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流民2
第56章 流民2
說是仗打不起來, 夜裏紮營要與她賠罪,大軍倒确是安頓得出奇順利,天邊斜陽還沒有落盡,秦兵就在半山腰上将義軍的幾個哨窩給剿了, 紮營生火時, 尚還能瞧見半邊天幕泛青。
已然換回了男裝打扮的趙姝, 此刻,晃悠在主帳外,兩旁的守衛目不斜視, 卻在方才她試着稍稍走遠時,便拱手攔下。
此地山風有些涼, 天幕高闊, 星辰同明月共升, 比起秦地炎夏, 不知要舒服多少。
可秦軍中她一無所識, 隊伍望不到頭,想要逃脫, 談何容易。
也不知兄長少了那新月墜子為信物, 還會不會回邯鄲争位了?
邯鄲亦只有些無實權的宗族耆老會支持她,她甚至連擁護舊晉的大臣都認不全。
雖是離着邯鄲還遠,趙姝絞盡腦汁, 回憶着從前父王和廉老将軍對她說過的一些有封地的族親。
她的記憶力其實很好, 國師府有全邯鄲最多的醫書, 許多不太深奧的, 她甚至翻上一二回, 就能将病症藥方镌刻于心。
然而那些公卿宗親,她卻連臉都認不全。
回想到最後, 依舊是一團亂麻,趙姝洩氣般地望天,一連嘆了好幾下都難解心焦,竟擡手朝自己腦袋上拍了一記。
“王孫!”守衛突然抱拳,“晚膳可要令人現下送入帳內?”
趙姝一驚,擡頭同那人對視時,禁不住後退了半步。
那雙眼定定地注視她,就聽他揮退了守衛,行至她身前半步:“炙肉還未好,要用晚膳麽?”
他語調溫雅,似乎還刻意放輕了些。
可或許是他套了重甲的高大身軀上尚染着血腥氣,依然與人有濃重的壓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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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早被他陰晴無定的性子弄得怕了。
尤其是,經了昨夜那樣的事,她不願去回想,可這人一出現,那些片段殘影,幾乎就是不停歇地冒出來。
見她垂首神思惶惶,頭臉髒兮兮的,嬴無疾想了想,也知自個兒是說不來酸詞,哄不來女孩的。
他雖慣會看人心,籠絡公卿時,實則所擅皆是談判許諾的方式。
他雖也聽說哄女子的曲折手法,只是到底沒試過,尤其還是對着眼前這個。
未免弄巧成拙,他還是決定用自己熟悉的交涉方法。
思及此,嬴無疾上前一下牽過趙姝的手,他動作強勢掌下卻還是有分寸,拉着人背過身,只說了三個字:“跟我來。”
趙姝因着心中有事也沒有甩脫,兩人過大營人多之處,倒立刻不約而同地松開手,維持着适當的距離。
到了地方,卻見是一處水汽氤氲的熱泉。
這是先前在勘探地形時偶然發現的,原本盛夏裏,就是趙西北涼爽也無人會想泡湯泉,而嬴無疾見此地隐蔽,便在紮營前就着人守着了。
此間地勢比紮營處高一些也并不遠,到的時候,守衛正在交班,但聽來人吩咐道:“本君同缯侯商議機密,爾等退遠些守。”
待那些守衛走遠,趙姝倚在一塊溫熱石壁上,有些局促地率先開了口:“什麽機密,我也未必聽的懂。”
湯泉對她的身子有益,她隐約猜到來此的目的,只是……
“這兒只有一個出口。”嬴無疾撿了塊平整石頭,背着湯泉席地坐了,“今夜無事,趁你暖身子,有些話我正好一次性說清。”
即便遠處大營燈火渺渺,瞧不清什麽,熱泉散發着一股淺淡的硫磺氣,觸手溫度正合适,可趙姝還是下意識地就要推拒。
“是胳膊傷處太疼,要本君代勞寬衣?”
不待她說出口,嬴無疾好像腦袋後頭長了眼睛似的,旋即他意識到自個兒語調生硬,便又解釋:“行軍路上艱險無定,你若今日錯過這脈泉,說不準入邯鄲前都遇不到了。”
這話不假,趙姝在平城城郊,便是數月沒有好好梳洗清理,更不用說泡湯了。
在他先威脅再善誘的言辭下,她看了眼身前橫劍而坐的人,咬唇想了下妥協道:“那你不許轉身,你、你若轉身,我……”
“不會。”只是極輕的兩個字便終止了她的吞吐,而後他換了個惬意些的姿勢,抱劍屈腿靠在湯泉邊的一塊巨石上,頭頂繁星正耀,他仰頭,散漫背影無端多了分出塵遺世的風骨。
他今夜很不一樣,一路上甚至沒有半句嘲弄揶揄的話,有些陌生。趙姝剛褪衣時,尤帶着些不安,等她倚着滑膩山石沒入熱泉後,見他猶自不動,她小心而适泰地嘆了記,山岚微拂,萬千星辰拱着弦月靜谧,奇異般的,那份不安猜度慢慢就不知所蹤了。
靜得久了,遠處大營的人語聲倒依稀傳了過來。
趙姝泡着湯,腦子裏仍舊一團糨糊地想着來日,漸漸的竟有些昏昏欲睡起來。
“趙甲,年三十四,家中一妻一妾,誕二子一女,加上父母兄弟,阖家十一口。”
嬴無疾沉緩的聲調驟然響起,他在心裏有了決斷,也不願趙姝一直做個糊塗蛋:
“他本是趙西邊地一裏長,起了頭引災民成了義軍,如今,便是這七萬流民的首領。”
趙姝聽至最末一句,歪了下頭蹙眉想說,‘這人竟也姓趙?’,話到嘴邊,怕被他看輕,遂用心想了下,問道:“你說對流民圍而不剿,又将這領頭的家中幾人都察探清楚,莫不是要從這趙甲家眷身上想法子?”
“單看這一家,便知七萬人可戰者至多十之二三。”夜色蒙昧中,嬴無疾似是而非地點了點頭,而後也不與她繞彎子,“他們存糧不多,本又是受災饑迫,十日後,我會遣人送糧協談,免勞役三年,将他們分散開,去秦國西北立郡縣。”
秦國去歲豐收,單九原一地的餘糧,就足以養活這七萬人一年。
素來諸國對流民造反都是盡剿盡殺,忌諱得厲害。而此番秦軍受天子令入趙平亂,卻要寬宥收編這些流民的事,并沒有提前去洛邑報備過。
而軍中諸将,到今夜,都還無一人知曉。用秦國去歲的餘糧來招撫趙國流民,此事,整個秦國,便只有秦王知曉。
如此,防的不是趙人,而是周。
算來等消息傳出去的時候,姬樵早已啓程往邯鄲去了。
“秦國竟要收編赈濟這些災民!”
饒是趙姝從不關心國事,列國數百年對流民的慣例,她總不會沒聽過。
本以為免不了又要見屍橫遍野,現下聽了這位的布局,她心中當即有種如釋重負的松快。
她自幼嗜醫,本就不願多涉戰場。
她眼中映着星輝,剛要說兩句稱頌的客套話,猛然想着此事機密,遂朝水中縮了縮脖子,讪笑了下:“外祖先前還偷遣人來接我,你、你…何必告訴我這個。”
雖然瞧不見人,他卻能從她前後兩句陡轉的語氣裏聽出她的話外音來。
嬴無疾勾了下唇,毫不遲疑地就給了答複:“我确實在鹹陽養了另一個‘公子殊’,不過……未必有用他的時候。”
是未必,不是一定。
趙姝心中一哽,才要深想,就聽他背着身繼續說了下去。
“許多事你或是不耐煩聽,我只說個大概。”他垂眸撫過劍柄上玉石,側臉俊秀,卻讓湯泉裏的人連忙又伏低了些身子,“我與祖父議定,便是先借周王之勢,以二十八萬精銳圍流民至絕境,迫其人入秦。再以不敬天子之名,突襲擊殺趙王後五萬私兵。若是兩場戰事皆無太大纰漏,約莫七月流火之際,你大舅父姬樵,也就該領着數萬人攜冊封而至,到時,邯鄲南郊,就該是周秦對峙。”
他只說了前半段,一番話無一字啰嗦,而趙姝聽了這走一步要算三步的籌謀,還想着方才他說的‘未必用那替身’。
她一顆心七上八下,驚得後背額角微汗,她不解地想要再問他何必要将這些悉數告知,話到嘴邊,到底也不是蠢到無可救藥的。
她不敢去望他撫劍的姿勢,只小心地接了一句:“我舅父攜冊封入趙嗎,什麽冊封?”
‘锵’得一聲,寒芒泛着冷月,嬴無疾複述着自己早在心中推演了八百遍的前半篇局,不免有些百無聊賴地拔劍來回了數次,又是一記‘锵’的收劍聲,他淡聲耐心道:“等流民散了,姜齊王後的私兵敗了,民心也聚得差不多時,天子将昭告天下,廢趙戬另立公子殊。”
言盡于此,往後的事,便不好再說下去。
趙姝被這些山呼海嘯一樣的秘辛震住,牽涉太多,她腦子裏一團漿糊。
突然一卷布包抛了過來,嬴無疾起身倒依舊守禮地背對着她:“幹淨的衣衫,泡太久也傷身。”
布包不偏不倚,恰好丢在她左手邊三寸,趙姝‘嗯’了聲,打開布包後,卻對着裏頭悉心疊好的全套絹衫愣了下。
布料質地極上乘舒适,又是偏武服的式樣,連尺寸都剛好……
莫不是在她出逃的時候,就已經備好的?
纏束胸的時候,觸手倒不是絹,而是她往常更慣用的另一種織法更細膩的上等布料,一時間不知是想着了什麽,面色倏爾一紅。
她才系好了外衫衣帶,一回頭,就見男人不知何時轉了過來,只是側着身子望天。
聽着動靜,他行至她身前,垂眸望她,熟稔的檀木氣息入鼻,她不由自主得瑟縮了下,眉梢緊了又舒展,腦子裏那一團漿糊終于稍稍清晰了些,遂立穩了身子,索性問出了症結:
“立了我之後,何人主掌趙國,秦是不是要與周……”
“不會開戰。”他言簡意赅,語調裏添了分不耐,朝她又近了半步。
嬴無疾是覺着托出的籌碼夠多了,山岚薰人星河壯闊,他不想再多說國事。
他進半步,她退一步。
不說話的時候,他眉眼中總有股子郁氣,兼之常年習劍又有些武人的威壓,方才查勘地形,恰好遇着外圍一小股義軍暗哨,他的劍,亦見了血。
二人身量差得多,離着近了,趙姝若不擡頭時,便只能直視他玄色武服的胸口處暗紋,她旋即就要想起同這人陰差陽錯的兩回情事。
即便是昨夜,到了後來藥性消減,她想阻他稍停時,自覺只如江河決堤時的一葉孤舟,根本無力主宰。
所幸的是,到她實在力竭不适時,他竟破天荒得萬般溫柔,不停地替她拭淚,還吃錯藥般說了許多哄慰的話。
趙姝自是沒有忘記這後半段,此刻想起來,一顆心油烹一樣慌亂,又是警惕這人要拿她做了秦周相争的靶子,一面又羞怯面熱,恨不能永世不見此人才好。
“你說王姬原本與你取字長樂為封。”
嬴無疾忽然問了這一句,也非是求證的口氣,趙姝還陷在周秦争奪的惶恐裏,聽他突然這麽扯開來閑話了一句,她心中松懈,只随意點了點頭。
她面上不顯,想着的卻是,這二國相争,如若兄長定要領着舊晉勢力也來蹚渾水,也不知,她到時能做些什麽。
“本君不會同他國聯姻,不論是齊女、燕女,都不會入秦。”終于說到了正題,嬴無疾莫名覺着有些耳熱,他有些怔愣地觸了下耳際,竟有些遲疑不适應起來。
頓了頓,想着索性一氣兒把這個諾說明白,恰好掃見她還未着履,一雙瑩白雪足踏在沙礫滿覆的泥地裏。
他忽而輕笑出聲,終是把意态調整過來,俯身一個攔腰就将人抱了起來,附耳也不再遲疑,笑意裏添了分玩笑:“小公子,再喚你公子殊也不必,‘殊’與‘姝’二字身份變幻虛實無定,天下人也都喚得,不好。”
趙姝扒着他肩,正訝然猶豫,不知自己推開他是否能安然落地時,嬴無疾抱着她倒是安然席地坐下,他小心又強勢地将她抱坐到自己一側腿上。
或許是少女的身子太過溫軟,他心頭溫熱觸動,忽而俯身湊近她耳側,堪稱俏皮地挑眉笑了笑:“長樂,本君以後便喚你……小樂,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