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溫柔1
第27章 溫柔1
初春雨後, 晨曦碎金。昨夜的疾風驟雨歇後,微風從東南而來,似乎就是天幕胧明的檔兒,拂開了蘭臺四進八院的柳綠春紅。
最外頭西偏苑菜地旁的藤架下, 采嵩前兩日被采秠催着紮了個小小的秋千架。
也不知是不是采嵩被使喚得煩了, 刻意将枯藤編得秋千紮得窄小, 采秠坐了三回,就因份量太重,将那紮繩坐斷了二回。
踏着一地落蕊敗葉, 嬴無疾心不在焉地跨進這處西偏苑時,就瞧見一人脊背單薄, 尤套着他昨夜給的那件外衫。
秋千架在角落處, 因此她瞧不見他。
隔着一大片種着奇怪菜蔬的地, 嬴無疾放輕了步子, 垂眸無聲立在海棠門洞下。
男裝的少女有一下沒一下地用足尖輕點地面, 一雙鞋亦是昨夜未換的,濕痕尤在。
趙姝方才得了芈融府上送來的信箋, 她一眼就認出了戚英娟秀工整的筆跡。信箋上明明白白地寫了, 王孫府如今護不住她,說她一切皆好,但請趙姝自個兒珍重。
與昨夜的斷續含糊不同, 戚英擅文章詩賦, 她甚至, 還在信箋中自嘆不忠, 只請公子往後得勢歸周, 亦不必記挂于她。
辭藻平樸,言微意深, 絹箋面上似斷絕兩清,可趙姝卻能讀懂,其中深切躊躇的情誼。
要按她從前的性子,勢必要立刻回一封箋,許諾安撫,告訴戚英定會帶她一道歸周。
可她未曾這麽做。
姬妾女闾,多麽微不足道的一群人,她何曾想過,竟會牽累的戚英差點成了五旬老兒的侍妾。
這等微末小事,連芈融那種人都能一句話都解決的,可而今,對她來說,竟是比登天還難了。
這樣的她,還有什麽資格去守護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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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就走到這一步了!
她就這麽呆坐在秋千上,撇着足時而蕩上一蕩。
若是外人瞧時或許看不出什麽端倪,可嬴無疾卻能瞧出來,這是徹底沒了生志的模樣。
微風拂過她空闊的袖擺,衣擺從那雙握着藤繩的手上滑落,露出兩臂瑩潤亦枯瘦。
就是這麽一眼,男人莫名覺着心頭煩悶滞澀,長睫斂下,在眼下投出一片陰翳。
無意識地撚動指間的曜石箭托,數圈轉過過,他發現自己已然悄無聲息地掠過菜地,立在了秋千架後頭。
一坐一立,從他的角度垂眸看去,便愈發顯得身前歪坐之人背影渺小纖弱,直若稚童。
天光盛了些,她背上原本有碎金浮影,他這麽一立,卻被盡數攏去了陰影了。
意識到這一點後,嬴無疾心口愈發覺着沒來由得悶,莫名就想到,這些人他手上染了太多鮮血,為了大業也要了太多不該要的命,現下擋了她晨曦,就好像也是自個兒将這人推進深淵裏一般。
這麽想着,他剛要退開些,固執地想看日陽照去她背上,才動的一步時,趙姝突然足尖重抵,高高一下蕩起。
她像一只孱弱纖薄的蝶,一下子離他遠了,飛到最高處時,面朝西側青牆,便似要徹底掠出宮牆似的。
然而終是自個兒氣力不足,中道崩殂,又一個翩跹落葉似得朝他墜來。
也不知是怎麽了,嬴無疾本是想讓開,卻忍不住伸手推了她一下。
正要表明身份時,就聽前頭人喚他:“是采秠麽,你再推高一些。”
他張了張嘴沒有說話,就那麽一下又一下,推着秋千起落飛揚。
聽着少女解脫般暢意地笑:“高一些,再高一些呀,采秠,我不怕高!”
推秋千的那只手一頓,男人眉睫極快得壓了壓,神色裏茫然褪去,似冰面裂開的紋路漫開第一路。
手上終是用了力氣,聽着秋千上人兒驟然綻開輕笑,苦澀裏亦真實鮮活,他擡眼深觑她翩跹背影。
碧眸裏閃過明顯彷徨猶疑,心念焦躁間,他手下失了定數,晃神間,只略随手揮出一掌,但聽的一記驚呼,秋千一側藤繩竟斷開,而秋千上的人竟真的就似落葉般歪着身飛跌出去。
速度實在太快,即便是天下第一等的劍客也絕不能接住。
可男人卻在那聲驚呼起時,就本能得飛身一同朝那處跌去,天地陡轉數圈,等他反應過來時,卻已然抱着人滾過半片菜地,一并躺在泥水未幹的地上了。
“王、王孫”趙姝被他托在上頭,急忙撐着他要起身,後腰處卻被他一把攬住。
他用自己的身子作席墊,就這麽任她撐着手抵在胸前,在那雙驚異純澈的圓睜杏眸裏,嬴無疾瞧見了散落在菜地污泥裏的星點殘梅,是冬末将過時,凋零難留的命數。
少女的眼睛裏,還有他自己,薄唇緊抿着,眉梢蘊愁,那一臉沉痛的模樣,竟連他自個兒都看得愣住。
分明是連虎符都得了,從此後,除了效忠父君祖父的那幾支舊軍外,他才是秦國來日真正的主宰。
可他怎麽是這幅表情?!
将來的秦王,甚至他還要走的更遠,又怎麽能克制不住喜怒心念。
“嬴、嬴長生?你……”
想是這麽想的,可當他聽到耳畔聲不用僞音的疑惑喚聲時,驀然間,就好像回到了趙國西陲,他們初遇時的頭一個月。
眸中哀色同麻木漸溢,透過這一聲喚,他想起三年前,亦是凜冬歲月,眼前這人還梳着童兒垂髻,總是出其不意地蹲到他背後,重重拍他一下背,再嬉笑着喚他一聲“阿生”。
頭一個月,她還沒厭了他。
無關風月,無關愛恨,在遇見她之前,嬴無疾自污糟凄厲的宮苑深處掙命似地長大,還從未見過,這世間怎麽能有人通透純澈,比西域販來的琉璃還要光明透亮呢。
入質那夜,他原以為她是自作孽的癡兒纨绔,是命好沒歷過污黑,才有那等性子。可這些天,邯鄲的探子來回禀,他才曉得,原來這人……早已獨自走過憧憧暗巷,亦未必比他好多少。
不管怎麽說,衡原君再渾噩苛待他母子兄妹,亦不至于想到用親子做藥人。他甚至記得妹妹無憂死的第三日,父君回來,亦是責罰過鄭姬的。
鬼使神差地,嬴無疾收緊掌間纖腰,冷聲問她:
“邯鄲那妖道季越,可有……再遣人與你送藥?”
這話問的實在不似他的風格,唐突又傻氣。
可趙姝卻一下停了起身的動作,她并不能覺出這話問的不尋常,只是瞬間紅了眼眶,她略偏開些臉答道:“季國師亦算是我師父,他研制那毒亦是受王命所托,每旬的解藥也極為難煉,你不是說邯鄲出了變故,想是他還未及煉藥……”
未說完時,她突然就被男人一下甩去了一旁,待從地上爬起時,就見人已經跨到了海棠門洞口,走的太急,采秠恰捧着個新釀要埋的小酒甕要進來。
‘嘭’得一聲酒甕被撞的墜下碎成數瓣,采秠忙跪地要告罪,男人卻未着一眼的越過他,頭也不回地留了句:“在這兒等我回來。”
人走後,采秠哀嚎一聲,伏去地上痛惜萬分地去撈散落一地還未釀成的糯米酒:“啊啊啊,我曬了一冬的桂花啊!還有尋遍鹹陽才得來的江南玉籽糯啊,就這麽一壇沒長毛的,嗚嗚,全完啦!”
趙姝拍了拍衣擺上不多的泥點,走上前象征性地安慰了采秠兩句,她疑惑地望着那人離開的方向,雖不明白他怎走的那般急,又為何叫她等着,可她倒能覺出,嬴無疾的心境似乎未必比現在的采秠好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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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赤骥高揚鐵蹄停在昌明宮朝東的恢弘正門前時,成戊正巧領着人從偏門小道出來,見了自家主君,他忙遣退侍從,小跑着兩步上前。
宮門前官道空闊,他未及說話,就見男人躍下馬,衣擺周身俱是泥點子,劈頭就朝他問:“衡原還未知有藥的事吧,藥在何處,若他知道了,就說未必是真藥,還要遣人去驗。”
成戊不明所以,卻依然慶幸十足地朗然笑着禀道:“不必驗了,真真是萬幸,主君您說世間何來那般湊巧的事兒,今兒我但凡先入宮面聖,晚來這昌明宮一步,衡原君只怕就得沒了呦!您可沒見,今兒君上發作起來,那生不如死的樣兒,可是太吓人喽!那粒一下去片刻就醒轉了,方才臣出來時,已着醫官把過脈,說是之前那亂得不成樣兒的脈象盡數好了,除了有些虛症,就同常人無異……”
他後頭說些什麽,嬴無疾皆是未曾留神去聽,俊逸面龐上瞧不出異樣,只是被污泥染黑的袖擺下,那只将将要伸出索藥的手掌猛然間攥緊了。
——原來他父親摻着丹藥服下的毒,竟真是從邯鄲國師府流出來的。
那顆藥也是真的。
如此想來,即便他還未查清,緣何父君會同趙太子服了同樣的毒,也該曉得,那顆僅有的藥,或許……亦是她最後的救命藥。
眉間狠狠一聳,嬴無疾收斂心神,颔首先問他:“下月攻楚的事宜可同芈嫣商議妥當了”
得對方正色回應後,他又說:“你知道本君手裏的虎符尚未握熱,此戰要緊,卻得由昌明宮的來出面祖父才會首肯,他太過多疑,往後一月裏,本君會暫避終南,将軍中得力堪用全數派出去,還有,融弟不許他不去,給他個監軍的名分,讓章茂盯着。對了,讓廉小将也同去。”
事關重大,成戊剛想立軍令狀叫他安心,卻聽嬴無疾又說:“只是攻楚國西陲,山川形勢也摸透了,這次你不必随軍。”他翻身上馬最後補道:“小戊,你親自帶足人到燕國去一趟,不惜代價,要麽再尋一份解藥,要麽……直接将那妖道捉回鹹陽。”
成戊暗挑眉峰,什麽也沒問,拱手稱是。刻意揚起的聲調叫馬上人側目,他忽然就是想頂他一句,故意俏皮地對跨馬之人道:“君上不用的藥原是要扔了的,臣想着王孫或許有用,都叫宮中醫官好生收了。人各有命,若是當真堪用,也夠撐個數月半載的,王孫可切莫辜負浪費了。”
這話意有所指,簡直是不敬了。
可嬴無疾只是眯了下眸乜了成戊一眼,說了聲“知道了”。他無暇與他扯皮,揚鞭一騎絕塵地就入了昌明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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僅僅三刻後,當他揣着衡原君常服的丸藥再次跨進蘭臺西苑時,就瞧見趙姝正端着個碗坐在秋千旁的石凳上,腳邊是那只多日不見的大野兔。
她應是在吃早膳,似乎是碗面片野菜湯,那只兔子顯然比她吃得快的多,她才吃得沒幾口,就從籃子裏撥了兩回草給它。
采秠在清理桂花,一邊囑咐采嵩燙儲酒的甕一定要小心。
可采嵩明顯是對那只肥兔子更感興趣些,一面催着趙姝多講些養兔子的事,見采秠轉頭時,還總想偷偷去揪大野兔雜着白毛的灰色長耳。
“啊啊啊要死啊,你這爪子還能燙幹淨甕嘛!”采秠回頭逮住他,就是一頓臭罵,“吃喝數你最多,幹活啥啥不行,仔細把兔毛弄進去!采嵩,你小子能不能靠點譜啊!”
趙姝在一旁瞧他兩個實在有趣,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起來,她放下湯碗,頗費勁地将兔子抱到腿上,她低頭吧唧親了口兔頭,這一回卻是笑着幫采秠說話:“釀酒很難的,你手上沾了兔毛,明年可就沒桂花酒喝了。”
采嵩依言去冷水裏随意淨了淨手,一雙眼仍盯着那只不停大嚼動的兔*七*七*整*理子,十二歲的少年學兔子砸吧兩下嘴,好奇道:“它怎麽從早吃到晚呢,這麽吃,會不會吃死呀,我兒時老家饑荒,好多人餓的沒吃食,阿爺就去攫觀音土和草杆樹皮攪碎混成泥吃,好些人貪吃,就給生生撐死,死的時候那一個個臉都像個冬瓜腫着,貴人你是沒見過,還有那些人的肚子……”
趙姝聽不得這些,人餓到浮腫而死常要數月半載,是以即便是在戰場上,她也從未見過這等詭異慘況。可她又不好打斷采嵩,好不容易高興了些,此刻就只撫着兔頭垂首聽着。
采秠尚算機靈些,見他越說越不像話,便佯作暴跳怒起,掬起一捧桂花幹就朝他兜頭揚去:“你個臭小子,口水都噴我酒壇裏了,往常怎麽沒見你那麽能說,去去,滾一邊重新坐水來燙!”
三人一兔,日陽影綽,嬴無疾在一旁安靜地看了許久,到那兩個開始推搡笑鬧之際,他終于看不下去,沉着臉跨進了那扇海棠門洞去。
他都未及換衣,仍是方才那件半邊泥污的袍子。
遣走了采秠采嵩,嬴無疾從衣袖中摸出個二指粗的泛青竹筒,面無表情地遞到她跟前,并将上回在岩洞裏,如何誤打誤撞地用這藥救過她一回的細節都說了個詳盡。
趙姝原還猜測着不知他是用什麽法子救的自己,此刻接過竹筒,她自知身子要不行了,也不掩飾,抱着兔子又坐回石凳,一面聽嬴無疾講時,一面就急迫地從竹筒裏小心倒了一粒出來。
十餘年來每隔三月她都要吃一回藥,對着掌心一粒赤褐丸藥,她神色緊張地細嗅了許久。
“氣味顏色雖相類,只是成分絕不一樣,或許……是同銀針刺穴之法一種原理。”她将那藥又倒了回去,搖頭間掩下失望仰首苦笑:“還是多勞你費心了,不過,我體內寒毒,天下間怕是國師季越先生才可能解的,先生十幾年來都在研藥。”
嬴無疾想告訴她,其實那妖道早留了解藥,不過是未曾給她罷了。
話到嘴邊,他又想到不好解釋自己的知情,只得肅目沉聲問她:“銀針刺穴或是用這替代的丸藥,最多……能延命多久?”
趙姝想了想義兄從前的告誡,不甚有把握地答:“若要硬撐時,至多三季絕無法超過十個月。”
這麽說出來後,她才不得不面對——原來不管采秠的桂花釀到頭能不能成,邯鄲若再不來送藥,她應是,根本活不到明年。
捋了捋兔耳,她心口酸苦恐懼,也不知怎麽的,順嘴就低聲問了句:“王孫國事繁忙,總問我這病症作甚,難不成還要設法,為我這等無用質奴去邯鄲尋藥不成。”
她聲調低柔空寂,又似認命無畏,又似不甘傷懷,因着說話聲太輕了,那若有若無得暗嗔便要随春陽微風而去。
可眼前人一下子就将這等暗嗔幽怨聽着了。
“為何你覺着我不會做這些,為何你不早些讓我救你。”他語速極快地一連發問,而後跨步上前,立在身前三寸,再次攏去她頭頂日陽,下一句嬴無疾鄭重:“四十日,我已讓成戊出鹹陽,四十日後,解藥和季越,你會見到一個。”
趙姝愕然擡首,她幾乎以為自己是聽錯了,視線交錯的一瞬,嬴無疾斂盡一切心緒,突然板着臉繼續了方才采嵩的問題:
“這兔子是不是又胖了,它這麽個吃法,真的不會有事嗎”
大野兔适時擡起褐色眸子,無辜地看向說話人嫌棄目光,三瓣嘴咂得雨點般快,一對毛茸茸耳朵就那麽一下下戳在趙姝下巴上。
她當即被它蹭得失笑,抓過它耳朵深吸了口氣,寵溺無奈地繼續抓過把苜宿遞到它嘴邊,認真道:“養兔子別的吃食可以控制,草杆子絕不能停的,它要吃多少就給多少,你不知道,兔子的牙是會一直生長的嘛,它不停嚼草才能磨牙,你要是圈養了又不給它草,那可是要闖大禍的!”
她比劃着一手掰開兔唇,大野兔呲牙,趙姝用指尖量量它的牙,對着面無表情的男人最後大聲道:“一旦磨得少了,牙就會刺到眼睛裏去,那神仙下凡都救不得!”
野兔被她掰得煩了,啊嗚一口,在她蔥白食指上落了個淺印,趙姝吃痛縮手,卻是哈哈笑着将整只兔提起來,呓語般嬌斥了句:“你這只臭崽,不識好人心!”罵完了,她還是忍不住吧唧一口啃了下它的耳朵。
做完這個動作後,趙姝再次将鼻尖埋在兔耳朵上,忍不住擡頭給了跟前的男人一個‘無知’的眼神。
嬴無疾冷着臉,視線卻怎麽都沒法從她方才啃過的兔耳朵上移開,微不可查舐了下自個兒犬齒,他忽然上去一把提過兔子耳朵。
“诶诶诶!你怎麽能提它耳朵呢,快放下來還我!”
大野兔被他高舉過頭頂,拼命蹬着爪子與藤架并高。見她氣急敗壞跳着來搶,卻連兔子後爪都夠不到時,嬴無疾忽而粲然一笑,他伸手從少女唇角捏下根殘存的兔毛,挑眉倨傲亦罕見得帶了三分痞氣:
“本君要去終南避世一月,無人伴駕,你一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