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傲骨
第3章 傲骨
記不清在雨雪裏行路幾何,這一室融暖到底是叫人抵不住。
她不過是小歇了一二時辰,竟陷入歸家的美夢裏。
醒來的時候,便對上一張棱角清俊的面龐。
有幽幽梅香傳來,她杏眸迷離,還陷在洛邑北邙山五月的十裏桃林間。
噫,是誰家兒郎這般好看,眼承星河。比如晦哥哥還要好看三分呢。
下一刻,面前人薄唇淺勾,眼中蘊滿似譏似嘲的惡意。
“主上好眠。”
洛邑美夢寂滅,趙姝心口一滞,從混沌中陡然跌出。
實在是睡姿不宜,她想要起身退開些,才撐着桌案要起時,起勢過猛,但覺周身發軟兩腳發麻,甫一動作,便撞得木椅搖晃。
重心不穩,眼看着就要連人帶椅摔去地上。
将她這一場驚醒遲鈍盡收眼底,嬴無疾想也未想,稍跨半步一伸手便去攬她背。
寬闊胸膛覆壓而下,一股子好聞的木香襲來,趙姝卻頓覺那一身玄衣要将自己吞噬,更是下意識地就去格擋。
或許是她總有些三腳貓的功夫榜身,也或許男人從未曾防備她,就那麽一偏腰,趙姝竟真就避了過去。
然而,失去了倚仗,她腳下一錯,斜斜摔跌去地上,後背好巧不巧,重重磕在了幾案腿基凸起的狻猊頭上。
一陣酸澀銳痛鑽心,才‘嘶’了半聲,她便咬唇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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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切,自然全落進了嬴無疾眼中。
他曾敗過大秦第一的劍客,身體的應對力遠比常人要敏捷,其實方才完全可以接住人。
只是,他并沒有這麽做。
地上少年垂首歪身,露出一段白皙柔韌的頸項,似乎只要輕輕一擰,便能使其催折殒命。
少年不動亦不出聲,只是略略靠坐起一些。
時間凝滞一般,她在男人猶如實質一般審視目色裏,不自禁得心底絕望發怵。
嬴無疾看着她亦發朝幾案旁縮靠,心中燃起些不真實的快意,對着那較三年前更單薄的脊背,胸腔裏被絨羽撓着一般,更有一種自己也說不清的陌生情緒翻騰着。
天下之大,餘生有盡,他只是想容忍自己一回,通過面前人,來警醒自己這大争之世的無常。
緩步悠然朝一側矮塌坐了,嬴無疾斂去眸中狠厲,語出溫柔:
“昨夜東門救你之人,是我。”
果然便看到地上人神色一震,是他預料中的錯愕意外。
“送藥之人,亦是我。”
他含笑若春風,好似一位仁善慈藹的舊友,等來了趙姝愕然圓睜的杏眸。
許是過于震驚,她不敢置信的視線凝在他面上,漸漸的,甚至有霧氣萦繞。
原本是好整以暇,貓捉耗子般的開場,被那雙眼裏的霧氣一哄,嬴無疾有片刻的失神,猛然間想到趙人曾贈他的‘嬖臣’二字,面上春風驟散。
“你……你怎會……怎會是你。”
再聽的這一句失神喃喃,男人面上狠厲閃過,他又含笑正色問:“若非是我,主上以為會是何人”
這稱呼并不友善,氣氛再次凝滞。
“如今孤只是一介質子,當不起王孫這般善待。”趙姝的腿終于不麻了,心緒百轉,自覺這般縮靠在幾下不*七*七*整*理像樣,便自個兒扶着案立了起來,“你……為何不追究”
人總是對自己做過的錯事易忘,她又是個赤誠簡單的,當下雖懼意不減,卻只以為對方當真不該追究。
“成戊說上了兩撥羹菜,趙太子如何一口也未動”
嬴無疾不答反問,說着話一擊掌,但有侍從數人,又魚貫端來新熱的羹肴。
甚至還有一壺清釀。
屋子裏的地龍燒的愈發熱,男人解下玄黑金紋的罩袍,他朝桌案邊闊步過來,腰間是一條镂空梼杌紋的金絲玉帶,合身的曲裾深衣勾勒出勁瘦的腰線和修長結實的身線。
這一身腰佩紫玉印鑒,顯然是剛處理完政務回來。
他頗随意地執壺抿了一大口酒,而後暢意淺嘆。
這一番動作簡直同趙如晦一個模子裏刻出來似的。
趙姝嘴裏苦澀,二人離得近了,愈發顯出身形上的差異來。
三年前,她從流民中一眼相中了他,彼時嬴無疾十六,年少絕豔,輪廓裏更偏向北胡,只略比趙姝高半個腦袋。
而今,他年已十九,身上的殺伐血氣掩去了眉目的精致豔麗,身段更如松柏般抽長豐健。而趙姝三年前便長成,更兼入質之路苦寒,清減不少,如今兩個靠近了一比,她竟堪堪只到他肩處。
玉盞微溫,被推進趙姝手中。
這樣的‘好意’,她便是再傻,也不會懵懂而領。
可再一思量着,這人能爬到今日地位,遇上舊仇竟還願施救,所謂“成大事者,不拘小節。”這等人物,既然留了她的命,該是不屑再慢慢磋磨的。
趙姝猜度着,他或許只是想敲打懲戒,借她這個人,去憑吊過往坎坷。
畢竟她一介儲君天孫,落到這等地步,幾乎是周室諸侯數百年未有的稀奇事兒。
或許,她該順着他的心思,放下傲骨,說些好話再懇切致歉一番……
“怎麽不飲”他嗓音沉沉打斷了她的思量,還不等她嗫喏開口,視線相觸,又很快錯開,男人碧眸深邃,盯着落地鸠鳥銅燈,又溫聲道,“夜深倒也不該多食,這魚羹做的嫩,趙太子不妨嘗一嘗。”
趙姝端起盛魚羹的玉盤,但見肥白泛光,是她自平城開戰來,再未見過的精細葷食。
她悻悻放下玉盤,忽然拱手執卑禮:“自問一介質奴,不敢受王孫饋贈。”
“怕本君下毒”音調陡轉,嬴無疾收笑,眼底漸漸彌漫出譏諷。
瞥見趙姝茫然神色,他放下玉杯,揚眉,“也是,污沼裏的蠹蟲所賜,如小公子這般天上人,定是不會受的。”
這一句猶如附骨之疽,尾音被拉的長長的,激的趙姝從骨縫裏滲出冷來。竭力克制住身上發顫的冷意,她張了張口,氣息微弱道:“當年……”
“施救、賜藥、贈食。當年主上之恩,一夕之間,本君竟都還了。”嬴無疾眼中惡意傾瀉,像是受了蠱惑般,他突然轉身,兩指鉗上她頰側,迫着她擡頭直視,“恩既還了,那仇怨,若依照主上的規矩道理,又該如何讨呢”
這一下力氣未收,兩個又湊得極近,銅燈将人影映在窗紗上,幾乎是面額相抵了。
外頭抱劍值夜的成戊哈欠一記,正從小仆那兒順盞水回來,遠遠瞧見窗紗上這一幕,一口水頓時噴在地上,驚得是目瞪口呆。
而屋裏趙姝只覺頰側被捏的生疼,不僅是疼,更是那種任意揉捏的惡意,叫她覺着屈辱。
易容膏皮覆得緊,此刻也似有微微移位之嫌,她憂怒交加,哪裏還記得先前要做小伏低的念頭,當即擡腿反擊。
“放開!”
她一腳徑直踢在他膝上。
男人絲毫沒有躲,就這麽生生挨了一記,混不在乎般得,反手将她壓上幾案,指間動作愈發粗暴。
雙腳被制住的一刻,趙姝從他眼裏看到了毫不掩飾的報複快意,便明白,那樣的屈辱仇恨,她是絕沒有好果子吃的。
也不知怎的,就這麽肉塊死魚樣得被按在幾案上,數月來跌落神壇的悲酸無助一股腦兒上湧。她再次陷入種歇斯底裏的狂怒,不怕死到破罐破摔。
“婢母胡奴,北虜庶人,小人猖狂!”
從前她也是武場上的常客,若是不暢快了,去武場随意尋兩個軍士練手,只要不遇上廉羽,也沒人能在她這兒讨着便宜。
入質路途遙遠,可一路上為人輕視苛待,多有廉羽出頭,她反是悶着一口惡氣,就那麽從邯鄲城拖進鹹陽宮,是以昨夜才會一氣發作。
趙王後雖早逝,可十七年來,她又何嘗受過人一口氣呢。
一串怒罵言辭低俗,早沒了昔日持守。而她蓄勢刁鑽的攻勢,卻幾乎連招式都未做完,就被對方卸了力。
而後便是沒有招式,她發了狠地想叫他傷着什麽。
換來的卻是手上漸漸失控的壓制。
嬴無疾早就對她的身手了若指掌,從前他得用盡法子地讓着她,如今卻不用。只是三年了,這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東西,身手不進反退。
堂堂須眉兒郎,單這氣力,若論拉弓射箭,怕還不如雍國夫人那兒的侍女。
瞥見那腕間淤痕漸紅,他不自覺眉間攏了攏。
時辰晚了,也是懶得再将時間浪費在這等人身上。
他忽然卸力退後,從衣袖裏抽出一方書帕,兜頭丢去趙姝面上。
對着她狼狽喘息的模樣,男人垂首皮笑肉不笑地哼了記,而後語出驚人:“趙王這封獻城的書信,太子殊竟連印鑒是假都沒發現麽”
趙姝蹙眉看他,但被男人玄黑袖擺拂過,他俯身再将她攏住,貼得極近。在那張融了北胡血統精致剛毅的面龐下,她莫名生了絲窘迫,呼吸交融,才被捏紅的側臉被人戲弄般得重重拍了兩下。
耳邊傳來句:“倚仗父祖的廢物,本君算多還你一條命,往後的日子,你也該去嘗一嘗這世間真實滋味。”
“來人!依王令,送太子殊去采石場服勞役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