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遇仇
第2章 遇仇
在質子所安定下來後,趙姝對着煙氣袅袅的藥爐,一顆心反倒惴惴難安起來。
她雖纨绔貪玩了半生,卻自認腦子尚不算笨。
今日死局驟轉,應是有人在暗中助她。
方才亂局裏,利刃朝自己脊背削來時,那支暗中射來的弩箭阻住了鐵劍勢頭,而後,中郎将李武便突然宣布停手,也沒有新令,只是将他們押來了這處守衛森嚴的質子所。
甚至連她一路求不來的退熱方劑,那中郎将李武都主動遣人送了來。
難道……是如晦哥哥,他跟了來?!
這荒謬念頭一起,立時便被趙姝自個兒否定了。
趙國如今的污糟局面,義兄能獨善其身都是好的了。
從死局到妥帖安置,命數轉變之快,實在是叫人……難安。
正思量間,戚英跌撞着從屋內跨出,一把将她肩背抱住。
“阿姊。”肩背上有微弱強壓下的顫意。
趙姝立馬挂上笑,一手扶過她,一手就要去倒藥汁:“秦人多小氣,給的藥聞着也沒咱邯鄲的好,你先喝了,下月等回了洛邑好好養身子。”
她以為戚英病重,是一路昏睡的。
然而下一刻,素來寡言魯鈍的戚英替開她的手倒了藥,突然哽咽改口道:“公子,你……不可為旁人屈膝。”
趙姝眉間一抖,眼中衰殘欣喜便被濃重苦澀蓋過,張了張口,到底将一切思慮憂患盡皆咽下肚子,只陪着戚英喝了藥,又看她利落燒水暖炕。
Advertisement
這些瑣碎雜事,趙姝到如今地步,依舊做的不好。
中宵雪停,涼月漸出。
她守在塌前,望着戚英酣睡的圓臉出神。
戚英非是宗室女,而是她乳娘同一大夫私生之女。降生之時,寤生難産傷了腦子,戚英一輩子都言辭磕絆,說不了幾句完整的話。
五歲那年,父王令她男裝,鸩殺公主府近侍七十餘人,她将戚英抱在懷裏,日夜不離,僥幸活命……
晃了晃腦袋,趙姝起身,對着銅鏡清理起臉上多日未除的易容膏。
殘脂洗淨後,鏡中顯出一張秾麗柔和的少女面龐。
多日奔波風霜的一張臉上,杏眸盈盈,櫻唇雪腮,眉間半點殷紅潰爛,反倒似花钿般,将這原本嬌柔天真的面容襯得多了分魅色。
這易容膏凝結在面上,并不如何改變五官,只是掩去女子的柔和,添上少年的英氣。趙姝如今年已十七,趙王在宗府籍策上替她減去二歲,外人看來,便是個年十五未長成的少年公子,面貌上亦與王相似,公卿大夫無人起疑。
質子所到底也是苦寒,卸完膏皮炭盆就差不多要滅了,趙姝連月苦辛,也是累得傷了身,才摸到塌邊一躺下便昏睡過去。
卻是一夜夢魇。
第二日天未亮,她便滿身冷汗得醒轉過來。
很快便有小宦過來傳話,令趙太子辰初入大殿向秦王納信降國。
索性戚英服藥後一夜便退了熱,穿戴梳洗完畢後,趙姝起身時腳下一疼,被戚英發現了磨破到慘不忍睹的足,小姑娘突然抱着她大哭起來。
從來都是趙姝鬧情緒闖禍了戚英來開解,如此境況,讓她一時無措起來,随口自語道:“秦人既不殺我,等外祖遣人來,咱們定能回洛邑的。”
戚英收淚指尖小心點上她眉心,恰逢小宦來催,戚英忽然神色凝重,湊近悄聲囑:“公子臉上……萬莫叫人看,切記。”
“自然不會。”趙姝有些懵,她不着紅妝十餘年,兒郎做派早已沁入骨血,再說又有哪個會來細看她一個落魄質子呢
“你且安心躺着休息,等我午時定回來。”
降國典與朝會同行,大抵也就是一個時辰的功夫,趙姝卻沒料到,她這一去,便再沒能回來。
.
整塊荊山玉雕就得降國令信被黏合起來,趙姝捧着這塊先前自己一時激憤摔碎的令信,立在空闊玄黑的朝會大殿上,垂眉斂目卻亦是不卑不亢。
她立在巨大的六根桓表山柱間,一衆公卿執笏遙立兩側。
小宦誦着冗長的降國表,王座之上的秦王須發皆白,面容威嚴刻板,只是……不良于行。
“太子殊一路辛勞。”老秦王接過她奉上的玉信,饧目乜了記玉上裂縫,又面無表情地朝她打量。
這位秦王母出宗周媵妾之婢,年與周天子相當,要論起來,還真是同趙姝同輩。
生死無定,趙姝忽然擡首對上老秦王的打量。
老者避也不避,視線釘在她身上一般。
她遂平複心緒,懇切直視王目:“鄙國工匠此番阖家入秦,俱是邯鄲各行魁首,願秦王善用。”
“自然。”老者終收回視線。
而後趙姝被遣退下階,聽着兩位大夫争論變法之事。
她一雙腳立得酸疼,見秦人的确是在商讨內政,漸漸的看懂自個兒的生路,一顆心便叫無畏徹底蓋過了恐懼。
可她一個大活人還杵在殿中,無人來管,秦人倒真是不講規矩。
正聽的一頭霧水間,來時那小宦趨近,頗有禮地低聲:“降國典已畢,我王令太子自回便是。”
趙姝這才松下吊着的一口氣,随那小宦退時,索性便将父王早已備好的書信遞了過去。
小宦剛應下轉呈,忽聽殿中一道清泠泠的聲調悠然道:“宗周分封七百年,其中優劣,不如爾等聽趙太子一論,豈不最是适合。”
那人一開口時,趙姝但覺周身一震。
回首之際,身子一寸寸僵硬。
有什麽久遠深埋的過往似欲破土。
她在心底不住禱念,期望是自個兒累的晃神耳背了。
然而老天怕是嫌她尚不夠狼狽,當她回頭時,撞進一雙似笑非笑的深邃碧眸,她禁不住倒退半步,掩下眼中驚詫駭然。
“趙太子原出宗周嫡支,想必于郡縣分封,定有高見。”
有公卿附和,亦有大夫不屑。
而嬴無疾淺笑恭謙,他緩步朝趙姝行來,君子如玉。
待二人僅咫尺之遙,他居高臨下地俯視眼前這個似乎沒怎麽長個的舊人,不自禁低‘啧’了聲。
就是這麽幾步路,趙姝已然脊背透濕,因着要勉力克制住神色,她并不知,自己的唇畔都在劇烈戰栗着。
待那人退開了些,她才穩住心神嗓音,拱手敷衍着說了一段‘分封祖制’的陳詞濫調。
一直到被人領着出了大殿,她都未敢再擡頭觑一眼那人。
出了大殿,外頭碧空如洗,雪盡天朗。正要往質子所趕時,她被人截住。
正是先前秦王身邊,收了她書信的小宦。
“太子殊留步,王孫遣小奴來,邀您過府敘舊呢。”
趙姝腳下一錯,那小宦殷勤扶了她一把,領着一隊近衛引着她就朝與質子所相反的宮門而去。
小宦成戊性子頗開朗,自言原是侍奉王孫身側,後才被遣去了大王那兒。成戊一路為她介紹宮闕殿宇,及至來到秦宮東南一座府邸,才在煊赫府門前止步。
趙姝別的本事沒有,卻深谙各國禮制,當她瞧見王孫府玉階瑞獸的規格時,不由得一顆心沉到底,這儀制并不遜她在邯鄲的府邸。
步伐沉沉,她一路上神游天外,罕見的沒有笑臉迎人。
她甚至都做好了直接被帶去刑房囚室的準備。
直到成戊在停在一所幽深僻靜的院落前,小聲喚她:“趙太子”
見她怔愣回首,成戊又笑着交代了一應事宜:“王孫吩咐了,貴人到這恰好用午膳,這兩個小奴一會兒伺候您沐浴梳洗,屋子裏燒了地龍,您午憩後若悶,書屋裏也備了各國竹簡……”
趙姝已經驚到連回話都不能了,她甚至懷疑今日是自己眼花,或許只是認錯了人
眼見那小宦成戊要走,趙姝也不知何處來的勇氣,摸出懷裏最後一顆東珠塞了過去。
“萬望大人行個方便,擇個好時機,将我父王書信呈送秦王。”
上百年的碩大東珠,成戊卻只是瞥了眼,入袖後含糊道:“當不起貴人這般折煞奴,您若高看奴,往後喚我成戊便是。”
那笑臉幾乎是立刻化作冷淡,趙姝有些不明所以,她心事惴惴地由兩個小奴領進屋。
甫一進門,就被陽春三月般的暖香薰的骨縫舒展,而下一刻,視線瞥見桌案上一塊錯金銀的琉璃扳指時,她目中轟然,當即倒抽一口涼氣。
過往種種,悉皆歷歷。
“欺負個瘋癫的胡女算什麽本事,喏,當了這扳指與你阿娘治病去吧。”
三年前,亦是這樣的冰天雪地,那時候,嬴無疾混在一衆流民中,正被貴人驅打戲弄,是趙姝偶然救了他母子。
“不過是污沼裏的蠹蟲,還敢在本公子面前犟!”
而後,因着那與義兄晉陽君趙如晦酷肖的側影,趙姝求而不得,也曾迷亂移情,算起來,卻到底是玩弄欺辱。
“行事如此狠辣,禀了廷尉,押去罪人所,以後他的事,就不必來污我的耳了。”
再後來,她徹底厭了他,任憑他在罪人所裏受盡折磨。
甚至于,他那胡女生母為人害死,趙姝亦沒能及時出手援救。
樁樁件件,字字句句,望着桌案上那枚琉璃扳指,她愈發覺着這世路狹隘造化弄人。
即便是黃粱夢裏,她都絕不會想到,曾經流落于趙的一介奴仆,如何會在三年後,搖身一變,成了秦國萬人之上的王孫。
高床軟枕,湢浴氤氲,便是身子再乏累寒冷,她也萬不會在此地沐浴,連侍從端來的羹肴果馔,亦是不敢稍動分毫,就這麽如坐針氈惶惑猜度着過了一日。
日頭西斜時分,看更漏滴在申正,有侍從魚貫而入,又端來各色鮮亮菜色。
趙姝怕戚英記挂,試着同一面善小侍說了句,未料小侍即刻應下,轉身就去傳話。
一直到冷月東升,都無人再來擾她,趙姝松下戒備,趴在菱窗前望月,想到邯鄲與洛邑皆在月升的方向,一時間飄零酸楚,她昨夜亦未睡穩,也是累的狠了,頭腦昏沉間竟睡了過去。
……
兩個時辰後,當嬴無疾聽完了老秦王對公子翼的訓斥,踏着一地雪月跨進院落時,便遙遙瞧見了少年憑窗濃睡的樣子。
一樹臘梅馨香盛放,凜風忽起,卷落三兩點蕊黃并枝頭殘雪,悄落在那人烏黑發頂。
他心神一晃,莫名竟就想這人從來嬌生慣養的,這麽開着窗莫不得着涼。
等成戊小聲喚他,才驚覺這念頭的荒唐。
屏退衆人後,他足下無聲地邁進屋裏,一直到行至窗前,那酣睡之人都未醒。
他凝眸細看,依舊是那樣清俊秀麗的眉目,三年了,身形竟也仍是少年人的單薄,絲毫沒有成年男子的模樣。
本就是個婦人之仁的無用纨绔,偏還天生不足,堂堂男兒生得這般樣貌,如今更是一朝落下枝頭,要抛下去傲骨尊嚴卑微乞生,作他人砧板上的魚脍。
造化無常,多麽可悲可嘆的一個人,怕是還作着回洛邑退隐的好夢。
男人骨節纖長的手頓在半空,嬴無疾回神,才發覺自己竟想去觸碰這人容顏。
下一刻,他重重打落窗棱,對上茫然醒轉的少年,毫不掩飾的冷笑沁上碧色眼底。
他平生懶做無用之事,今次卻破個例,既然天意将此子送到他眼前來,那他不妨趁意而為,也好一舒從前郁氣屈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