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流民1
第55章 流民1
車輪滾滾, 時而壓過一塊碎石,重重得上下颠簸一記,明顯不是好走的路。
一道有些刺目的斜陽從窗戶縫打進來,恰好照在她臉上, 趙姝才迷迷糊糊地從睡夢裏艱難醒轉。
眼皮子很沉, 反複試了好幾次, 她才終于看清了所處的環境。
怎麽在一輛布置精巧的馬車上?
她睜開眼,腦中有一瞬的空白,陌生的轎廂闊大, 吊頂的紗帳雅致繁複,矮幾銅壺冰鑒一類, 沒一樣缺的。
若非是山路太颠, 單就這車轎的規格形制, 好像回到了從前在趙時的樣子。
一瞬的空白裏, 她在小榻上側首, 下意識地就要喊戚英的名字。
卻發現,身側空無一人。
喉中幹渴到嘶啞, 她便扶欄想要起來喝水, 稍一動時,只覺周身散架了一般,好像沒一處自在的, 尤是下方和右臂, 皆是火辣辣得痛, 也分不清哪處更嚴重些。
趙姝頓時生怒, 究竟是哪個狂徒敢傷她, 任她素來好性,也絕忍不下這口氣去。
靈武鎮的邪門藥有些傷腦子。
是以, 她罵罵咧咧,直到忍痛起身要去喚人時,後腰襲來一陣酸澀,叫她如遭雷擊,立時頓在小榻旁。
半晌後,她倒抽了口涼氣,從指節開始雙手不住發顫。
昨夜的記憶,潮水般得湧入腦海。
那些燭火融融下的癡纏輾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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滾燙的細汗,情動的眸子,還有那些只要一想,就能令人面紅耳赤的瑣碎呓語。
被這些記憶震詫,趙姝呆立着,簡直不敢相信,昨夜那個哀哭莺啼的瘋癫女子,竟是她自己!
她連起身喝水的事都忘了,一心只想将這些記憶抛開。
可那邪門藥雖然一時傷腦子,卻絲毫不妨礙事後回憶。
不堪情濃的畫面鬼影似的反複,她呼吸急促着,猛然間跨步撲到窗邊,‘嘩啦’一下就支開了軒窗。
外頭是連綿起伏土黃色的山巒,寸草不生的,顯得貧瘠開闊。她一下認出了這應是趙國西側的山勢,馬車外頭就是懸崖,她瞧不清前後的情況。
直到一處轉角彎道,後頭綿延不盡浩浩蕩蕩的行軍隊伍驟然出現,是秦軍的服飾,她眼中最後一絲茫然褪去,才徹底反應過來目下的狀況。
山脊雄渾壯闊,看時辰也有酉時了,斜陽卻依舊熱烈,潑金般打在遠近山巒間,彤雲染透天地。
趙西北沒有炎夏,天際高闊清涼,勾起許多經年往事,這山色還是去歲一樣,偏這世路早已斷裂偏離了正軌。
她望得出神,眼中逐漸有些模糊。
後頭數騎突然奔襲而過,趙姝一驚,急忙卸了支窗的棍子,‘嘭’得一聲窗落,車內再次黯淡,她皺眉定神,撐着身子緩步移回小榻旁,給自個兒倒了盞水。
如今看來,她是逃不脫趙國那一灘渾水了。
只不知,宗周那幾個密使,可有将兄長平安帶去洛邑。
才凝神惴惴地想了個開頭,轎簾一掀,斜陽一晃,她被刺得睜不開眼。
正想去看來人是誰,就聽一道熟稔至極的聲調沉聲對傳令官說:
“流民饑至相食,才作亂至此,圍而不剿,這亦是公子殊之策。”
傳令官領命去了,轎簾垂下,她本是在佯裝喝水,而那人才靠近一步,她便緊張得咳嗆起來。
一只手立刻攏成空心掌,力道正好地朝她背心處有規律地叩擊拍撫。
“這般不小心。”見她咳得兩頰通紅,嬴無疾亦矮身坐到小榻邊,本想再多言兩句,見她嗆得厲害,也就耐心在旁拍撫。
終于止了咳,趙姝捂着嗓子,下意識得就打開他的手,身子一縮朝側面條凳躲了過去。
一只皮囊被遞到眼前,對方似是要來拉她,趙姝目不斜視,又是一偏身子躲開,面無表情地輕聲說了兩個字:“多謝。”
嬴無疾挑眉,暗道果然如此,幸而昨夜她發作時,他就料着了。若非他反複推诿,現下定然要被她潑一身髒水。
甫一醒來就是這副模樣,他心裏也有了氣,将方才兩翼已将流民圍困在山谷的順利消息抛之腦後,燈臺被撥得亮了些,他将皮囊丢過去,目光灼灼卻冷然開口道:“解藥,快喝了。”
趙姝先是疑惑地‘嗯’了聲,繼而擡頭撞進他揶揄含笑的眼裏,她後知後覺得反應過來,便立刻偏開眼,伸手就要去夠,又飛快地說了句‘多謝。’比方才那聲更低。
皮囊木塞子有些緊,也不知怎麽了,她試了兩回竟都沒拔出來。
“君心即我心。”這一句幽幽傳來,駭得她差點丢了皮囊。
她本想當作沒聽見,對方卻飲了口茶,拇指轉動杯盞,悠然又補了句影射:“倒比這茶盞瓷白許多……要是不想喝解藥,我再奉陪兩次,也不是……”
“王孫軍務忙!”趙姝哪裏聽的下去,她硬着頭皮生硬喊了句,也知道終歸錯不在他,便又調整好語氣,試圖緩和:“趙西山勢複雜,不是說流民有七萬嗎,聚沙成塔,匹夫多了也能撼山岳,王孫該慎重些。”
她聲調還啞着,這麽垂了頭一本正經又軟聲軟氣的,瞧着倒像是被人欺負了不敢争辯一般。
見她耳垂有些紅紅的,昨夜風情閃過,嬴無疾心頭波瀾漾開,只以為是粗心,不解女兒家心思。
他放了杯盞,起身湊近,眼中是他自己都未察覺到的溫煦柔和。
“我軍與流民不會有惡戰……”他過去拔開木塞,才要去攬人,趙姝驟然發力,狠狠朝他腹間襲去:“滾開!”
這一下雖不重,卻因他還捏着個敞開的藥囊,一時受制,遂生生挨了一下。
這一下猶如一把利刃,割破了他的幻想。
有零星墨褐色的苦藥撒在他頭面間,兩個人分坐兩頭,轎中少女送了他一個驚慌防備的忌憚眼神。
默然片刻,一室颠簸寂靜。
赫然一聲頗響的嗤笑,嬴無疾将藥囊塞回,好生放去桌案上。
一番動作克制悠然,而後他垂眸舐過唇畔苦藥,忽而俯身揚臂一撈,也不管耳邊驚慌低呼,一個旋身,就将人壓到了轎廂廂壁上。
“怎麽,用過即棄,缯侯若是男子,可得辜負多少女子。”
他僅用了一只左手,将她雙腕并攏捏起,高高壓過頭頂,便任她如何使力也撼動不了分毫。
語調裏依稀還存了分揶揄,刻意要作出輕松玩笑的意态,卻因心底裏不願正視的失落鈍痛,笑得過于涼薄殘忍了,反顯出痞氣輕薄來。
“你幹什麽!”看着他放大的眉眼裏,毫不掩飾的惡意,趙姝愈發回想起昨夜的不堪來,她掙不開,周身酸痛愈甚,也不知該如何從這等難堪裏解脫出來,也顧不得什麽,口不擇言就厲斥:“放開!別碰我,狂徒,沒廉恥的東西!”
“缯侯若想叫外頭人聽見,大可再喊的響一點。”最後一絲希冀破滅,嬴無疾笑意更甚,他一手重重掐在她頰側,竹筒倒豆子般冷酷道:“真該将你昨夜的模樣畫下來,不是求着本君來幫你,睜開眼倒罵我狂徒,裝清白潑旁人髒水。”
被捏得嘟起的小嘴堪憐又可笑,見她連話都不能說,嬴無疾滿意一笑,眼中略過絲回味,便忽然湊近了附耳說了幾乎渾話,分開時挑釁般地在她臉頰上恨恨親了一口:“倒不知缯侯這樣會說勾人的話,容本君再想想,可還有哪句?”
一時失落憤懑,他細數昨夜情致,沒有留情,亦是絲毫沒有羞恥的念頭。
而趙姝不同,那些被複述的不堪字詞,好似控訴*七*七*整*理着她的放蕩荒唐。
偏她被捏着嘴,動彈不得亦反駁不得。
眼前人離的極近,熟悉的氣息,叫她無法從昨夜的绮夢裏逃離出來。
只覺難堪到極致,又沒有丁點反擊的法子,無可如何之際,一念灰敗升起,她只得輕阖上眼,也顧不得什麽丢不丢臉的,無聲落淚。
她的臉上罕見的沒有一絲表情,僅有眼角處不停滾落的淚珠。
珠玉一樣紛落。
第一滴淚砸到他拇指上,溢滿了凹凸不平的指甲蓋,嬴無疾心口一滞,視線瞬間凝固。
那一剎那裏,他驚奇地看着指甲蓋上的水色,有些反應不過來。
直到整個虎口被打濕,他猛然間意識到,他又一次惹哭了她,是他欺負了她嗎?
不過是玩笑了幾句渾話,就算是欺負嗎?
他瞧不見,自個兒發怒诘問的面目有多麽冷酷惡意。
可他還是到底反應過來了。
自己說心悅她,想要留她一世,可傷她讓她哭的人,也的的确确是他。
意識到這一點後,他臉上的惡意痞氣頃刻蕩然無存,長眉皺起,他亦沒有立刻撤手,卻是歪着頭長久地注視着眼前少女的悲傷神色。
他想記住這一刻,在心中默語,往後再不會如此。
可如今怎麽緩和呢?嬴無疾有些無措,他從沒這樣對過一個女子。
“兩翼已經将出谷的路封死!王孫,輪到我們選紮營的位置了。”
傳令官高亢的聲調裏帶了明顯的喜氣,嬴無疾立刻撤手,他眸色深遠顯然已沒了方才的無措。
既然打定了主意,要以去歲秦國豐收後的存糧來贏這一場人心,雖不需戰,卻也要慎之又慎地走好這場局裏的第一步。
嬴無疾沉聲報了幾個熟知地形的兵卒姓名,讓傳令官立刻去召集。
而他掀簾要離去前,還是特地拔開水囊的塞子,遞到趙姝跟前,局促卻坦誠道:“先喝解藥……不知你面皮薄,是我輕狂無狀了,既來之則安之,這仗打不起來,等夜裏紮營後,我同你賠罪。”
說着話時,雖語氣還有些僵,倒也頗有些後悔致歉的态度,他望着她瞧了良久,亦沒等來她的回應。
轎簾掀起又落下,趙姝飲一口苦藥,擡頭看他離去的方向時,神色間亦有糾結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