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金屋7

第46章 金屋7

孟仲交替的時節, 便是白日裏太陽底下覺着熱,鹹陽城一入了夜,再熄了地龍,就幾乎與冬夜沒多大差別。

嬴無疾整軍忙碌了半月, 也唯有今夜裏才能稍歇, 趕在戌末前回來。一踏進這處殿閣, 小茹只三言兩語就将這些天的事項說清了。

侍從安放了十餘道羹馔退下。

他才剛跨進內室的門檻,就聽見她索酒,且又是赤足踏在了冰寒的地面上。

即便此處內室鋪設的非是磚石而是檀木, 他眉角動了動,諸多紛繁事跡散盡, 腦子裏只晃過一個念頭來。——得記得喚人弄兩塊波斯毯來鋪地才好。

念頭甫一動就又放下, 他擡眸肅穆看她。

趙姝這些日子臉上稍稍豐潤了些, 依稀能瞧出昔年的光彩來, 只是, 此刻她小臉緊皺,眼皮兒掀也不掀地垂着, 眼眶一圈都紅紅的, 除非是瞎子,才看不出她剛剛哭過。

似乎是還想要掩飾,她赤着足跨步行至桌案前, 還是不瞧來人, 連箸也不執, 直接上手抓過一大只烤的噴香流油的鴨腿, 狠狠一口咬下, 塞得兩頰滾圓,油腥子滴滴答答得淌進領口胸前的衣襟裏。

嬴無疾皺眉, 移目去瞧她赤足。他知道她因何煩悶,只是此番是她身邊那小丫頭自個兒要攀高枝跟去,他一則不好多管閑事,二則也不至于為了這等事去奪了融弟有孕的姬妾。

要知道,對于芈融來說,往後未必還能同人誕育子嗣的。

如今諸國動蕩,出征在即,嬴無疾自問不想纏進這等理不清的兒女私情裏去。

不出意外的話,今秋之前,他會扶公子殊在邯鄲繼位,此法名正言順可不需大戰,統攝趙國後,再用數年的功夫滲透,再置為秦之郡縣。

這等迂回的法子亦是建立在公子殊意外聚合的民心上頭的,世事波詭最需應變,此法嬴無疾只同老秦王一人秘談商定,亦讓祖父親口允其儲君之位。

想着要穩趙國又不傷國本,則趙姝就得做數年傀儡,嬴無疾心裏掠過一絲煩悶,再瞧她這副失措頹唐的樣兒。

一時語調冰冷道:“飲酒傷身,你往後不會稍有不快,遇着點針尖大的事兒就飲,是要學趙戬作昏君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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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姝被他責斥般的語氣一激,鼓着嘴就要辯駁,想說自己何曾多飲過酒,又聽他說‘針尖大點事’,自己話也說不清楚,一口氣堵着,遂将那只鴨腿朝銅盆裏一丢,邊嚼着發現一時咽不盡。

她滿手是油,又無法馬上反駁他,無可如何之間,遂再管不得什麽,微張着塞滿鴨肉的小嘴,揚聲又落起淚來。

嬴無疾眸色不動地觑着她,而後他将人按着坐好,快步出去朝候在外頭的人吩咐了句。

片刻後,他提着個鶴首的方壺回來,趙姝打着哭嗝正在擦手,見他提着個酒壺過來,她心口一動,垂首翁聲翁氣地嘟囔了句:“你不是罵我,罵完再來陪着吃晚膳,有什麽意思……”

人非草木,誤會解開了,即便趙姝見他仍有些不自在,可這麽些時日,她也能覺出這人的照拂回護。

她是個不善遮掩說謊的,此刻難受得迷糊了,她就知道連英英都不要她,瞧不起她了,又哪裏還有心思去管嬴無疾的想法。

下一句‘你要待我好來賠罪,又何必總是出言譏諷。’還沒說出口時,因着心思全在臉上,嬴無疾就似被針刺了般,也不知怎的,就是不願讓她繼續說下去。

他哼笑着将銅壺重重擲在案頭,截斷她的話道:“桂花釀,旁的沒了,喝你的吧,當心甜得齁死。”他揮袍坐下,執箸吃一碗面片,心裏暗想,吃醉了也好,吃醉了才好行事。

被這一記重響差點駭沒了神魂,連哭腔都被吓跑了的趙姝偷偷翻了個白眼,覺着腳下有鞋履被踢過來,她也懶得穿,踏在鞋履上頓了頓,腳下暖和了,一股子悲酸頓時再湧,她遂起身抱過鶴首壺,也不問對方飲不飲,仰頭就灌了起來。

桂花釀許多人喝不醉,倒是比果酪還要甜上三分。銅壺不大,趙姝又恰覺着口渴,這甘甜碰上腹內苦澀,遂抱着銅壺直接含着鶴首,一氣兒飲下小半壺去。

她不勝酒力,即便是小孩兒也能偶爾飲一兩口玩兒的甜酒,這麽一氣兒下去,便有溫熱适泰的酒意綿延開來,沖得那些苦惱無奈的世事略略有了消解去處。

她心裏難受,眼見身側人安靜吃面,莫名就覺着他這副勤政深沉的樣兒礙眼起來,她再次蹬開鞋履,兩腳收起,竟如鳥雀一般蹲在了圓凳上。

嬴無疾側目,他還沒吃飽卻停了箸,他望着她仰首飲酒的模樣,依稀有模糊的舊日光影襲來。

這是她經年的癖好,也說不清楚為什麽,分明做趙公子的時候也未曾被如何拘束,可她就是厭煩同公卿大臣周旋,她愛去列國周游,私下無人處,偏就愛鳥雀樣蹲着用膳。

他曾經見過一回,印象裏,她斥退了所有侍從,亦是這般蹲在案前飲酒,哭着罵些他聽不懂的話,說什麽将來要改了‘同姓不婚’的周禮。

那時候,她男裝散發,在他眼裏,是另一個世界的人,怪異自在,荒唐無稽。

而如今,仲春夜濃,桂花香混着窗外不知名的各色香氣,一縷酒液順着她下颌滾入領口隐匿去不知名的歸所。

弱不勝衣,皓腕如撚。她散着發攏住半邊清瘦的肩,蹲立若要翺翔的雀,肆意豪飲又如天宮頑童,雖則窩囊無能到叫人發指的地步,倒也叫人覺出些許至情至性的堪憐可愛來。

嬴無疾略舐過犬齒,轉過頭不動聲色地看着她,碧眸間漸漸蘊起熱意。

他還未及動作,誰料趙姝偏過頭來,對着他打了個酒嗝,似是一眼看穿了他,她紅着臉一臉頹唐地同他對視。

放了鶴壺,她極快地錯開眼,視線掃過他腰間嵌玉鎏金的革帶,猶豫着又朝桌案上的十餘道菜看了遍,最後還是抓過肉最多的鴨腿啃了起來。

冰肌玉骨,油膩菜香,這吃相頗為詭異。她混不在意地啃着,見對方起身時,忙趁着口齒含糊,搶在他前頭壯膽般地說:“等我吃飽……用、用手可以,旁的……你且找別人去。”

這十餘日,她雖在夢裏,有些事也不是完全沒知覺。

清醒時斷不敢說的話,此時便一下将嬴無疾都噎住。

比起床笫之事,他發現自己或許更喜歡擁着她安心同眠。

绮念散去,俊逸深刻的眉目抽動着皺了皺,嬴無疾清咳了記,聽她如此沒有避忌地戳破這檔事,他反倒有些不自在起來,轉過頭沉默地去夾了筷春筍。

還沒送入口中,趙姝蹲在凳上,伸長了胳膊越過他,朝最遠的圓盞裏夾了只肉丸子,見他沒回應,就不依不饒地搖着腦袋自語:“不應該呀,你日日吃素,哪裏來那許多精神。”

男子葷食用的少,于敦倫之事則常要興致缺缺。

這是醫書上通常的記載。

她不僅在醫書上讀過,接觸動物多了,偶爾不小心也會遇見,那檔子事,也的确是草食的遠比不過肉食的。

難道醫書載錄有誤?

關乎醫理,說着話,趙姝嚼了口鮮鹹的肉丸子,甚至轉頭上下打量起身側人來,見他皺眉吃着春筍,一臉的難吃隐忍,她神思又立刻游移,脫口認真比較:“王孫,比起奇賈曼,你生的不算好看。”

“瞳色深了些,膚質更不能比,還有哦,你有顆犬齒不齊整,可惜可惜……啊!”

嬴無疾忍無可忍,氣笑着将人一把摟了過去,醉顏酡紅杏眸圓圓的,趙姝尤自夾着沒吃完的肉丸子,控訴驚詫地仰首瞧他。

無辜又怯懦,卻只沒了半月前的悚然顫栗。

身體仿佛是有了記憶,鼻息間肉香混着檀木的氣味,她用一只油乎乎的手抵在他肌理堅實的胸前,慌張裏更多的則是肆無忌憚。

她若不應,他還真不好做什麽。

懷中身軀綿軟微溫,嬴無疾忽然勾唇,從她惑人的醉顏間移開眼,也不知怎的,困厄的熱意同惡念交織,他望着她手裏的肉丸子,哼笑着問:“聽聞狍子肉質鮮美,與一般豬羊肉迥異,昨兒有一只不聽話的偷跑出苑囿,本君就命人宰了,味道果然鮮美麽?”

他以目示意,瞧着她箸上還剩下的半枚。碧眸無波,神色間一派淡然誠懇。

好像,真的只是在關心,狍子的肉味。

趙姝酒意正酣,聞言砸吧了兩下嘴。

她坐在他膝頭,順着他的視線,醉眼朦胧地又瞧了眼筷子上的半枚肉丸。

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舉箸的腕子顫動起來,而後她低呼一聲将手裏的物什丢去案上,嘴裏發出極低極駭人的嗚咽。

那幾只狍子,她好端端養了半月,已經是能聽懂一些簡單的人言指令,每回她去的時候,它們都會乖順親昵地圍着她打轉。

她胃中泛酸,一口嘔出大半酒肉去地上,轉頭毫不猶豫地揮掌就要同他拼命。

卻被他一把扼上腕子,分毫也動彈不得。

無力感夾雜怒氣裂痛,她兩手皆被他輕巧捉住,遂只得哽着喉緊要唇畔嗚嗚哭了起來。

一面哭,一面還時不時幹嘔兩下。

涕淚交集着,有些淌過唇角,她卻連拭一下亦不能夠。

“別動。”嬴無疾自不想被她撓破面皮,又要随時防備着她幹嘔,幾乎立刻就後悔起這個玩笑,他随手抽過條巾帕,朝她半紅的小鼻子上擰了把,嫌惡卻溫柔道:“騙你的,我說什麽你都信麽,也不先去苑囿裏看看。”

一句話不可能立時将胃裏心口的不适消解,趙姝又飲得半醉,她想着這一年來的不稱意,淚眼婆娑地側眸看他。

近在咫尺的人,容顏英挺,正無奈沉痛地望着她。胡奴所生的卑賤庶子,如今卻一副俯視鄙夷地看着她。

淚落得停不住。

嬴無疾緘默思量,绮念早不見了蹤跡,他眼底除了鄙夷外,更多的是自己都為察覺到的無措疼惜,他一手仍捉着她,另一手替她擰完鼻子後,又捧着臉兩下拭淚。

他拭淚的手法看似粗糙迅速,實則連她面皮都不會蹭疼一分。

掌心五指的重繭若即若離地劃過面頰,留下細微溫熱的觸覺,無端叫人覺着心安。

趙姝隔着霧氣怔住。

兩側面頰的淚被揩去,又落下,他拭淚的速度總是比她落淚的速度要慢。

珠串似得紛紛滾落,他實在受不得,索性就松開她,兩手左右各捧住她臉,斜睨着撇嘴,仰頭嘆了口氣,一雙碧眸終是正色近瞧她,竭力擠出了個哄慰的笑,嗓音沉沉地低聲問:“缯侯上一世本該是河神吧?這一世來歷劫投胎的,否則……你是水做的不成,哪裏來這許多淚?”

本是編排的話,可他說着說着,語調愈發溫柔啞然,唇邊的笑亦愈發暖起來,眉宇間尤帶了分隐忍的憂慮,碧眸裏全部都是眼前人,便顯的一張胡漢雜糅的孤傲面容,竟透出罕見的脆弱來,甚至叫人覺着,依稀有了兩分奇賈曼的風華國色。

在他眼底,趙姝看清了一個小小的自己,唇上傳來淺啄,聽他耳邊輕哄:“不許再哭。”

她回神,油乎乎的左手按上他肩頭,突然沒頭沒腦地發問:“八角亭的布置,至少要兩個月是吧,是你着人去邯鄲特意查訪的?”

嬴無疾錯開眼,長眉展平:“是成戊恰巧經過邯鄲。”

她捏了塊新的巾帕擤了下鼻子:“那苑囿裏每日新來的野物呢?哦,還有屋子裏拉來的好幾車醫書。”

嬴無疾容色冷淡随口應了句:“近來宮內賞賜多,醫書和禽畜這類,本君都沒興趣。”

趙姝不滿,扁着嘴不停息地追問:“那……英英呢,她說原本是要直接入楚的,又是誰特意将她請來?”

說起戚英,她聲調悶悶的,隐約竟含了些撒嬌嗔癡的意味。

他心頭微動,無法應對,依舊避開她的視線:“你有話就直說,問這些作甚。”

下一刻,男人泛青的颌角被一只油乎乎小手捏住。

因他的屢屢退避,趙姝借了醉意,竟然伸*七*七*整*理手捏着他下巴将人轉向自己,這動作輕薄無狀,由她作來,倒也并不違和,是天生的纨绔公子作派。

嬴無疾擡手就能揮開她,卻沒有反抗,他略有些失神地狐疑望她。

甜酒後勁更大,她面上淚痕闌珊,芙頰飛霞,眼底裏是篤定嗔意。

她又毫無形象地打了個酒嗝:“王孫,我最後問你一件事呀。”

嬴無疾微眯了眸,沒有答話只定定地看着她。

趙姝頂着一張亂糟糟油乎乎的臉,忽而莞爾一笑,檀口微啓朗聲道:“阿生,你喜歡我,從三年前到而今,你喜歡我,一直都沒變過,是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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