌。”
這下江離懂了,平時一起常來往的纨绔子弟裏也常有豢養男娼作樂的。榮正年間,國力昌盛,人們的生活日趨豐富,多姿多彩,對一些原難以啓齒的事情也極有包容力,其中就包括可娶男人為妻。
但男人也只能為妻,不能做小妾什麽的。所以一家若沒有了嫡子的地位,庶子間的争奪便沒有束縛而過于緊張。平常大戶人家并不會娶男子為妻想必也是有這個緣由。
男娼之風便因此興起。
只是江離從未想過大哥經營的竟是這個行當。
而這又變成了自己的。
就在江離還苦惱時,一陣腳步聲打慌了神。
從樓梯上下來了兩個男人,其中一人短衣粗布并非江離平常所見的那種公子模樣,另一人衣衫還未整理整齊,半搭在肘窩處,好在內襯已經穿上了。
粗布的給了內襯的幾文錢,就甩頭走了。
內襯回頭走到桌子旁,拿起一個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水,抿了一口後,開口問:“看公子衣着不凡,不知怎麽稱呼?”
江離忙拱手回答道:“在下江離,今日大哥把這店轉給我,我帶我娘來看看。”
內襯驚訝地看了一眼江離,起身說:“我叫顧青,原是這裏的小倌,後來這店經營不善,其餘人都急忙跑到下家去了。我無處可去故還停留在此。”
江離點頭,“我原本不知我大哥在外做着什麽生意,還想着能否繼續經營下去,也好養活我和娘。今日來此一看,發現我真真是無力回天。這店鋪我想着趁時賣掉換些銀兩。不知道顧大哥以後作何打算?”
顧青冷笑了一下,“我雖不知你和你大哥關系如何,說這話也有些越矩。但是這家店位于花街最末端,本就位置不行,再加上房屋已經壞損,原本的主人張貼了兩年告示才碰上個傻子買下來。”說着他仰頭一笑,“如今傻子可是不好尋了。”
江離自然知道那傻子指的是誰,只好面上一笑,內心卻開始盤算。
心裏想着智世和尚的那番話,千萬般念叨自己可沒兩年時間來等了。
婦人聽了顧青的話也開始皺眉頭,“我原本以為就是家破店,沒想到還成了這燙手山芋,扔不得了。”
“娘,您別生氣。”江離寬慰道,“總有辦法不是嗎?”
他轉過頭對顧青鞠了一躬,“不知顧大哥有什麽辦法能點撥點撥在下。”
“辦法只有一個,這店你繼續做,做到紅火了來錢也不難。”顧青說。
“只是……”江離為難道:“自小夫子教書,為人需走正道,切不可蠅營狗茍。”
顧青嗔了一下。
江離忙解釋道:“在下并沒有看不起顧大哥。”
“無妨,你叫我出主意我也幫了你,對得起你那一聲聲大哥的叫着。”說着,顧青轉身出門去。
婦人在一旁嘆了口氣。
“娘,你又嘆氣了。”江離轉過頭看着婦人說。
“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婦人看着他的眼睛說,“江離啊,你可知你為何取這名字?”
“知道,娘希望我做個高雅之人。”江離說。
“是啊,可是大夫人不讓你做啊。”她死死地揪住江離的手,“他們就是要毀你啊。”
“娘,”江離急忙喊了出來,兩只手緊緊握住婦人的手,“不會的,兒子會活得好好的。”
月上樓臺,江離從三樓的扶梯處緩緩凳上房頂。房頂中間被樹頂出個破洞,這樹竟充當起磚瓦的作用把房頂補得嚴嚴實實的。
“顧大哥。”江離看着那正背靠大樹飲酒的人,叫了一聲。
顧青回了頭,“你還沒走啊?來吧,喝一杯。”說着把那白玉酒壺遞了過來。
“不了不了,在下心中有事,怕是越喝越愁。”江離擺手道。
顧青拿起那酒壺仰頭喝酒,壺嘴離顧青還有一些距離時,酒就順勢流了下來。顧青喝完一場後,用袖子胡亂擦了擦嘴,張口說:“這是拿那個男人給的錢買的。”
江離看了眼顧青,清秀的眉目被月光籠着,看不出心裏想的什麽。
“你說得對,能不走這條低賤的路就盡量別走。”說完顧青把那酒壺挂在了樹梢上,轉身下去了。
那輪月轉眼就到了鬥牛之間,南館一牆以隔雁鳴湖大道,雁鳴湖那邊是富商貴胄的府邸,高起的亭閣,婉轉的樂聲無不提醒着江離生活已經變了。
自己已經不是那邊的人了。
他望着江府的方向,耳畔回響起“殘缺之人”的論斷。
以及,那活不過而立的預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