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流民4

第58章 流民4

原以為會将他問住, 未料嬴無疾連片刻遲疑也不曾有,一下将她翻坐起來,似稚兒一般跨坐在他腿間。

他神情悠遠肅穆,語出驚人:“單憑你赤忱良善, 能濟懸蒼生, 旁人欺你害你辱你, 還要稀裏糊塗地以德報怨,連對畜牲都心存不忍,如此秉性, 近乎癡傻一樣,你不知麽, 世間或千萬人間都難得着一個……”

趙姝腦中一懵, 唇上熱意尤在, 她心中莫名局促尴尬起來, 遂小聲接了句道:“這算是在誇我, 還是貶我?”

今夜的秦王孫,她很是不習慣。

少女側眸荏弱回避, 嬴無疾瞧出她所思, 他心口倏爾滾燙,頓了一頓,沒有再迫她轉頭, 而是俯身下去, 用一種近乎虔誠般的篤定語調, 在她耳畔:

“那日你蹲下身為我卸枷, 你笑起來好像九天上的仙童, 那一日,我就想着, 若能生生世世與這樣人作兄弟,便是之後永堕無明,亦沒什麽。”

那時候的王孫疾,不過才十六歲,卻已在秦宮裏見慣了魑魅險阻,彼時,芈嫣還未收他入嫡支,他方喪親蒙冤,被逐入趙命懸一線。

似趙姝這樣無所求,只因不忍就會憑白對人好的,他只在那些騙人的聖賢書裏見過,史冊裏亦不見蹤跡。

“生生世世為兄弟啊,只怕王孫要被我拖累了。”趙姝壓下心頭陡生的茫然悸動,只撿了‘兄弟’二字刻意自嘲。

話都說到了這份上,即便真個是傻子,也該明白了,她卻還要刻意去岔開話。

這不但是存心裝糊塗,更是迂回的推拒了。

嬴無疾眯了下眸子,再沒了方才的溫柔意态,直截了當地總結道:“你我以私禮結發,拜過天地鬼神,他日,縱我禦極,決不會碰旁的女子……小樂,你若堅持原本的身份,本君也有法子周折。”

她避無可避,只得垂眸狀似乖順地嗫喏了句:“你我身份尴尬,私禮結發算是怎麽回事呀,世間美人那麽多,還是做兄弟……”

嬴無疾氣結,雖是早有預料,只心中總也還存着些幻想的,現下幻夢破了,他被迫着從短暫的溫情缱绻中醒來,心頭竟酸楚憤悶起來。

這等不适與朝堂上的不同,心口好似被巨石壓着,又有許多蟲蟻在爬一樣,雖則難受,只不知如何宣之于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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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之所及,便唯有已受制躺在懷裏的這一具風流袅娜的少女軀體。

憤悶遂轉作欲念,碧眸轉暗,卻因深曉她那吃軟不吃硬的脾性,便忽而展顏一笑,似無賴又似玩笑,将碰不碰,若即若離,他指節收緊,同她面額相抵:“為兄倒癡長你二歲有餘,要做兄弟麽,那叫聲哥哥來聽。”

在她頰側霞色淺淡顯出時,那些憤悶龃龉轉瞬就煙飛了似的,原本是帶了氣的戲弄,湊近時,他眼盛星河,便笑意燦然地直視着她,妄圖從少女臉上,再多掘出一分羞意。

他笑起來眉目璨然,平日端方俨然一絲兒也無,面上俏皮戲弄,近瞧時,卻又因實在生得俊俏,不會叫人覺着龌龊不端。

碧眸微彎,他眼底帶笑,似一汪深潭,就好像真的只是哪家的富貴郎君在私會情人,演那鳳囚凰的戲碼。

她周身清爽和暖,被他穩穩得托抱着,鼻息間漸有好聞的檀木香氣遮掩過血氣。

當心悸羞意徹底蓋過惶恐忐忑時,她心驚覺察,忽而就阖目冷了臉,不再佯作不懂,她斬釘截鐵地冷冷陳述了句:“王孫想要什麽直說就是,到了邯鄲,我不過就是占個名位,也翻不出天去,只盼到時候容留一條性命,莫太苛待就好。”

他面上笑意散去,一張臉古井無波,審視般的一雙眼在她面額間逡巡。

長久的靜默似乎就是肯定了她的論斷。

遠處營帳不知何時亦沒了人聲,樹影憧憧,山岚拂動,莫名靜得有些可怖。

以為點破了一切的趙姝,此刻反倒是又猜忌不安起來。

這世間尋常人相交往來,亦要講個等價交換,更遑論是公侯國主。

無用之人,等年歲一久,再加一條色衰愛弛,曾經的欲念交歡便根本算不得什麽。趙王宮裏多少美人,趙姝自覺男裝久了,遠沒有那些女子風情嬌柔,看多了這些,對于宮妃的遭際,她自是表面糊塗心裏明白。

頭頂遲遲未再有答複,她免不得又驚疑起來,這道理她都懂,難道他不知嗎?

還是他根本不在乎……她的來日。

或許,她不該去點破。

思及那些不識好歹的宮妃下場,趙姝心裏有些發毛。

一大片流雲飛過,遮蔽天上半邊星輝月芒,夜色暗下許多,瞬間放大了她心底懼意,她雙手交握,右手握拳,用力磋磨起左手四指。

雖是一下子黯淡不少,可她這無意識的動作卻沒有躲過他的視線。

嬴無疾難得糾結郁悶起來。

怎麽都說的這般明白了,也鄭重過也玩笑過,他細想了方才二人對話,分毫不曾有半字脅迫威懾,這人怎就……

“王孫!”軍靴齊整,禀報者聲調高昂,正是芈甸身邊那個年輕的子侄,人稱小芈将軍的芈蛩,“那群刁民來了個傳信的,說明日辰時,約在東邊最高處崖洞商談。”

算起來芈蛩是西川侯芈融的旁支族弟,私下裏在昌明宮時,也喚過嬴無疾‘兄長’。

此人年歲較芈融還小一歲,只是行伍裏久待,十五歲的年紀也沒剩了幾分稚氣。

借着雍國夫人的勢,芈蛩雖還無爵,在軍中卻是除了幾個主将外,誰也不放在眼裏,今夜來了急報,他親自過來通傳,碰見有親衛攔在湯泉外頭,直接就硬闖了進去。

好在嬴無疾一下就聽出是他,湯泉外小徑不長,幾步路的功夫,他就幫着趙姝覆好了易容。

知道她還要整理些邊角,他将人放穩在地上。

方才不知該如何措辭的話也正好暫且揭過,不過他在轉身之前,還是一手攏上她交疊的雙手。

在外頭衆人快步進來前,他最後還是安撫似地重重捏了下她的手。

而後,來不及再解釋,他偏身将她擋住。

“王孫……”

“是趙甲的使者到了吧,可有帶什麽信?”

他沒有在芈蛩一臉驚異的表情上多停留,覺出身後人易容膏整理完了,便闊步越過衆人,當先朝營地趕。

在芈蛩開口答複前,嬴無疾難得搶先嗆了他:“趙甲是嫌免征一年賦稅太少。”

被說中了軍情,芈蛩剛開口罵了聲‘賤民’,還未請命,嬴無疾毫不留情道:“這一仗打不起來了,別想着撺掇你叔父,後頭入趙自有硬仗,屆時讓你領兵,母親那處,本君親自去為你請功。”

三兩句話盡數切中芈蛩要害,或許是軍報來的突然,一個晃神的功夫,就見王孫疾已經領着親衛走得快了許多。

湯泉外的小徑,便只剩了芈蛩一行人。

寬頤廣額的小芈将軍愣了愣,終于有些微少年人的氣韻從他震詫狐疑的眉眼裏洩出。

不過也只是片刻功夫,等趙姝的身影在小徑後出現時,芈蛩便濃眉豎起,拔高了嗓門,聲調不敬亦不屑道:“你們幾個,還不請趙公子回去!”

趙姝正在想事,無端被這聲近乎呵斥似的命令吓得一滞,見她停住,也不知是誰,竟還上手推了她一記。

山道憧憧,她腳下一錯,慌亂間失了準頭,便沒穩住身子,一下撲跌出去。

行伍中人力道再大,也料不得一個‘男子’會如此弱不禁風,衆人一時皆面面相觑。

遠處嬴無疾耳力極好,看不清他是否停步,只是很快便領着親衛消失在山坳轉彎處。

地上潮濕泥濘,趙姝新穿的武服已髒得不成樣子,她被這幾個陌生的秦軍士卒圍着,匍匐在地上儀态盡失,免不得既怕且羞,屈辱感襲上心頭。

目之所及是這些人的軍靴,即便從前再沒架子,她也不可能忍得了這些普通士卒的羞辱。

原來這就是他所謂的喜歡麽?

屈辱中,夾雜着絲絲縷縷的失望酸楚,她不願正視,卻避不開胸臆悶痛。

“不要命的王八!”芈蛩臉上也有些挂不住,一腳踢向剛才推人者,作勢就要來扶她,“缯侯也莫見怪,回去本将就把這王八大卸八塊。”

“不必!”在那雙大手探來前,她下意識得撐起身子就要躲,因那聲推拒總有些尖利失态,趙姝扶膝連忙又補道:“是吾不慎,泡湯出來沒立穩,将軍不必喊打喊殺的。”

後半句話說的溫軟,也順勢避開了對方的攙扶。

芈蛩捏着信物的指節停住,他掃過趙姝過于清瘦的個頭,腦子裏不由得想入非非起來,便晃過一個念頭——這王孫疾莫不是真有疾不成,也不知他兩個在湯泉裏都做了些什麽。

這念頭裏裹着不懷好意,暗夜裏,芈蛩飛快得舔了下唇,有那麽些神思昏昏。

末了,到底是要命的正事占據了上風,他很快便将這些亂污糟糟的念頭揮去,恭敬地朝趙姝行禮致歉。

刻意拖慢了腳步,回營的路上,轉過一處星月全無的山壁時,芈蛩支着高壯的身子,佯作崴腳,壓着趙姝的方向朝山壁倒去。

“缯侯恕罪啊。”

這一回趙姝沒躲開,她剛要說話,身上重量一輕,手掌裏卻多了一只頂端有*七*七*整*理些尖銳的玉器。

攤掌一看,她心口猛然一墜。

玉質溫潤,月牙彎彎,這不是那枚她親手交給了胡姬奇賈曼的新月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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