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溫柔2

第28章 溫柔2

有些人平日鮮有歡顏, 見多了也就當這是人天生的性子,變不了的。可世間人,又哪一個是生來就日日肅穆勤謹,是生來就冷面不擅笑的。

若是能選的話, 又有何人, 不想過輕松自在的暢意日子。

春陽自頭頂的藤架空隙間淅瀝灑落, 照在這人平日陰鸷冰冷的玉面間,碎金似得融暖。

趙姝自沒有忘記昨夜他情動時的侵略蠻橫,只是這一刻, 她伸着手搶不着兔子,仰頭恰撞進他盛滿春陽的瑩澈碧眸, 她忘了動作, 單純的, 被眼前的天顏容色所惑。

北胡之地雖蠻荒未馴, 其人卻五官深刻, 即便祖輩世代游牧,膚質雖較中土之人粗糙, 然膚色卻多皙白。

趙姝是見過他生母的, 那位胡姬即便年老瘋癫,亦是她游歷列國從未見過的容色傾城。

她第一回 見那胡姬時,就心生歡喜, 也是疑惑, 如何這樣奇絕稀世的美人, 竟沒有貴人會收, 會同流民一道入趙。

眼前這人, 便幾乎承襲了其母七成的樣貌,只可惜身為男子, 氣勢身量過于淩厲,常會使人忽略掉他的相貌。

而現下趙姝墊着腳,離他不過一拳距離,春風雖涼,碎陽卻暖,日影斜照在他薄唇微揚的玉面上,叫這張臉顯出本來面目。

有還未冒芽的絲瓜枯藤垂下,在他墨發玉顏的頭頂晃動。

枯藤為死,斯人是生。

便越發襯托出這張臉的鮮妍生動。

趙姝從小養尊處優,過慣了繁華緊簇的日子,原最是愛美愛熱鬧的,她一時看得呆住,心中納罕,怎麽這人笑起來,倒似是換了個人,原來王孫疾也是能年輕有朝氣的。

将一雙手舉到極致,亦是離着兔子尚有一大截,趙姝覺着這人對自己的惡念也是差不多盡了,況他又好男風。

“終南入春山明水秀,我倒還沒去過,去就去嘛。”她遂洩氣般得垂了手,扁着嘴随口就讨好道:“還有啊,嬴長生,你笑起來真好看,平日就該多笑笑。快把它換我,你該弄疼它了呀!”

Advertisement

後半句"以你的美色,多笑笑指不定多少政見不同的公卿都要倒戈。"的話,她适時咽了回去。

嬴無疾聽的心海波瀾,只是那笑僵在面上,默然片刻後,他卸下笑又回到了來時的冷肅模樣,一松手就将大野兔丢回了她懷裏。

他仰起頭叫她瞧不清面上神情,跨步擦身越過抱着兔子一臉心疼的少女,避開菜地要出西苑時,男人刻意冷聲令道:“收拾好針具用藥,明日就走,這一個月,別讓自己死了。”

連回答都不需,他快步出了海棠門洞,雪似的玉面上泛起可疑紅暈,他在心裏說“你若死了,就看不到我攻入邯鄲那一日了。”

.

将一切都安排妥帖後,第二日午膳後,李掌事着人套好車馬,又領着十餘個陌生的侍女仆從候在府門前。

趙姝過去的時候,就看到老掌事親自提着一大籃子苜宿草,在那兒最後與幾個侍從做着交代。

采秠這一回也跟着去了,跑前跑後的,滿院子就只聽他同李掌事聒噪親熱,那些侍從倒是安靜,都在忙着做最後的查驗。

李掌事見了趙姝,老臉上皺紋笑開了花,把先前斥責奴仆的勁兒收的是無影無蹤,他快步過來,當着趙姝的面将一籃子苜宿草放進前頭那輛寬闊素雅的車內,低聲湊到她跟前笑着解釋:“貴人見諒啊,這一回王孫入終南是為父祖祈福的,小人挑揀擇備了一夜行禮,也只敢多帶這一車的,終南苦寒,貴人千萬擔待莫怪啊。”

嬴無疾跨馬過來時,就瞧見原本的車架後,又多了一輛,而趙姝正抱着兔子溫聲絮絮地同李元虛客氣說話,他蹙眉冷笑了記,只同采秠說了聲:“走吧。”倒是沒有叫人撤去多餘的衣箱行李。

.

到了李掌事所謂的苦寒之處,趙姝才發現,這其實只是終南山離着鹹陽最近的一處山谷,衡原君在谷中修了所殿宇,南殿正宮常年供奉四方神君,而依山勢後延的內宮則精巧富麗。

遠處是通向鹹陽的灞水支流,立在阖宮最高處的觀星臺,便能瞧見谷北一方煙波浩渺的大湖,山中白雲回望,青藹浮動,萬壑群山裏,偶能得見一兩處聳入九霄般的陡峭山峰。

到的時候,才是申時不足,日頭晴朗融暖,這一處谷中似是較外頭偏濕暖些,滿殿遍栽的梅樹尚未零落,被春風一拂時,場面直若仙境。

她被安排在置了地龍連了熱泉的一間暖閣,屋內銅鏡紋飾清麗繁複,雕梁畫彩的,甚至還有滿箱滿奁的華服釵環,她猜度着應是從前哪個寵妃所住,就是東西都舊了落了灰,像是許多年無人來過了。

同兩個侍從安靜地忙活了一個時辰,一直到晚膳時分,他兩個‘啊啊’比劃着要引她去見主君時,不論趙姝怎麽問,兩人皆只用肢體動作溫馴回答,只始終沒有說一個字。

反複幾次後,她忽然睜大眼睛,猶豫道:“你、你們是不是,不能說話”

其中一個侍女歉意地看向她,指了指自己空洞無舌的嘴,而後同身側宦官一并跪了下去。

趙姝扶了他兩個起身,抱起兔子就當先出去,心中悶悶的,及至她一路穿廊曲巷地到了主苑時,她特意同見到的另外幾名侍從交談,卻無一例外地發現,他們竟都被生生割了舌頭。

後背隐隐起了層密汗,更多的卻是憤怒,她暗想惡人果然就是惡人,就是生得再好看,也改不去骨子裏的殘忍麻木。

是以用晚膳時,她抱着兔子只面色冷淡地坐在離男人頗遠的位子。嬴無疾問她邯鄲王廷的事,她也只寥寥幾個字就答了,一面喂着兔子,小臉上是明顯的冷對。

“你也算掌過太子印的,真就連軍中諸将都不熟悉……”

其實二月邯鄲內亂,正好就給了秦人的探子安插的機會,他問的這些其實早就已經查明了,只是想着攻楚的布兵,随口同她撿兩句話說。

這半句未完,嬴無疾忽然放了銅箸,揚眉轉了聲調:“怎麽一臉不快,是行宮有人慢怠?”

趙姝難得尖酸揶他:“王孫将那些人都拔了舌頭,同我一介将死的質子說這有的沒的閑話,何必還叫人都回避,太也小心,不嫌活的累。”

“既知是趙人質子,就不許你死在鹹陽!”嬴無疾突然伸手一把将她連人帶兔子得扯過來,到了跟前時,又一下甩開。

桌案上一盞湯羹翻了,潑在兔子背毛同少女衣袖間,見身前兩只俱是睜大眼狼狽驚駭地瞧着自己,嬴無疾意識到失态,默默捋了把兔子背上湯水,甩袖立起後,才後知後覺地想起她第一句話的意思來。

想明白後,他無奈嗤笑,忽而彎腰,俊臉放大在她面前,趁着對方愣神之際,男人朝她頰側故意揉搓了兩下,将滿手湯水黏了上去,而後他朝她耳後吹拂熱氣,如惡鬼低語:

“命賤之人即如蝼蟻,亂世尤然,這句話你從前也說過,難道忘了麽。

不過這事,還真不是本君下令的,我還不至有閑空管那陰損瑣碎的雜事。早上我見你同李雲虛相談甚歡,你不知道麽,除了成戊平日馴養的死士,府上一切用人,都是歸李翁管的。”

說吧,對上她訝然錯愕的杏眸,他有些不舍得手上觸感,便又惡劣地将那些湯水抹去對方耳垂頸項,粗粝指腹撫上菱唇,一面緩緩補充:“李翁确實堪用,就是連本君都覺着太過謹慎,你若是被他挑中,或許李翁憐你良善赤誠,會親自用燒紅的利剪絞了你的舌頭,叫你受最少的苦。”

知道嬴無疾不至于為這事騙她,趙姝簡直似被當頭棒喝了一般,突然就覺着前些日子還吃得津津有味的那缸酸醬瓜有些反胃起來。

要不是今日莽撞地問出來,她是做夢都不敢去想,那麽謹慎謙恭鬓角染霜,自入府後一直對她和戚英多有顧念的李掌事,背地裏的手段竟這般叫人生畏。

她顫着口想回敬些什麽,卻只是微啓了檀口,思量後怕般得用小舌抵了抵上颚。

這個動作落在嬴無疾眼裏,無異于狀若挑弄迷惑。他黏膩手指剛好落在她唇角,天知道,這一刻,他是費了多大的念力,才竭力忍住想要探入一觸的心思。

二人視線交融,趙姝自是懵懵懂懂地看出了些他眼底的含義,她也不怯,索性他是個斷袖的。

她忽而退開一步,‘呸’得一記吐出了流進嘴裏的湯汁,故作兇蠻得揮開他的髒手:“這湯有點鹹,我吃飽了,要去給它洗毛了。”

嬴無疾也沒攔她,只是在她出門前說了句:“這幾日有醫官術士過來,他們應都能診出你非是男子,切記不要表露身份。這宮中侍從都啞了也不會讀寫,你倒不必在他們那兒拘束。”

.

殿中的醫官流水似得往來,就這麽整整過了十日,當最後一位北胡來的游醫含混不清地說年輕時似見過此症,卻估摸着天下早已不存解症的法子後,終南的這所行宮才徹底安靜了下來。

那位北胡游醫上午才走,趙姝正獨自傷神寂寥,午膳前,就有啞侍從主苑過來,遞了張泛青小箋,上頭是那人游龍般蒼勁的大篆,說是要請她同去游湖,午膳也一并在湖上用了。

她想了想喊住那啞侍:“王孫無客,只請我一個嗎”

啞侍脾氣頗好地笑笑,比劃了半天,見她也看不懂手語,遂只是肯定地點點頭,他們雖接觸不多,卻都十分喜歡府上這不知什麽來頭的小公子。

又是替她延醫,又是請她單獨游湖,多日不見,她心中想到那人時,免不得卻又惴惴起來。

想到先前他滿手湯汁捏她臉的樣子,趙姝暗自腹诽,這人不會還在觊觎着自己的‘男身’吧!

躊躇再三後,她決意兵行險招,反正此地荒寂這些啞侍也是他說過的比死士還牢靠,退一萬步說,就算真的再被旁人識破身份,也總好過糊裏糊塗得在死前還要失身于不愛之人。

.

湖光倒映山色,岸邊遍布着低矮繁茂的山茶花,畫舫系靠之處,正是綿延了十餘裏的杏林盡頭,春寒料峭,枝頭的杏花卻不畏寒,遍野争相着綻放。

一人長身玉立、褒衣博帶,正負手立在湖岸邊瞧着水中雲影,不知在謀算思量什麽。

耳邊腳步窸窣,當嬴無疾回頭看去時,不禁目中震顫,方才的謀算布局幾乎是頃刻消散了。

但見趙姝一身杏黃裙裾,一手托着大野兔的屁.股,另一手提着有些偏長的裙擺,在荊棘斜坡邊跳着行路。

可饒是行路姿态變扭不雅,也難掩少女嬌憨天真的意态,除了易容的五官芙頰在午正耀目的日陽下顯得有些蒼白,卻難掩清麗靈秀,即便算不得傾城豔麗,亦有種說不出的,世間難尋的意蘊。

更難得的是,少女身段風致,纖腰玉山,叫這緊窄上裳一勾勒,直是将鹹陽舞娘都比下去不少。

只這麽遠遠瞧了一眼,嬴無疾就覺着心若擂鼓,神魂亦似軟了三分。

她快步小跑着沖下斜坡,立在杏花初綻的嫩枝下,也不解釋,只抱怨似地提高裙擺露出蓮足一點的繡鞋,同他行禮:“這女子的繡鞋也太難行路了,也不知是哪個的,襦裙一件比一件小,腳倒這麽大。”

她好笑地踢起腳尖晃蕩了下,便果真瞧見空了二指的縫,想來一路是趿着行來,不甚方便。

“擺膳吧。”見嬴無疾轉頭冷對,吩咐啞侍後就欲登船,她才暗自吐舌松氣,知道自己是賭對了。

正松快竊喜地當先一步越過他時,不妨嬴無疾側眸掃過,視線頓在那衣擺邊繡着的一個‘鄭’字時,心底裏的绮念頓時散得無影無蹤,他用從未有過的粗暴音調突然呵斥道:“誰給你尋的這件,給本君脫了!”

這一聲連她懷裏的兔子都禁不住抖了下,砸吧了下三瓣嘴,仰起頭無辜地看向男人。

……

過了午,畫舫穿過重山無數,行至一處開闊湖面,日陽暗了些,微風再一吹時,就顯得有些冷了。

趙姝看着男人吃畢最後一箸菜,也聽過了當年鄭姬在後宮榮寵六年的風光日子,她一面拿着個自制的滾筒給野兔黏走浮毛,一面欸嘆扼腕,眼珠子轉了轉讪笑着說:

“怪道她的衣衫都那麽緊呢,這壞女人害了那麽多人,心腸歹毒,為了你父君的喜好,竟連息肌丸這等陰損的東西,對自己都下得了手,到頭連個子嗣也無。”

湖光山色,又跟着個斷袖,即便是方才被他唬了一跳,這春日午後,也算是半年多來,她都未曾得享的悠閑日子了。

捏起一杯桃花淡酒淺抿半口,她黏毛的手勢愈發快的流暢。

宮闱閑話,就當故事聽聽無妨。今朝有酒今朝飲,不過當這人要繼續往下說時,她即刻起身故作驚喜地指與他遠處另一搜畫舫:“你瞧那船上,好多兔兒燈呢!夜裏燃了同星星一道映在湖裏,定然有趣。”

她自是不會傻到,要去聽他将胞妹的死法。單就是一件鄭姬的衣裙,他方才就恨不得在她身上戳個洞呢,若非船上未備衣衫,她都想快快換了這件偏窄的裙子了。

嬴無疾掩下眉間落寞傷痛,順着她的手指撇了眼遠處那只挂了兔兒燈的船,他目中陰冷唇角無聲勾了下,喚來啞侍吩咐了句。

喪親之痛,他歷了兩回。鄭姬是早已死無葬身之地了,可有些人,卻還欠着他一回呢。

但見兩只船就那麽漸漸離着遠了。

殺人的事總還得等月黑風高來做,此刻離着天黑尚有兩個時辰,他就把幽幽目光又調回到船頭立着的人身後。

“唉!怎的那只船像是又遠了些。”

她今日未梳髻,散着厚重墨發垂着,只用一支素木圈子在肩下松松攏了下,青絲如瀑直接将她半個後背都蓋了。

因她十餘年男裝,發尾便只堪堪過臀下數寸,過腰封時,墨發依舊厚實,幾乎将半邊後腰都掩去了。

這麽從後背看去時,那纖薄孱弱的模樣,直若豆蔻未至的稚女。

鄭姬的衣衫尋常女子都穿不得,便勝在不盈一握的腰肢上。

自鄭姬逝後,父君可不止一回,同他幽怨嘆過,昌明宮就再尋不出第二個身段的美人了。

然鄭姬是服了息肌丸那類邪門藥,而眼前這人……他可記得,她從前縱馬游樂,雖都是胡鬧,可那一日五頓的食量,也是令邯鄲酒肆的各家掌櫃都歡喜期盼的。

美則美矣,他眸中熱意散退,眉心淡攏,禁不住要思量,究竟要吃多少苦,這人才能穿下那妖姬的裙衫。

下一瞬,少女偏身轉頭,纖腰弱肩之間,玉山被杏裳托起,圓融充裕,玉軟花柔朝他讨好讪笑。

還不待那皓齒輕起,嬴無疾突然從她身上錯開眼,故作随意地順了通下裳。——就這麽遠遠盯着瞧了會兒,他竟然就起了反應。

待少女旋身快步走近問了句:“嬴長生,你能不能告訴我,周使是不是就要入鹹陽了,你不會真的要我在這地方待滿一個月吧。”

大野兔适時在她懷裏拱了拱,難耐灼熱瞬間游過周身,在她走近之前,嬴無疾豁然立起,背過身就朝畫舫二層行去。

起身之後,那處可疑的痕跡才被垂落的厚實外袍勉強掩了。

他想也不想地抛下句:“周人先使已來過,姬樵約莫後日入城,我有些乏,你自便。”說罷,就闊步朝畫舫內室行去。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