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阿巫沒坐一會兒就爬上樓睡回籠覺了,江離把賬本放回去,晨起寒氣重,回房間取了件披肩出門。

勾欄陸陸續續地打開門做生意,此時太陽方才剛剛升起,南館開門一般沒有這麽早,一個個的都得睡到近中午才悠悠然起床。

怡紅院門前有一個小夥子在掃地,遠遠看見江離便跑進門,等江離走到跟前時才發現那人拉着怡紅院的老鸨對他指指點點。江離心裏清楚,這半個月南館生意紅火,自然有人眼紅妒忌,因為進過南館的人大多再瞧不上其他家的貨色。

麗春/苑對面那家門前站着一個中年男子,男子正在和老鸨談價錢,小姑娘被一個身材魁梧的男人扛在肩上,哭的撕心裂肺,兩手攥拳捶打男人的肩膀,張口狠狠咬在男人的脖子上,男人被她折騰的青筋暴起,粗俗的話語罵着,又恐吓道:“回去抽死你個崽子”。

江離停在這家門口,他內心也知道這樣的事在花街太平常了,他不應該管的,他也管不過來的。一塊美玉掉在泥沼裏,也不該妄想還是潔白如初。他能保護好南館,能夠保護好顧青他們就已經是萬幸了,他沒有能力庇護所有不幸的人。

江離邁開步子,想走得再快些,他怕自己後悔,這樣一個違背內心意願、僅以自身利益為立場的論斷如秋風中的枯葉搖搖欲墜、毫無根基。

“十兩,一兩都不能少。你之前都說好了我才把人送來的,你怎麽能說話不算話呢?”中年男子操着外地口音和老鸨談價錢,他穿着黑布鞋的腳來回地跺着地。

“爹,爹,我求求你了,你不要賣了我啊……”小姑娘兩只髒手抹着淚,苦苦哀求着。每一聲爹都喊的江離心碎。

“你閉嘴!”中年男子瞪了一眼小姑娘,“要你幹啥?幹不來活還費糧食。”

“爹,我以後一定好好幹活,我可以少吃家裏的飯,”小姑娘拼命的搖頭,“不,我可以不吃家裏的飯。我一定會好好照顧弟弟們的,爹……爹你不要賣妞妞。”小姑娘的嗓子喊的嘶啞,說到最後已經斷斷續續,連不成句。

而他爹只顧着和老鸨講價錢,對小姑娘看都不看,“你現在只給五兩怎麽成啊?我人都給你帶來了。”

“你家姑娘現在才這麽小,我還得養她好幾年,我養她不要錢啊?”老鸨穿着黑紅色的毛領袍子,手上拿着一把紙扇,說出話來尖利刻薄,聲音也是那種刺耳幹澀的噪音。扇子擋住了老鸨的大半張臉,江離只能看見她那細長細長的吊梢眉和丹鳳眼。

“再給多一點吧,我家老小還等着錢買糧食呢。”

“買糧食?別裝了,我給你再多的錢你也轉身就撂進賭場了。”老鸨慢條斯理地把扇子一頁頁合上,眼白向上瞟着,“能成就成,我家姑娘多的很,不缺你這一個。”

“欸欸欸?別別,你讓我再想想。”中年男子急忙拉住了老鸨的袖子,又唰的一下放開了。一般這樣這事也就成了,江離正準備走突然想起顧青。

顧青也是從小就被賣進了妓院給姑娘們跑腿,打罵都是家常便飯。但顧青做事機靈,挨打的時候就嘴巧賣乖,跑腿的時候還能昧下一些錢,在不給飯吃的時候可以保證自己不餓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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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個小姑娘不知道能不能這樣活下來。

“十兩,我給你。”江離看中年男子正要答應那老鸨,便從腰包中取出十兩銀子,“錢你現在就能拿走,人歸我。”

中年男子看了看江離,沒有下定決心,轉回頭看向老鸨,用眼神詢問這人誰啊?

老鸨沒向男子解釋,揚起她那吊梢眉冷嘲熱諷:“喲,南館這是不做小倌了?”

江離睨他一眼,說話都不客氣:“要麽十兩賣給我,要不五兩賣給她,你自己決定。”

小姑娘這時又鬧起來了,哭着喊着讓爹爹不要賣掉她。

中年男子一把搶過銀子,捏在手裏緊了緊。他咬了咬嘴唇想要說些什麽,但最終什麽也沒說徑直走了。

“爹,爹……”小姑娘趁魁梧的男人不注意,咬在他肩膀上,男人嘶了一下,把小姑娘扔在地上,小姑娘迅速爬起追上她的爹爹。

“你來幹什麽,我都把你賣了。”中年男子推開小姑娘攥着他衣襟的手,“快滾。”

“走吧,咱們也白忙活一場。”老鸨展開扇子,手腕一扭,扇子在胸前翻了一下。

“多謝,”江離認真而嚴肅的說,“這次欠您一個人情,以後有事兒盡管說。”

老鸨眯着眼睛打量江離,狹長的丹鳳眼幾乎成了一條縫,似乎在确定這句話的真實性。“生意紅火啊,二公子。”老鸨客套了一下,轉身進了門,魁梧的男人跟在後面離開。

地面在清晨那場雨中形成了大大小小的水坑,小姑娘趴在地上埋頭哭着,本來就破爛的衣服髒兮兮的。

江離蹲在小姑娘面前,把小姑娘拉了起來,“你多大了?”

“……九歲。”

“好小啊。”江離點了點頭。“你跟我走吧。”

小姑娘把胳膊舉得高高的才能牽着江離的手,她說話吞吞吐吐,眼睛一直盯着地面,“你買我……做什麽啊?”

“你剛說你會幹活是嗎?你會做什麽呢?”

“我可以縫衣服、掃地、做飯,我都會做……你不要把我送到妓院。”

“我也是妓院的人,你覺得我不好嗎?”江離停了下來,黑白分明的眼睛注視着小姑娘。

“……你是個好、好的人。”小姑娘結結巴巴地說。

江離兀自笑了一下,覺得這樣的問話明顯就是逼迫,便不再說話只拉着小姑娘繼續走着。

繞過雁鳴湖,轉個彎就到裕王府,江離看見福來急火火地跨過門檻,正要做什麽,突然喊道:“江公子?您來了,太好了!”

“怎麽?你這是要去幹嘛?”

“還能幹嘛啊?去南館找您啊。王爺要請您來。”

“他今日不是出發去臨南嗎?”江離走到王府門口,把小姑娘交給福來,“這孩子讓人賣到妓院,我買下來了,看着府裏有啥清閑的活,安排着。”

福來剛着急都沒仔細瞧這孩子,走近一看才發現小姑娘眉目秀麗,可愛得緊。“行,我交給後院的老媽子,您快去見王爺吧。”

院中有一老人正在掃地,見了江離趕緊放下手裏的掃帚,低頭道:“裕王妃。”

“!”江離差點沒從臺階上閃下來,多虧福來眼尖手快,及時扶了一把。江離尴尬的清了清嗓子問道,“這,這誰讓這麽叫的啊?”

“王爺說的。”福來沖老人擠了擠眼睛,然後帶江離繞過廳堂,穿過花園。“王爺在廚房裏,還請您稍等片刻,小的去後院看看那孩子。”

“去吧。”江離點了點頭,福來走後江離四周望了望,前邊是沈郁的書房,江離等着無聊便打算進去看看。

“行啊你,這麽一招。”花園石拱門後藏着兩人。福來正趴在石階上,眼睛盯着江離推開書房的門。

“要我說咱們王爺跟個石頭似的不開竅,這啥時候才能把王妃娶到手啊,別到時候聘禮準備好了,結果人家不願意。”吳媽媽的手在圍裙上拍了拍,沾了兩個面粉的印子,“你仔細瞧着,我回去教王爺揉面去了。”

開門那一剎那不可謂不震憾,江離在門口伫立良久才緩過神來踏進門,立刻轉身啪的一聲兩手合住門。

書房牆上挂着黃紙裱過的畫,每一張都是他的模樣,正對門的那幅畫着他牽着一匹馬的樣子。江離想了想這應該是那天他得知七枝梅的含義,在寺裏哭過一場後出來的時候,他當時心情低落牽着沈郁的黑馬在前頭走,沈郁和顧青他們在後面哄騙蘇姑娘。

江離上前走了幾步,繞過擺放的黃色臘梅,看見左邊牆上挂着江離站在糕點攤子前吃糕點的樣子,背景燈籠高挂,人來人往,江離卻從中看出了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意味。

“明明還有三月呢?”江離勾起一抹笑,眼神卻貪婪的到處瞅着。

整個房子牆上的,桌上的,矮塌上的哪哪都放着畫,畫着他坐在門檻上的樣子,他擡頭看樹、低頭看花的樣子,他笑着和顧青說話的樣子,他打着哈欠開南館門的樣子……

江離從小就聽過智世誇獎沈郁的書法和繪畫,但從未見識過。興善寺裏的沈郁終日只讀經書,喜怒都是一副冷淡臉,寵辱不驚。

書案上還擺着一幅畫,毛筆搭在歙硯上,硯裏墨還未幹透。江離走到書案跟前,只見紙上的男子頭戴鳳冠,身着未畫完的霞披,秀發披肩,眉目含情。

江離呆呆的看着那幅畫,半晌說不出話來,畫上的男子分明是他,可分明又不像他。比他美上千百萬倍,自信從容又潇灑。

這時,書房門被推開了,福來探着頭進來,忍着笑意故意套話。“江公子啊,我尋您半天。您怎麽來這兒了?”

江離仿佛沒聽見,愣在原地,過了一會兒才從書案後走出來。

福來偷笑說:“這些都是王爺畫得您,您這是看入迷了?”

“……噢,”江離眼睛發直,環顧四周不舍得離開,然後裝作正經的點點頭評價。“畫的挺好。”

“您是不是被感動了啊?”

“噢,還行……”江離強按內心的悸動,手攥成拳頭,指甲都要掐進肉裏。

剛出書房,冬天的冷風就呼呼刮過江離的耳朵,耳朵嗡嗡的響着,有一團火從他的心向四肢百骸燃燒着,冷風沒有吹滅那股火,反而将那股火燒得更旺,燒斷了江離最後一根繃緊的弦。

他此刻只想見到沈郁,他從來沒有一刻這麽急切迫切的想要見到沈郁。

就連沈郁遠行他都覺得沒什麽,反正以後還會相見。從小到大他一直潛意識覺得沈郁就在那裏,沈郁不會離開。

因為沈郁總是一直對他好,他才會把沈郁看的太平常,他現在想來自己的生活有很多東西,有蘇姑娘、南館、顧青、三月四月他們,甚至還有時不時上門求藥的妖怪們,但是沈郁有什麽?

王爺的這一切在八年前沈郁就看透了、厭惡了,所以他才選擇出家,如今卻為了自己重新拿起這讓他惡心的權力。

沈郁把面搓成細細的一個長條,下鍋煮開。

“王爺你再給面上卧個雞蛋,撒些蔥花這長壽面就得了。”吳媽媽擡頭瞥見江離正往廚房走,便一口氣說完提前溜出去。

沈郁還在專心的切蔥花,沒有看見江離紅着臉走進門。江離踮着腳從背後擁上沈郁,把頭埋在沈郁的背。

沈郁拿刀的手抖了一下,偏過頭溫柔地問:“你怎麽了?”

沈郁轉身要看他,江離兩手箍住他不讓他動,他吸了吸鼻子,悶着聲音說:“我想你了。”

沈郁愣了愣,眼底浮現出一抹不可察的笑意。江離抱的更緊了些,他便放下刀,低頭撫上江離放在他腰間的手。

他的聲音低沉,如清晨的鐘聲扣動心弦,“我也總是很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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