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求告無門
第24章 求告無門
渭陽傳令要她去時, 趙姝脊背繃緊又似捉到了一線希望,或許是心頭實在不安得厲害,她将那只兔子也一并抱去了公主的營帳。
一路上她像是犯人般被看住,也沒法子向外遞信, 不過她總覺着, 抱着兔子招眼些, 心底深處存了些不願承認的念頭。
——但願成戊得了消息,能及時報與那人。
不過之後呢,她又憑什麽央他去救戚英。
待見了渭陽公主嬴環, 就看到她心情頗好,帳外侍從拖着一大串血淋淋的獵物, 有兩木籠裏還關着六七只成年的雪貂, 顯然是盡夠做一件袍子的了。
少女連騎裝都未及換, 一見了她懷抱碩大的灰兔子, 就咯咯嬌笑起來。
笑完了, 她一面解下臂縛,直截了當地就說:“如何, 本公主引薦了你帳中那丫頭去父君處, 将來她飛黃騰達了,必然也得捎帶公子一程呢。”
此女容色嬌俏,只是那笑裏藏刀的跋扈樣令人生厭。趙姝從沒想到, 渭陽不過是對自己稍有興趣, 就能不聲不響地籌謀下這等陰損之事。
她沒說話, 也不入座, 更不去接少女親手遞來的茶, 只是思量着憂色望她。
心念沉重,她絕不能讓英英出事。
似是瞧出了她的想法, 嬴環将杯盞朝案上放了,言辭尖刻起來:“一個私生的賤婢罷了,還是個天生有殘缺的,去了昌明宮,也是她的福祉。”
确定了此女的妒意,趙姝斂眉上前,壓低了聲調誠懇道:“公主誤會了,戚英并非是我的人,她是我縛母之女,寤生難産,這些年一直同我若兄妹。”
嬴環得意哼笑:“早着人驗過她的身了,父君只要處子,若不清白,她如今就該入黃泉了。”
戚英自然是清白身子,可也正因了這點,才惹得嬴環愈發嫉恨,她雖年輕,亦能明白在男人眼裏,床笫玩意兒同心頭好的區別,什麽哥哥妹妹的,一個寤生的賤婢,何德何能竟能叫一國太子珍藏十餘年。
這待遇,僅有列國早婚的諸侯女才有,不過就是怕太過年幼,若是過早同床,一旦有孕生産,恐要危及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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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聞周室王姬甚至還有廿歲以前不産子的規矩呢。
這些話嬴環只在心裏想,可不會堂皇着說出口,否則便好像她一國公主還不如個宗譜都無的婢子了。
實則父君都已将好幾個妹妹都許了人,去歲就有個因産子而血崩沒了的,才十三的年紀。
轉念又想到那位胡姬的獨女,嬴環難得變了臉色,便愈發覺着戚英的命數折得應該。
聽的戚英被人按着驗過身子,趙姝捏緊指骨,已經不敢去想她入昌明宮後的境遇。英英這些年伴着她,在邯鄲城過的是比王女還要優渥自由的日子,她才剛滿十四,那麽些貴胄子弟青年才俊,都被太子府拒之門外。只要一想到她如今可能被一個五十餘的老叟抱弄,她一顆心就似油煎火烹般戰栗悚然。
“公主寬宏。”她迫着自己放低姿态,刻意溫聲提醒:“這丫頭原就是同廉将軍說定了的,廉羽如今是王孫的人,也不知……這事可還有轉圜的餘地”
她如此不急不躁
渭陽瞄一眼那只正磨牙的兔子,秀眉皺起心念轉了轉,忽然嘟嘴一笑,對身側侍女吩咐道:“是那個廉校尉啊,皎月,那你就去知會一聲,令他現入昌明宮領人,大約也還來得及。”
那名叫皎月的侍女瞧着頗清雅,只是容貌有陋,額角似是被火燎得,有一拳大的褐疤,皎月聽令後立刻躬身福了福也不多問應諾去了。
待皎月去了後,渭陽公主小女兒态盡顯,還刻意作出喜愛兔子的模樣,将那只野兔從趙姝懷裏接了過去,岔開話笑着邀她共進午膳。
趙姝固然再單純,也不可能真的就信了她的話,她只得魂游天外地同她周折迂回,一面想着午時尚早,她必得盡快想個萬全的法子。
味同嚼蠟地吃了兩道羹菜,及至她瞧見少女開始喂兔子吃肉糜,才終究忍不住上前劈手搶過:“這野兔爪子尖銳,公主仔細傷着。”
“還以為你啞巴了呢,本公主愛給它吃什麽,它就得謝恩去吃。”
少女歪着頭笑的滿目陰冷容色明媚,她嬴環還沒什麽得不到的東西,近來母親就在為她擇婿,見慣了那些公卿子弟的城府算計,只覺着眼前少年雖是還未長成,性子卻純澈直若雪山優昙般,如今亂世,趙王能将獨子養成這般,實在罕見。
可惜她終是不能嫁他的。
渭陽正嘆息扼腕,忽見那皎月急匆匆又趕了回來,恭手慌道:“夫人腿疾又犯了,才回宮就躺着不能動彈。”
“怎會!不就是酸痛敷藥已好了數月了嗎,請醫官了麽,你吞吞吐吐做什麽,不用避着質子,有話快說。”
事出緊急,皎月怕被遷怒,忙跪地道:“是君上推、推的,值守的醫官來過了,說這回怕起不來了,要報請向外延醫時,只是君上氣得入了終南,一時、一時無法、無法布告傳令。”
渭陽上前就是一腳,女兒家氣力小,卻也把那皎月踢得歪去地上。
“你腦子還夠用麽,父君去了終南,你不會去報了祖父,或是兄長,他執掌弩箭營,不也是有馳道通行令牌的呀。”
皎月叩首,素白的一張芙蓉面上幾乎立刻混滿塵泥污血,将整個額頭并那塊火疤連在一處,意态極謙卑,說話倒尚算沉穩:“禀公主,陛下這兩日都在邕慶宮會使,內務不好擾。王孫……王孫那處奴婢也早遣人去問了,一個時辰前從弩箭營領了隊人,這會兒都該出鹹陽了。”
這一下,連一向主意頗多的嬴環也傻了眼,她平素也不摻合這些事,只是知道父君宮中美人流水一般得換,而母親因有楚秦邊地的一塊封土,是從來撼動不得的。
嬴環做夢也料不到,諸般湊巧下,母親急病竟連布告延醫都做不到。
又恰巧是她擇婿的檔口,一時間,少女六神無主得不知該說什麽,從來的傲慢得意頃刻粉碎,甚至額角都開始滲汗。
“公主莫急,或許王孫一會兒就回來了,或者奴婢先去融公子府上……”
一聽芈融的名字,嬴環想也不想地當即搖首打斷,正煩悶焦急間,但聽一旁趙姝開了腔。
“其實、我在趙宮常混跡醫署,見過不少疑難雜病。”趙姝抱着兔子,先還是低聲嗫喏,而後皺眉咬牙道,“公主不妨帶我去昌明宮一看。”
嬴環朝天翻了個白眼:“質子當真情深,混跡醫署就敢入昌明宮見我母親,我母親脾氣可不似我,為這折磨人的沉疴苦了許多年,她不順意起來,就你現下這樣,仔細丢了小命。”
“不不不,我并非是去醫署玩兒的啊!”知道她誤解,趙姝想要沖口而出說自個兒不怕死,視線瞥過皎月頭上那一大攤污糟,連忙改口沉聲道:“我自小師從名醫聖手,是當真喜好此道,邯鄲王城的醫官都未必有我見的多呢。公主想必也知我在王孫府并不好過,将來為質尚未知要多少年,倘能得雍國夫人的賞識自是幸事。”
言辭間,未有一句再提戚英的事。
嬴環驚異地上下瞧她,想到那日馬場的事,她只沉默了片刻,想着不若先死馬當活馬醫,先去了母親那兒再看吧,遂斥待命的皎月道:“聾了不成,質子既說會醫病,還不快備馬入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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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明宮主苑,華燈照徹。
趙姝從婦人後腰拔出最後一根銀針,而後起身小心掩好塌邊的灑金花帳,恭聲拱手柔聲道:“夫人但坐起身試一試。”
待帳中人緩緩起身,笑着嘆出一句稱許。
她緊繃的一顆心才算徹底放松下來。
渭陽一直在旁瞧着,此刻見母親的病竟如此容易地就緩解了,笑吟吟地就要上前撒嬌。
雍國夫人芈嫣卻伸手一掀紗帳,直接揮開女兒的手就扶着侍女走了出來。
婦人應有四十餘歲,風情容色較自家女兒出挑得多,尤是一雙眼生得好,顧盼生輝又多有威嚴,朝人掃來時,趙姝甚至覺着,那氣勢不減秦王。
“本宮這腿酸的沉疾少時就有,吃了多少副藥只不見好,竟從未想過,你小小年紀,有如此大才。”芈嫣試着緩步行了片刻,面上神色少有的溫和,“還需什麽藥,你一會兒只同外頭的醫官去說,不用顧忌藥材有多難得。”
趙姝收好銀針認真道:“夫人的病不需藥,平日不宜久坐受涼,只在發病時施針推按即刻。”
這一下,連兩側服侍的親信亦面露驚訝,嬴環更是抱着兔子直蹦到她跟前:“你不會誤診吧,怎可能一味藥也不用”
趙姝從她手裏奪過兔子,不太願意同她多說,只看着還在緩行的婦人誠懇道:“非是我托大,這病,的确是用藥無甚大用,從前在南越時,我就随一名游醫治過相同的病症。”
其實雍國夫人的病非是腿疾,根子是在後腰上的,只是她的病源處竟分毫不礙,而雙腿發麻酸痛甚至瘸拐,這等腰疾她當年只在南越見過一回,屬實罕見,無怪乎那些醫官沒有斷出,只按腿疾開溫補大熱之藥,這麽些年下來,沒有吃壞才是運氣。
趙姝言簡意赅地将這些同婦人說了,只是言辭間還是強調,此症若非親歷過,的确是難下論斷的。
“好孩子,你過來些,要什麽獎賞今兒就告訴本宮罷。”
芈嫣此時從病症中解脫出來,已經認出了,趙姝就是那日王孫府夜宴的侍酒之人。說着話時,婦人已然踱步至她跟前,還伸手撫了撫兔耳,眉目間一派溫煦。
“庶人不敢,不過是聽公主說了夫人的急症順路而來。”趙姝瞥了眼身側一臉欣喜的嬴環,繼續道,“但願夫人賜我屋舍半間,許我侍疾歇身就好。”
婦人忽然朗聲笑了起來,她将手從兔耳上挪開,竟朝趙姝頭上摸了把:“你倒是個有趣孩子,不過本宮可不敢長留你。去吧,還是好好想個賞。”
這是願将她暫留在昌明宮的意思了。
看着芈嫣身側最得臉的大嬷嬷辛酉親自來為她引路,趙姝抱着兔子垂首退出,要出殿門前,她還是忍不住,止步回頭。
母女兩個同時看來,婦人笑意淡去,只等着這質子提些妄想奢求。
卻聽那抱着兔子的少年人低聲說:“其實雪貂的皮毛太過和暖,夫人的病……宜多動彈騎射才是。”
她杏眸悲憫堅韌,莽撞澄澈又直白無畏,芈嫣一怔,而後倏然好笑地避開眼,竟是直接颔首那麽應下了。
待趙姝前腳剛走,婦人變臉劈掌打在皎月臉上,怒不可遏:“哪有女兒替親娘周遭塞侍妾美人的!公主不懂事,你是死人嗎”
皎月一字未有分辨,徑直伏去地上。
氣氛悶了片刻後,芈嫣揉了揉額角,還是招手将吓到的女兒攬到胸前,長嘆了一聲,卻突然說了句:“我兒眼光不錯,不過趙質子身份實在尴尬,近來邯鄲又聞內亂,待周使來前,環兒你萬莫犯渾。”
渭陽公主努嘴偎在母親身前,心中泛過一百句反駁,到嘴邊只是甜甜地應了聲:“阿娘,您只管安心好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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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明宮改自秦王東宮,卻并不在鹹陽城內,而是坐落在鹹陽東北的要地上,依山勢次第疊起而建,較王孫府還要闊大二倍,原先是座軍事壁壘,箭垛城樓間,昭示着君王帝胄守城的決心。不過自被衡原君接手後,就重修苑囿山石,又将許多殿宇樓閣布置一新極盡享樂之用,瞧起來,實在有些人間天宮的绮麗。
趙姝被大嬷嬷辛酉領到了主院附近的一間偏屋,亦為其中布置陳設驚詫。
她望着老嬷點起一盞走馬銅燈,剛想着如何探問戚英的住處,就聽老嬷一陣咳,咳完了用那雙泛着黃絲的渾濁雙目笑看她:
“那位圓臉的小丫頭烏發緞子似的,老奴今早受命與她洗過身子,就在朝東偏殿裏,君上該有個四五日不歸的,公子您随意些。”
趙姝聞言幾乎涕笑出聲,回身之際險些連走馬燈都碰翻,她收拾情緒即刻拱手過額,感念道:“還請阿嬷歸去後,替我謝過夫人寬宏!”
老嬷辛酉忙疊聲止她,弓着背頭垂得比她還低三分:“趙公子莫要這樣,老奴不過是一介賤役,只望您醫者仁心,夫人她苦病久矣,還要勞您多費些心才是。”
趙姝自然欣然應諾,知道了戚英的所在,她哪裏還有閑心安歇,倒是辛酉沒忌諱,着人安置了屋內用具,一并繞路直接将她領到了東偏殿牆外。
臨分別前,趙姝猶豫着對辛酉說:“阿嬷肝陽過甚,若實在戒不得酒時,三日飲一回,不可再多了。”
辛酉愣了記,方欸嘆着讪笑:“公子說的沒錯,老奴記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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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雍國夫人的授意,進入守衛森嚴的東偏殿倒并不難。
見到戚英安然無恙的一刻,趙姝心中巨石落地,她哽着聲幾乎有些說不出話。
“沒、有事的……莫哭、阿姊。”戚英套了繁複蓮紋繡鶴的宮裝,夜未深還未及卸去面上豔麗妝容。不過一晝夜未見的功夫,趙姝只覺着這丫頭有什麽不一樣了,可她又一時說不出區別來,只是見她笑,自個兒倒是愈發想哭。
好在雍國夫人肯施以援手。
趙姝從未有哪一刻似今日,慶幸自己擅診腰疾的。
又一想到那年去南越跟着的人,眼中亦漸藏惘然麻木。
今夜已是二月廿四,再有六日不滿就該到三月了,可那人卻還未遣人來送藥。
姊妹兩個又說了一會兒話,外頭就有教引嬷嬷來催了,趙姝想了想将兔子托了她,附耳匆忙留了句:“過兩日我定帶你離開,衡原君暫時不會回來的,你且寬心等我。”
……
就這麽一連過了十日,趙姝一面等着自個兒随時發病,一面每日去主院為雍國夫人施針,隔兩日老嬷辛酉就會帶她去見一回戚英,客苑裏的衾具衣食皆是最上乘的,她卻越發克制不住心底的不安。
三月三,一大早起的身來,外頭晨曦朦胧,天幕被烏雲壓得黑沉沉的。入主院的路上,她聽聞了衡原君随王孫疾一道回城的消息。
照例為雍國夫人施完針又看着侍女為她推按腰脊後,趙姝終是說出了想将戚英送出昌明宮的請求。
婦人轉身斜靠在引枕上,正自攔一面巴掌大的梼杌紋銅鏡閑閑描眉,聞言,她涼涼側眸望了眼老嬷辛酉,得後者颔首後,芈嫣仰首含笑回她:“夫君同阿生要入夜才歸的,你不必怕,這些日子實在勞你這孩子費心,今日本宮叫辛姨備了桌薄酒,你同戚丫頭一并吃過再走不遲。”
趙姝一聽,本能地覺出不妥,既得了首肯,她自是想帶着戚英立刻離開,只是見婦人笑意融暖,一直照顧着她兩個的老嬷辛酉也無甚古怪,她亦不好直接生硬拒絕,也就硬着頭皮應了下來。
……
這日過了正午,便果然有衡原君貼身的侍從回來遞信,說是今夜就要臨幸那位性子頗烈的癡傻美人。
芈嫣聽的這消息時,正扶着辛酉在庭院裏散步,她已經覺不出絲毫腿疼了,是鮮少有的心境大好。
天幕黑沉,辛酉看她摘花簪鬓,忍不住道:“醫官卻是将針法都記全了,可是,夫人身子緊要,也該再萬全些。”
芈嫣回頭快意又陰恻地哼道:“乳娘是想說,本宮應當放了那小丫頭?近來楚西封地動亂,本宮又何必在這節骨眼上去惹衡原那殺才。不過一個賤婢,趙公子稚童心性,往後尋兩個美人給他補上就是了。”
辛酉欸嘆,想說有些事可未必是能“補上”的,她蒼老面容上閃過些猶豫,終也是不好再多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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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春雷驟響,東偏殿的晚膳才溫涼一些,趙姝就迫不及待地抱起兔子,拉過背着包袱的戚英,就要出殿門時,她手上一沉,回頭但見戚英軟了腳坐去地上。
幾乎是同一刻,她亦覺出周身無力來,晃了晃身子勉強站穩後,猛然就想起方才二人分食過的一塊梅花餅。
衡原君好細腰,戚英因是被克扣了數日飲食,方才一桌子膳食沒動,卻沒忍住饑吃了大半塊餅去,而趙姝只是就着她手咬了一小口。
“快走!”她朝小姑娘刺了一針醒神,摸出這些日子偷偷存下自制的一小包迷魂散,一手抱兔子,另一手撐起戚英,掙紮着就朝外跑。
放倒了幾個值守的侍衛後,趙姝心驚膽戰地領着人小跑着,繞過前兩日探過的路,行至守衛最森嚴的宮牆時,豆大的雨點就從天上砸了下來。
她聽的兩隊侍衛甲胄铿锵,遙遙就見二十餘人列隊三行執風雨燈,自前頭運送菜蔬雜物的邊門旁過來。
即便這等不起眼的邊門,守衛巡游都很少間斷。
扯着戚英躲進小巷時,趙姝不慎絆了一跤,左膝直直磕在臺階泥地上,半邊衣袖臉頰都被泥水浸了,野兔險險被她抱在懷裏護住。
摻握的手一緊,她咬牙忍下痛,一聲不吭地用最快的速度翻身起來,示意戚英不可出聲。
甲胄聲漸漸近了,她屏氣凝神死死捏住戚英的手。
心裏頭不斷地告慰神君地靈,念着叫這些人莫發現雨中藏身的二人。
列隊甲胄聲漸遠,剛要舒口氣時,回頭卻見一道墨色身影悄無聲息地立在巷口。
“是我。”聲調低沉略有些粗犷。
還不待趙姝戒備,手上一松,身側戚英就要虛着步子走了過去。直到戚英走到那人跟前,*七*七*整*理趙姝才終是徹底松下緊繃的一根弦,因為此刻立在她面前的人,正是多日不見的廉羽。
聽聞他如今雖只是校尉郎的職銜,卻是頗得衡原君的喜愛,進出都是跟着伴駕的。
“運菜的偏門夜裏只有四人值守,你在這兒陪着英英……”
趙姝從他身側走過,就要出巷口時,忽覺項側一麻,喉間頓時就發不出任何聲息了,還未待她回過神時,就見廉羽毫不猶豫地一把将戚英推出了巷子。
“何人在那兒!”風燈的光亮即刻照了過來,趙姝被壓制在一處凹縫裏,動彈不得。
待那些守衛挾着戚英走遠了,她被廉羽迫着押上早已備好的馬車,她腦子裏都是小姑娘最後被押走前,那雙絕望無光的眼睛。
戚英只是說不完整話,并不是癡傻,相反的,她一直都知道,那年父王屠公主府,她沒能護住乳娘,曾親眼目睹了生母被人缢殺的小姑娘,其實本質上一向比她敏感懂事。
哪怕降國的路上,小姑娘都從未有過這等神色。
一時間,趙姝幾乎魇在廉羽方才的動作裏,對他行事的震驚甚至蓋過了今夜戚英的命運。
她兩個青梅竹馬地一同長大,她清楚地知道,那丫頭,究竟對廉家的小将軍用心到了怎樣深刻入骨的地步。
甚至于入秦,戚英也未必真是為了她。
車轎一沉,是廉羽一身水氣地跟着上來了,他将兔子朝轎內一丢,就那麽悶着頭坐在趙姝身側,順手解開了她的啞穴。
“告訴我,雲鹄哥哥,你有更穩妥的法子送了英英出去。”
廉羽小字雲鹄,聽得這個兒時她才肯喚的親昵稱呼,男人面容冷峻無情,右手尾指還是不自覺得顫了下,他只冷聲回了兩個字:“沒有。”
下一瞬,趙姝驟然暴起,擡手‘啪’得一聲打了過去,便是先前吃過偏殿的餅子,氣虛手軟,這一掌依舊叫男人臉上很快顯出了指痕。
“你讓開路!我要去主院尋雍國夫人。”
廉羽卻渾似不覺,只是擡眼道:“夫人不會見你。”
外頭勘驗令牌畢,馬車就要出宮時,他在趙姝掙紮之前便喚人進來,執劍走前又悶聲留了句:“趙王後在國師府上搜出了私鑄的兵械,半月前,國師逃遁于燕,公子您的義兄,也被牽扯進去,不知所蹤了。”
趙姝與王做藥人之事,無人知曉,廉羽也是偶然間在大國師府上探得端倪。他隐約曉得,她每隔數月要服解藥的事。
到底是自小相識的情分,廉羽此言,即是敲打她,或許連自己就要沒命了,就不要再多管他人了。
……
被兩個蠻橫孔武的軍士押在馬車裏,趙姝奔逃無望,一顆心浮浮沉沉着,腦子裏一會兒是戚英木偶似的容色,一會兒又想着義兄如晦的下落。
抵擋寒毒的藥只有大國師能煉,邯鄲竟出了這樣大的事,原來她早已不是能否回洛邑的困境了。
馬車駛入鹹陽城東門時,一陣風雨吹開薄薄轎簾,她木然仰頭看到的,是這座陌生王城高聳冰冷布滿箭垛的甕城。
如今死局,直是求告無門。
當年榮寵邯鄲她有周趙二國獨一份的尊貴權勢,發夢亦不能料到,自己屈就勞心地去醫貴人的病,到頭來竟求不到,從前視作的微末小事。
三月之期都過了,想來就是王孫府恰巧有能延遲病症的藥,也大抵阻不了她的命數。
竟還要在她死前,叫她眼睜睜瞧着英英被人欺辱。
從東門入王孫府,不滿盞茶的空,就是這麽個空兒,趙姝眼中清明。
車馬依舊停在最初來時那間無人空鎖的水榭前,她不用人押,聽的馬車夫一記籲,轉身就掀簾跳了下去。
“哎呦,貴人從昌明宮回來,怎麽一身的泥呦。”
這一回,李掌事早早候着了。
“王孫他…可回府了?”她足下不停,将兔子塞了予他,忽然就問了這麽句。
“主君午時就歸了,閱了一下午的簡牍,現下在蘭臺……”老掌事愣神瞧着被硬塞過來的碩大野兔,又吃驚地瞧着踉跄遠去的人,他還從未見過質子殊這般不理人的情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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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未厭恨過宮樓殿宇的縱深闊大,趙姝一路超近道橫穿過整個王孫府,到蘭臺殿外時,她跑丢了一只鞋履,身子負荷到難受,幾乎都忘了自個兒還吃過那口摻了軟經散的餅子,駐足猛喘時,周身早已遍濕,後脊背上卻隐隐沁出虛冷的密汗。
跨進外院的時候,采秠正巧在盛要釀酒用的雨水,見了趙姝從外頭奔進來的模樣,簡直以為自己是見了鬼了,才燙幹淨要封存的兩個小甕也不管了,慌忙就跑進去通報。
采秠的腳力好,四進院落頃刻就跑過了,要上浮橋時撞着一人,看清了忙急急躬身:“少府大人……”
不待他說完,成戊一笑先是替了他的話:“是質子來了?”繼而卻繃着臉吩咐道:“王孫豈是誰人想見就見的,你一會兒只令他樓外候着,不可擅做主張。”
言罷,他自個兒撐傘從另一縱院落別了過去。
……
天地混沌雨落瓢潑,趙姝在廊下立得盞茶功夫,就覺着這天幕重雲壓得她要透不過氣去,這麽一會兒的功夫,采秠就假意朝樓內通傳了三回。
成戊隔着青牆,透過另一側內院的窗漏無聲地看着。
他先是唾棄采秠縮頭縮腦不堪用的老實樣,倒是趙質子容色恹恹得立在廊下,整個人失了魂一般的,根本都未注意到采秠的謊話。
今日夜幕剛落的時候,王孫就叫他留意昌明宮的動向,待聽的那寤生女還是沒能出來後,男人雖是嗤笑了句趙公子無用,卻明明白白地吩咐了他,去昌明宮試一試救人。
之所以說是‘試一試’,概因近日公子翼被奪了陳縣與王城兵權,而王孫需得借昌明宮那位昏主的勢,粉飾出一派賢孝和樂,以期打消陛下心中最後的一點顧慮。
是以,按成戊的設想,趙質子可以做個玩意兒,或許來日也會一直伴着自家主君到娶妻之時。
枕邊暖床的玩意兒,确實該略哄着的。
卻絕不必拿苦心籌謀多年的大業去涉險。
大雨很快洇潮了成戊的袍角,正要離開不看時,他驚異地瞧見,窗漏裏少年身影跌撞,卻依然快步走到浮橋前正中的空地上,就那麽直直跪了下去。
成戊咂嘴,頗頭疼得皺了下眉。
衡原君總算做過大秦的儲君,區區一個寤生結巴的小丫頭,這人當真在乎心疼到這等地步
他忽然有些後悔沒有早去昌明宮安排,此刻見采秠手足無措地在那兒咋呼,他将紙傘收攏從窗漏間探過去指了指,采秠立刻得了赦免般,趕忙又假意入了趟樓,出來後他就将滿身泥水的趙姝扶起,宣了她入樓。
趙姝忙揮開他獨自朝湖心走,未瞧見貼着雕花窗漏的青牆外,同她擦身而過的,雨幕中那道閃過的人影。青牆後頭,成戊的步子比她更快,見了趕來的采嵩,他悄聲厲色道:“立刻牽最好的快馬來,我要出府一趟。”
就是這麽一道青牆,讓同他背道而馳的趙姝并不知道,其實自己這一趟已是完全徒勞多餘,而她守了十餘年的身份,今夜就要因成戊這麽一個刻意的錯漏,陰差陽錯地暴露在昔日辱過的宿敵面前。
即便公主府衆侍曾因這樁虛鳳實凰的荒唐秘辛盡數就戮,其中還包括她乳娘戚氏。
她尤記得那天是五月初七,正好是戚英三歲的生辰,戚氏為了讓她帶着戚英坐上入宮的馬車,沒有飲鸩,而是被追來的死士亂刀砍死的。
可今夜,就連戚英都要保不住了,趙姝才算是徹徹底底地從那十一年的榮寵尊貴裏徹底夢醒。
王孫疾不是對她有欲麽,既已求告無門,那她用這秘辛和身子去換,倘他不喜女身,那她就用自己的性命去換。
她不容他拒絕。
風雨中趙姝唇角淌下斷續血線,她神情至哀卻無傷,眼中凄絕亦清明。
救一個姬妾女婢不算大事,然若趙國的廢太子死在他秦王孫的塌上,即便她再失勢無用,也足夠叫列國側目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