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岩洞
第23章 岩洞
風雨來的突然, 狼崽子的傷淋不得雨,趙姝望着它蜷緊痛苦的一團,也顧不得再回憶同面前人的那一場意外親昵,當即将那團灰色染血的毛球攏進胸前衣襟裏, 翻身上馬就跟着嬴無疾朝前方山壁奔去。
果然馬兒跑了不多遠, 就能瞧見山壁夾縫處, 被藤蔓擋住的幾處岩洞。
嬴無疾擇了一處地勢高些的,率先抓着藤蔓跳上去,往裏頭查看了一番後, 才回身将他們一并也拉進去。
他将那只灰色的大野兔放下,兔子蹬兩下後腿, 又舉着濕漉漉的爪子擦擦臉, 兩步跳到壁邊枯枝上, 竟奇異般地未曾逃走。
此洞幽深, 外頭又有密林藤蔓遮擋, 便是正午時分,亦是沒幾分光亮照入。
“呀, 我忘帶火折子了。”不等趙姝說完, 但聽男人低聲說:“等下。”
頃刻後,一個有殘葉枯枝攏成的小火堆燃了起來,枝葉不夠, 火光便十分微弱。
趙姝才将狼崽子放到一塊平整岩石上, 就覺着火光陡然大了些。
她側眸瞧見嬴無疾蹲下身, 将自個兒的外袍鋪在地上, 一手将那只兔子提了上去, 正一點點将它原本屁股底下的枯枝添進火堆。
來不及多想,借着正盛的火光, 趙姝翻出從馬背上取下的藥包,用具雖少卻也還算齊備,将自用的針砭擱到一邊後,她左手迅速将刀剪瘡藥一一排列,另一手還不忘安撫狼崽子。
嬴無疾就這麽瞧了片刻,不願擾她,說了句:“我一刻之內回來。”便徑自從洞口攀了出去。
狼崽子的傷雖是極幸運地避過了要害,可畢竟是洞穿了肚腹的,趙姝不敢托大,就這麽半跪着身,細細處理了二刻之久。
寥寥數把枯枝維持不了多久的光亮,期間她雖沒分神回頭,卻能聽見,嬴無疾入洞出洞數趟,每一回火光将暗之際,他都能及時回來加一把枯葉。
二刻後,趙姝長籲一口氣,小心地将小狼抱去角落幹燥處,而後,她貼着洞壁,才開始清理周身的水汽。
在她為小狼處理傷口時,洞中不知何時已支起了一個簡易的木架子,她想了想,還是将半濕的外袍褪下挂上,自個兒也靠坐着歇息。
Advertisement
火光大亮,甚至用碎石搭了個小竈,一方半凹的薄石塊被架在火上以作炊具,正咕嘟嘟地沸騰着新接的雨水。
這麽短的時間,他竟做了這許多事
這會兒子怎麽又出去了
小狼用了瘡藥睡着了,趙姝一面歇着氣,視線不知不覺又飄去了另一側衣袍上的兔子。
她發現大野兔縮伏着身子未睡,望着火堆,夾雜着白毛的長耳朵時而抖上一抖。
“別怕別怕。”她挪過去試探地拍了拍兔頭,得了對方信任後,遂撈過它雙腋一把摟到了自個兒腿上,順手拉過嬴無疾丢下的外袍,朝這兔子背上搓了搓水。
洞外只有雨雪聲墜打枝葉藤蔓的聲響,懷中的大灰兔子有一雙琥珀色的眼睛,手感實在是太過舒服,她一面搓毛,一面說:“你是怕火,也怕冷是吧。我不吃你,方才救你那人,他吃素,更不會吃你的……”
說着話,覺着有風從外頭吹進來,她側首一瞧時,便對上一雙水氣彌漫的碧眸,半截話禁不住噎在喉間。
以為用他衣衫擦兔毛的事會被拿住苛責,卻有一捧帶土的山藥和冬果放在自己腳邊,嬴無疾靠坐在旁,只淡淡掃了眼那兔子:“我看不懂它要吃什麽樣的草,你先同它吃兩個果子。”
湊近了時,她才發覺,這人周身透濕,不斷有水珠順着聳起的眉骨和鼻梁淌下,再順着半敞的衣領滑入濕冷胸膛。
外頭雨勢連綿,而他垂眸撥弄篝火的模樣,莫名叫她覺着有些落寞。
冬末衣衫還很厚重,他就這麽盤膝坐着,裹着濕衣混不覺冷似的,在那兒用匕首給山藥去皮。
匕首刀柄上的瑪瑙石,很快就被山藥上厚厚的一層淤泥覆蓋。
火光影影憧憧地晃在他面上,映得俊逸側臉柔和了許多。
不說話的時候,這人眉眼五官上的漂亮秀麗便愈發顯露出來,斯人如玉。
尤其是三年前還徹底長成的時候……
趙姝想的出神,但聽的篝火噼啪一聲輕微爆裂,男人将削好的雪白山藥片丢進扁石鍋裏。
随後,他起身,在火邊脫起了衣服。
她心底一驚,卻還掩飾般地垂首假意為那只大野兔查看。
這一幕自然落在了嬴無疾眼裏,他沉默着動作極快地脫下了濕透的兩件衣衫,抖開一并挂好在木架子上後,忽而俯身貼到趙姝眼前。
“低頭做什麽,本君身上又沒有惡瘡。”
“我、我瞧瞧它有沒有被鐵箭擦傷。”
火光噼啪裏,時間像是被拉到無限長,即便嬴無疾總算留了最後一件半濕的裏衣,可她依舊被他的身形攏在陰影裏,一顆心像是被拿捏住了一般,愈跳愈快。
一只野兔再大,也不過是翻來覆去看上兩遍,那肉嘟嘟的渾圓身軀就看得差不多了。
“它有傷着麽”男人又湊近了兩分,問的是兔子,看的卻是她,碧眸中有幽火跳動。
大野兔被翻了過來,趙姝不想露怯,無意識地抿着唇角,一只手撫在野兔背上,另一只手死死地抓着那對長耳朵上:“看過了,一點傷也沒有。”
耳邊拂來熱意,而後是一聲輕笑:“你是在怕我”男人伸手似要來攬她。
她當即背後發毛,捏緊兔子就要避開。
或許是太過緊張,手下力道失了分寸,大野兔被捏疼了,‘唧’得嘶叫了記。
蹙眉松手,她把兔子托起的一瞬,覺出身側人似就要覆壓過來,慌亂間,趙姝兩手抱起野兔,想也不想地就朝他那處怼去。
‘吧唧’一口三瓣嘴輕輕啃上他鼻尖,大野兔從善如流地掙動身子蹬進了他半濕的懷抱裏。
嬴無疾單手将兔子抱穩,略略撥開那對長耳,目光灼灼地望過去,恰對上趙姝驚慌波瀾的一雙杏目。
她發絲未幹,有一縷順着蒼白面頰貼着,像是在害冷雙肩偶爾還顫兩下,這麽瞧着倒比這只膘肥體壯的野兔還要可憐三分。
嬴無疾目光一頓,忽然伸了右手将她兩手握住,掌間冰涼一片,竟比他這外頭淋了數回雨雪的人冷多了。
這溫差幾乎燙得趙姝要驚退,還不待她動作,那只溫熱大手便松開,嬴無疾抱着兔子起身,又去将火堆撥得旺了些。
有山藥的糯香萦繞升騰,趙姝望見他寬厚脊背上的一坨冰碴子,才定神将方才所歷一一回想。
行事狠厲手段殘暴的秦王孫,竟會同她一道在春狩時護生,而尋岩洞、燃篝火、做湯食都是他不聲不響地一力弄就的。
而他來握自己的手,便真的只是怕她畏冷。
那上一回,書閣醉酒的月夜……
或許是意外吧,她清楚的知道這人有多麽厭惡龍陽的。
接過寬寬的蕉葉中盛着的山藥湯,趙姝皺着臉躊躇再三,她飲一口熱湯,終是低聲道:“你裏衣濕得太厲害了,也脫了烤火吧。”
語調正色慨然,她覺着自己沒必要在他面前扭捏。今日确是蒙了他的照顧,沒有叫人着冷害病的道理。
這話聽的嬴無疾心頭一跳,他原是也有顧忌,怕會吓着這人,此刻側首去看,待觸到她眼底關切,他只覺呼吸都急促了兩分,遂朝那衣架另一側去了,倒是當真将最末一件裏衣一并脫了。
垂首安坐到衣架後,他亦用蕉葉抄過半盞熱湯,也沒有再去靠近說話。
.
雨勢傾頹,眼看着是個愈下愈急的勢頭,岩洞幽深,應是正午才過不久,卻似入夜一般昏昧。火光憧憧中,洞中但聽狼崽子入眠時的輕微鼾音,山藥湯氤氲蔓延,頗有種晚歸聚食的安寧。
二刻後,周身暖和起來,野兔和狼崽的鼾聲交錯,趙姝只覺眼皮越來越沉,漸漸的靠着山壁一點點打起瞌睡來,後來困頓到極處,也不知什麽時候,就那麽貼着山壁躺了下去。
又靜默了片刻,衣架後頭的男人起身,悄無聲息地緩步走了過去。
指尖虛虛拂過她的臉,男人視線停在那半凹的腰線上,碧眸中那股子幽火再燃,瞬也不瞬地只是瞧着她。
“不過是個降國無勢的質奴,将來擇兩塊食邑打發了,連庶子庶女都無,豈不皆大歡喜。”
成戊的話再次回響,那夜酒醒後,他其實就細細思量過這番話。
他不好龍陽,但卻對這人生出了真切難逃的……欲.念。
成戊說的對,他過的太過寒素艱難。
一顆心冰紋漫開,生年将廿,這種感覺從未出現過。
過往不論,他得要這個人。
況且同男子麽,往後來看,的确是能少些麻煩。
他向來是個行動力極強的,既是把事情想明白了,也就不會再拘着自己。
山壁邊的身子半蜷着側躺,正同另外兩只一樣發着微弱的鼾音,沒了外袍的遮擋,這麽側卧着,便能清晰地瞧見那纖薄身線的起伏逶迤。
睡着的眉眼清婉稚氣,很難想象,這張臉從前在邯鄲時是怎樣的豔陽肆意。
他也想過了,若是真同這人有些什麽,那往後也得多顧念,不能再似從前薄待。
視線過處,他眸色愈發深沉。望着那微微半張着的檀口,兩顆雪色貝齒從殷紅唇下露出,就這麽瞧着,他周身隐隐燥熱,似是就起了些反應。
粗粝指腹輕輕按在她唇角,男人呼吸漸粗。
苦笑了下,不過才瞬息的功夫,他就又改了主意。
原來男子中也果有能當的起禍水之稱的。
他喘息着想,擇日不如撞日,反正這會兒子是回不去的,不若順意妄為一回,索性就在今日成事罷。
這麽想着,他便探手去她腰間衣帶。
驚變陡生!
才要動手之際,深睡着的人兒忽然抖了一下。
是那種被利箭洞穿一樣的錯覺。
快到嬴無疾以為是自己眼花,猶疑了番,見她也未再有反應,他長指靈活繼續動作。
衣帶被挑開了,他正想着要不要俯身将人先喚醒,掌下的身子猛然間開始痙攣抽搐起來。
幾乎瞬息間,嬴無疾就想到了衡原君身上相似的病症。
然而那痙攣抽動的程度卻遠遠比他父親犯病時要嚴重太多,未免她咬了舌頭,他忙擡手鉗住她下颌。趙姝吃痛,驟然睜開眼,對上男人錯愕神色。
痙攣只片刻就止息,而後,不久前才差點要了她命的僵冷再次若毒蛇吐信,速度極快地從心口往四肢流去。
嬴無疾将她抱起,觸手肌理堅實,她也顧不得這人未着上衫,只抖着身子擡起手指狼崽子腳邊的藥包。
音節斷續着,只能用氣音來回重複一個‘針’字。
好在男人一句沒多問,立刻猿臂一展,勾過藥包後,将其中用具盡數傾在地上,尋着銀針布裹後,又用最快的速度将它們一一去火上燙過。
似乎只是喘息的功夫,發燙的銀針便依粗細長短次第在她面前攤開。
沒有餘暇多謝,趙姝憑着上回的手感,撐着一口氣先封住下腹幾處穴道,緩了口哀聲道:“你去下方洞穴,等片刻……”
“好。”預想中的追問未有,男人只是撿了個火折子,連裏衣都未披,轉身大步流星地就走了,出洞前頭也不回地又留了句:“撐不住了,就丢塊石頭出來。”
矯健身影消失的一瞬,趙姝便再等不得,一手拿針,一手便去解衣衫。
指尖觸到腰間已被解開的衣結時,眉睫一動。
這件中衣質地偏硬,便只有右側腰間一道衣結。也因了質地的關系,這道衣結一旦沾了水更是難以解開,況她剛才是朝右睡着的,依稀記得睡過去前,确認過衣帶的。
想明白答案的一刻,趙姝眼中晃過陰郁,然寒毒勢頭兇猛,她自是沒空耽擱深想,兩下松開內衫束胸,循着心口大穴翻手刺去。
……
一刻都未滿,她才抵着山壁系好最後一道衣帶,洞口就響起了窸窣動靜。
嬴無疾翻身上來,就對上一雙忌憚哀怯的眸子,他反被她瞧的有些不自在,便徑直先去衣架旁套了裏衣。
待走近時,便瞧見她光潔額角間,俱是冷汗,整個人發着顫,似是畏冷到極處,就這麽一會兒功夫,連眼眸下方,都冷得泛出一大片青灰。
“怎麽冷成這副樣子,不像是之前落下的病根。”嬴無疾猜度着,語意是連自個兒都未意識到的溫柔低沉。
見她實在畏冷,他又去添了些枯枝,舀了葉熱湯端來。
作勢要去扶抱時,未防已經脫力跌坐的人兒一個偏身歪到一側。
這一下叫他扶了個空,而趙姝歪着身子亦有些狼狽,氣氛一時便有些古怪。
“是、我打小就有的、舊病了。”一句話喘作三段,小臉上仰着,菱唇微微張着亦是幹涸蒼白到隐隐發青。
這樣明顯的推拒和顧忌。
嬴無疾忍下愠怒,将蕉葉朝她手上一塞,他雖不懂醫理,卻見過太多宮廷秘諱,雖暫時猜不出個因由,也絕不信她方才那樣,只是個普通病症。
她既不說,他也有法子查出來。
“今夜怕是回不去了,你可有常用的藥麽。”暮色漸起,外頭雨勢卻是愈發大起來,這密林多有陡峭岩壁,早上入林時那條規整山道,此刻估摸着是絕走不通了。
嬴無疾這麽想着,垂眸又瞥一眼兩手捧着熱湯還不住發顫的人:“枯枝不足了,我再下去一趟,你……有什麽想吃的嗎”
說這話的時候,他視線有意無意便逡過角落邊的野兔子,那兔子似通靈一般,一下豎起長耳濕漉漉的眼睛從睡夢中睜開。
趙姝連忙擺擺手:“這病同吃食無關的,這些都盡夠了。”
她的聲音幾乎被外頭雨落遮沒,雨勢傾盆般砸得天地間轟然又寂靜。
男人颔首,還不待她猶豫着出言制止,那道颀長身影又再次消失在洞邊。
待他走遠後,趙姝手中蕉葉落地,半盞熱湯傾在地上很快沒入岩縫,她突然蜷身抱住自己,埋着臉在膝頭,嗚咽着哭了起來。
再有七日就到三月了,她能明顯覺出方才起病較上回更要兇險迅疾許多,也許,下一回發作時,就會是她斃命之際。
可趙姝還是太過樂觀了。
二刻後,當洞口藤蔓掀動,厲風混着冷雨鑽進一線時,前一瞬還假寐的她,驚愕睜眼,那股子僵冷竟再次襲卷起來,勢若江河奔湧,呼吸的功夫就已竄到了腰間上臂。
“你、怎麽……”嬴無疾一身水色,才要靠近時,便見着趙姝一面紅着眼翻摸銀針,一面揮手指着外頭,指尖顫得不成樣,卻依然堅持着叫他避出去。
這一次,他再制不住心底愠怒,跨步過去就熟門熟路地翻出銀針處理好,一言不發地将人拖起抱住,而後擡手就要去解她衣帶。
覺出手底下掙動,他一下将她手捉了,怒道:“到底什麽惡瘡,要命的時候還計較。”
對未知的煩躁不安,讓他徹底不在顧念她的反抗。
“走……你、滾開!”
反抗無用,那道衣結再次被解開,肩頭中衣被掀開的一瞬,羞憤絕望中,她終是崩潰着哭了出聲。
嗚咽虛弱,男人指節一頓,很快又動作起來,溫聲道:“沒人瞧見你的瘡,你自坐好了,我轉身不看便是了……”
中衣半褪,露出裏頭月白玄金紋的裏衣,是尚衣局供與卿大夫的中等料子。輕軟薄透的料子下,幾乎能瞧見那一截圓潤消瘦的肩胛下,藕似的兩臂若隐若現。
因着衣料混着蠶絲紡的輕薄,肩背後頭半透着,似是瞧見一段紗布纏在後背。
嬴無疾只當那惡瘡發在她背上,再要去繼續解衣時,懷中人驀得慘呼了一記,繼而又是一陣劇烈痙攣。
不待他驚問,她便陡然昏死過去。
這一回解衣也是無用了,嬴無疾心底驀然一沉,他自小籌謀權術,通兵法善劍術,可他除了春狩時偶然救過幾只野獸,論起醫理來,幾乎是一竅不通的。
鹹陽宮有西陲最好的一班醫官,可光是從這岩洞跑馬回狩獵的營地,就要花大半個時辰,更遑論延醫問診了。
他将人扶抱到地上,平生罕有的手足無措起來。
抽搐痙攣已止,可趙姝的情況似是更遭了。
額角、項側、指尖全是冰冷的,再探一下肚腹時,那處的冷意竟遠遠超過了四肢末梢,
嬴無疾不覺長眉深皺——活人如何會有這樣寒冰似的身子。
他眼中一時焦躁到有些失控,不論怎樣拍打晃動,地上人都一動不動的恍若未覺。
漸漸的,連呼吸都開始停滞,出氣長而進氣短。
電光火石間,一個念頭猛然間襲上他心頭,嬴無疾怔愣地回想着這人方才病症。
他就這麽跪坐在她身前,喃喃地低語了幾句。
在她呼吸将停的最後一刻,男人碧色瞳眸泛過決絕不甘,遂一咬牙疾步去将那野兔趕開,摸出自個兒外袍上系着的一個竹筒。
有褐紅丸藥被倒了出來,他凝眸最後再深睇一眼,仰頭飲了口水含了,傾身哺去了那冰寒失溫的唇畔。
往後的半個時辰裏,嬴無疾只覺着度日如年,直到少年的呼吸慢慢恢複平穩,他緊繃冷厲的面容才松懈了些。
父君吃的邪門藥,竟真的對她起效!
若是從前,他必然要推敲思量,可現下,嬴無疾只覺着好似一輩子的運氣都用盡了一般,這世上竟有如此離奇巧合之事。
倘若他沒有當機立斷地賭一場,亦或是他沒有随身帶着父君用的這味藥,再或是他方才再晚歸一刻……
即便是不痛醫理,從方才趙姝的情況來看,他也知道,這人今日就會死在此地。
火光晃動間,他眉睫閃動,下意識地便将懷中人抱得緊了些。
溫度依然是過低了,他松手想了想,而後起身褪幹淨自己身上的濕衣,拉過厚實外袍,就這麽将人抱坐在自個兒膝上,貼着火堆一并擁在袍內。
趙姝的鞋襪亦沒有幹透,他觸手摸到時,索性便将它們都褪了,衣衫不夠長,便将那只縮在壁間的大野兔也扯過來,将它按在身側,野兔的背毛頗長,倒恰好将她光.裸雙足罩住。
雨聲混着火堆噼啪聲,外頭天色黑透,估摸着都該有戌時了,洞中二人相擁着,嬴無疾将大半衣衫都裹到她身上,自個兒袒着半邊肩,只靠着火堆的熱氣烘着。
就這麽貼抱着一處,也不知是她的身子太過冰寒,亦是他腹中過于饑餓,綿軟身軀在懷,竟是把先前绮念盡數熄滅,心念紛繁間,他亦抱着人不知不覺地睡了過去。
.
第二日雨散雲開,天色還未大亮之際,趙姝眉睫顫動着竟先醒了過來。
身上好冷,她下意識地朝背後的熱源輕輕拱了拱,便換來一雙有力的臂膀自然地搭在她腰側。
被這重量一壓,迷蒙間她睜開眼,借着洞外稀薄慘淡的天光,仰頭撞進一張眉目俊逸的臉。
再朝下看時,趙姝心頭一個咯噔,但見自個兒被他修長手腳盡數攏在懷裏,而這人,竟除了條半截的纨绔,幾乎算是未着寸縷了!
明白過來昨夜夢中的熱源後,她面色瞬即紅的能滴下血去。
待覺出周身雖冷,卻不見了那股子僵冷寒毒後,趙姝也只是愣了片刻,便有些明白過來。
她周身衣衫完好,這人應也不是個會針法的。
而昨夜的境況她是太過清楚,那寒毒不用外力克制,是絕無可能自個兒便好了的。
卻不知,這人是用了什麽法子,才救了她一命的
不論如何,他又救了她一回。
洞中昏昧,而身前男子還在熟睡,她略定了定神,也未曾立刻推開,反倒就這麽窩着不動,一雙眼思量着望了過去。
男人鴉睫濃長猶如羽扇,眉骨同鼻梁略比中原人高聳些,眼尾亦長而微揚着,明明是個擅長刀劍騎射的,此刻安睡之際,倒覺不出分毫的殺伐之氣。
只是身量上混着北胡的血脈,未滿弱冠的年歲,卻比那些個武将還多兩分迫人的氣勢。
湊到極近處,也依舊挑不出這人相貌上的一絲兒錯處,或許是因着太過年輕,細細看時,這樣相貌還是更偏向于豔麗些。
“看夠了麽”
透着慵懶的一聲喚後,那雙蝶翼般上揚的碧眸緩緩睜開,搭在她腰後的手掌也驟然收緊。
他聲線喑啞,眉梢似嗔眼眸含笑,才剛醒轉的人,眼中卻幾乎瞬間清明起來,看向她的目光灼灼。
“昨夜…多謝你救我。”或許是實在離得太近,這圈抱側躺的樣子過于親昵,趙姝一顆心沒來由就亂了起來,視線閃避着,有些不敢去看他。
她雙手抵在兩人中間,連昨夜情況都沒心思去問,只是急着要起身:“又欠了王孫一命,來日若……”
‘報恩’的話尚未出口,才撐着手肘半支起身子,男人卻驟然嗤笑一記發了難,他只是略一用力,便極輕松地将人勾回了地上。
但聽的一聲細弱驚呼,身量纖弱的少年就重重跌撞回男人舊傷遍布的寬厚胸膛。
她被死死貼抱住,胳膊才要去推就被牢牢制住,連動彈都不能,掌心恰被按在他滾燙心口。
被侵略的不适讓她立刻偏開頭,側臉險險劃過他英挺鼻尖。
“想說将來報答本君”嬴無疾不容她側*七*七*整*理開,直接上手就捏着下颌将人轉了回來。
昨夜的危急暫過,清早醒轉,連月以來的绮念也不知怎麽了,單只是她那麽一望,旖旎悸動當即就若星火燎原。
他本是想笑問,是否以身相報。
可趙姝眼中的抗拒又叫他覺着不快。
指尖肌膚滑膩,近在咫尺的人兒寸縷看過,越發便顯得那張糾結臉蛋巴掌一般,五官眉目雖絕不若他的,卻只叫人看得心猿意馬,想要憐愛。
嬴無疾不禁納罕,心說這人直似停在了三年前一般,這模樣身量難不成就不長了嗎。
真個是比兔兒爺還要秀氣,倒憑白枉費了帝胄出身,按成戊的說法,這般相貌的少年,若是無勢,的确天生就該是公子王孫的玩意兒的。
他天生就最厭這等攀附人的東西。
這麽想着,嬴無疾收了原本要坦誠表露的心跡,制着她的下颌道:“如今周趙二國都不要你了,封地、兵馬、僚屬你一樣也無,就憑這手無縛雞之力的空架子,兵法謀略論辯一樣不會,你憑什麽報答本君”
嬴無疾覺着,這人都被逼到絕路了,有些話,自該是她主動來說。
“往後會的……”掌心是胸膛的勃勃跳動,趙姝被他瞧得不安,狠命抽手出來就去掰他的手,“你、你先放開!”
掙動了半晌,卻反倒将男人心底深處的绮念勾了出來。
覺出右腿間硌着的物事後,她驚得無以複加,趙姝活了十七年也曾混跡女闾酒肆,絕不同一般無知天真的王女,她雖未見過,卻明明白白地知道這意味着什麽。
若說上回醉酒是無心,那今日岩洞寒素,這人單只是這麽抱着她就起了反應……
她當即被驚怕羞怒惹昏了頭腦,神魂亦亂撞起來,被觊觎冒犯的慌亂,讓她想也不想地劈手就要去打。
嬴無疾那夜挨了她一掌,如何容的第二回 ,他一掌就将她雙手按去地上,怒極反笑:“還以為自個兒是太子大人,宗周王孫呢,就這麽報答我!”
懷間人驚慌怒目地想要逃開,動作間微張的檀口多了些血色,殷紅微翹着瞧來直若春日落蕊,頃刻間,熱意上湧他碧眸驟深,似被惑住了般,再不願多費口舌,作勢就要去嘗。
“你你、你不是最厭龍陽的嘛!”
绮夢裏的濕軟溫熱未曾觸到,被一只細滑手掌擋住。
掌心抵在他唇上,他卻未因沒有得逞而動怒,反倒是怔愣地動了下唇,驚異地想——這人究竟荒嬉到何等地步,怎會連手心都如此細嫩。
那日從芈融處來的少年欲行勾引,假意為他研磨時曾輕輕覆上他手背,被他反手抛出去時,還是能明顯覺出男兒指骨的粗粝硬朗的。
這麽想着,他又擡手捉了眼前這只作亂的手,朝她指節間一寸寸捏過:“這等事違逆倫常天道,想來就惡心。”
指削若蔥就罷了,竟連一丁點常年騎射的薄繭都沒有。一時間,他周身熱意愈盛,心下卻了然輕視。
——看來趙王從來就未滿意過此子,十餘年寵縱立儲,怕不是捧殺。
周趙皆不要她,那不妨他來收了。
趙姝被他捏的指節發麻,她憂惶間一掃,就被那雙碧眸中的熾熱陰翳震住,能明顯覺出男人結實臂膀的蓄力壓抑,仿佛猛獸被困,下一刻就要再沒顧忌地闖出籠去。
情急中,她下腹恰生了些溺意,趕在他再次動作前,忙哀聲道:“我、我想去更衣。”
绮念尤在,嬴無疾愣了片刻,倒是終于松開了手去。
起身後有些痕跡就無法遮掩了,他亦難得起了些尴尬,遂三兩下套完衣衫,快步去洞壁邊要尋昨夜他兩個救下的野物時,卻不見了那只狼崽子的蹤跡。
究竟是野性難馴的。
看了眼縮在角落的大野兔,他皺眉想了想,還是俯身就将它抱了起來,而後就那麽抱着兔子目不斜視地從她身側越過,出洞前留下句:“我先去下頭尋馬,你快些。”
.
一刻後,赤骥鐵蹄輕快地奔越過一方泥濘狹窄的山道。
大野兔被趙姝緊緊抱在懷裏,而她貼靠在男人身前,蹙眉閉緊了眼不敢稍動。
陰雲重重霧滿深林,而腳下山道窄到僅容二人通過,如此朦胧視物下,稍不留神就會墜下萬丈深淵。
方才還計較着自個兒來時的坐騎跑丢了,此刻,四年老群每日更新完結文群四而二尓吳久以四棄趙姝心底卻萌生起慶幸來——若要叫她自個兒騎馬過此地,怕是給她再多兩個膽,也是分毫沒把握的。
“連這麽處窄道都不敢過,廉老将軍一世英名,若非天子壓着,想來根本不願收你這等弟子。不過麽,廉胥确是老了,如此殺神竟也會陣前退縮,絕糧四十二日,朝中也怕他會随時出奇兵,未料就那麽降了。”
凝神才過得窄道,兩個近身同坐一鞍,那股子燥動便又生了起來,嬴無疾心頭惱恨,言語裏亦将情緒帶了出來。
趙姝算是廉胥看着長大的,印象中廉老将軍雖征戰半生,自稱染血屠戮過多,是趙國歷經三朝悍将,可廉老将軍只待趙姝溫善,他總說自個兒罪孽太重,總說趙姝的脾性為君也不難,總歸有廉家在,惡業謀劃廉羽那小子擔着正好。
因此上,趙姝同廉家不似君臣,與老将軍相處亦是同父祖般融洽。
往日諸般再掠心頭,似瘡疤被生生揭開,旁的她都能聽的,唯獨聽不得對廉老将軍的玩笑,平城一戰是她擅降,可願用一世英名換下趙軍二十萬性命的,實則亦是老将軍的主意。
“天意難違,老夫也算消業除惡了。”父王的令還未下,廉胥便自刎邯鄲城下,老将軍留給她的最後一句話,就是這句。
消什麽災除甚般惡!
這一刻,趙姝胸中湧過從未有過的後悔痛楚。邯鄲陪質的匠人唾她,父王宗周棄她,如今就連這昔日的罪奴都能如此诋毀她的師父!
憤懑悲絕一時沖昏了她的頭腦,将兔子抱牢了,她半撐起身子回頭啜泣怒喊:“你一個胡虜婢庶,不過就是借了雍國芈氏的勢,如今做個什麽西秦野戎的王孫……”打了個哭嗝,她繼續吼:“三年前,老将軍府上,你跟着我過府,還偷學人家劍法,你是個什麽出身也配随人诋毀廉家!”
杏眸殷紅着,水澤豐沛卻似四月林間的桃花。
得理不饒人,言辭刁鑽高傲,這才是三年前的趙公子殊麽。
嬴無疾面上不顯,只攬緊了人笑了笑:“我秦國被諸侯低看排擠了七百載,西陲野戎麽,你可敢,将這話去祖父跟前說”
凜風刺得他心口愈發熾熱,怼完這句,趁着她怔愣地功夫,嬴無疾勒缰躍過最後一道險峻山澗,轉瞬間騰出一手将人按在胸前,俯身便吻了上去。
毫無作用的掙動後,覺出懷中人的悲絕,他手中力氣愈大,将那只兔子也一并圈抱住,只是唇齒交纏的力道不再強勢。
赤骥揚蹄愈發暢快,而他的吻卻漸漸溫柔緩和,依舊是熾熱狂亂的,只若即若離得謹慎,當局者若肯悉心體會,便能攫住其中渴求甚至讨好。
趙姝驚怕之餘,亦是不覺心生憧恸,若有若無的酸軟蔓生,手腳愈發脫力間,杏眸卻也蓄滿水氣,淚水就這麽灑落在二人面上。
那淚分明溫涼卻似燙人的滾水般,嬴無疾喘息着将人一下推開,連帶那只兔子被撞得磕在馬背上,發出‘唧’一聲無辜驚叫。
趙姝驚喘着忙抱穩兔子。
采石場的相救,醉酒那夜的迷亂,岩洞內的熱切,再到現下……諸般種種,此人的歹念為何,她又如何還不清楚。
怒斥驚問未及出口,頰側淚珠忽被他粗粝指節撫去,嬴無疾突然啞聲岔開話道:“邯鄲城探子排布太難,你好生想一想,趙國、究竟是何人要你的命。”
後半句話若鬼門吹來的凄厲寒風,激得趙姝身子顫動,她一把打開他的手嗫喏道:“我、我從未樹敵,怎會知道。”
身後人語意涼薄:“是麽。”
她忽然又炸了毛:“是趙王,我父王要我死,你滿意了吧!”
兩臂被人擁緊,一只覆滿重繭的手掩上她的淚眼,只聽得那人附耳低嘆:“慢慢想,回了營将想到的都寫了。”
.
回營後才知道連渭陽公主都被困在山裏,而衡原君昨夜就擺駕回昌明宮了,聽人說君上游獵時見了個鄉野美人,一時大嘆平生荒度,即着人又往附近村落搜羅了百餘名少女,就那麽擺駕回去了。
嬴無疾對父君的荒誕早就見怪不怪了,今日恰好有趙國的探子回城,他心中記挂着兩種病症的相似,也是多日蟄伏,到底該入朝去拜谒祖父。
對着來迎的僚屬,王孫疾容色風雅,疏離有禮,好似昨夜今朝,那些悸顫情熱不過是一場空夢,鏡花水月了無痕跡。
哪怕衆僚屬先行一步,男人也未再對她多說半句多瞧一眼。
對他來說,情事不過微末蜉蝣。
再者說,單憑昨夜的毒,她的命就得依托在他手裏。
是以嬴無疾只将她送到主營外,又吩咐了個小宦去知會了成戊一聲,便跨馬朝弩箭營去了。
赤骥最後越過她身側時,他忽然一個飛掠,矮身摸了下趙姝懷裏的兔子頭。
.
待人走了,趙姝抱個比嬰孩還重的野兔,跟個小宦朝自個兒氈房行去,這一晝夜的驚魂漸漸熄去後,她才定神去琢磨寒毒陡變的規律。因是被那人心思駭到,路上一時倒也沒主動去問他昨夜究竟是如何救下自己的。
不過她素來是個遇事退縮的,反正她日後躲着他都來不及的,也不怕沒機會問昨夜的事。
大國師原就說過做藥人是要終身帶毒的,她往日暢意游冶瞧着風光,心裏頭其實也早有了準備。
如今朝不保夕,急務還是要想法子,速速将戚英安排妥當才是要緊。
這麽想着,行至灞河旁那處氈房時,她将野兔朝門口一放,就揚聲喊着戚英的名字。
然而,四周寂然,她将氈房內外繞了四五遍,除了冷鍋冷竈外卻哪裏都不見女孩兒的身影。
“貴人,您是在尋戚姑娘吧,她昨夜就被選到昌明宮去了。”身後傳來小宦的低聲解釋。
灞河潺潺碎冰浮動,趙姝猛然僵立,只覺着那裂冰撞擊的餘音聲聲叩在她心口上,好似要抽盡她心口最後一絲兒熱氣。
望着冰河,她将雙手攏進衣袖裏,聽到自個兒木然無波地問:“昨日衡原君游獵碰上的……他們走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