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流民5
第59章 流民5
趙姝幾乎立刻側頭, 警惕萬分地瞪圓了眼去看這人。
胡子拉碴的少年拱手,依舊是盛氣淩人的致歉模樣,只一雙細長的眼裏露出底細。
芈蛩到底年輕,也非是主事人, 他只以為, 入趙即嘩變囚主将的事, 面前這個瘦不拉幾的缯侯總是謀劃者之一。
畢竟,公子殊可是晉陽君趙如晦的同宗兄弟。
并沒有人告訴過芈蛩,這枚能促使邯鄲耆老調動私兵的新月墜子, 正是趙姝偷偷棄了的。
因此,趙姝的驚駭無狀, 落在芈蛩眼裏, 只以為此子是太過振奮, 以至于喜怒形于色了。
芈蛩心底不屑, 拱了手乜她一眼, 便揮手示意壓着人大步朝軍營回去。
趙姝起身跟着,手心裏死死捏着玉墜子, 她心中渾噩悚然, 士卒們無人顧她皆是放開了步子走,只覺山路比來時難行數倍,她一路好幾處踉跄, 依稀有血珠子從拳頭裏溢出, 她卻渾不覺痛。
好像失了魂一般。
踽踽行至軍營前頭最後一處豁口時, 周遭士卒忽而散開, 芈蛩不知何時跟到她身側。
她似有所覺, 憂心忡忡地緩緩仰頭。
“晉陽君有句話,我方才給忘了, 他說歲秋之時,邀缯侯餘蔭殿對弈,無論您是否去,他都會掃榻而待。”
最末一字才說完,議事的帳子就到了。
營帳裏燈火通明,人聲如沸,有許多人影紛亂映在帳幕上,似是在激烈争辯。
芈蛩話音剛落,便一把挑開帳簾高聲參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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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這一聲高呵裏驚望,穿過十餘名大小将領,恰好同那主座之上的相望。
“豈有此理,姓趙的那刁民竟要免賦三載!?”
帳簾一晃即落,她被那一記‘姓趙的’怒斥唬了一跳,靈臺陡然清明。
神魂歸位的一瞬,眼中一下便蓄滿了淚。
餘蔭殿,是先王後在時,父王賜與她在宮內的居所,地勢頗高,是除了王殿外,全趙宮風水最好的地方。
後來父王對外宣告她的死訊,還是加恩将餘蔭殿賜與了公子殊,還與她在宮外新修了許多行宮,小時候不大懂事,她在餘蔭殿住的多,十歲上有些曉事了,同趙戬的親近也不大一樣了,打了貪玩的旗號,也就常宿在各處行宮。
十二歲那年除夕,是她頭一次隐晦地向兄長訴請,也是頭一回從他嘴裏說出‘同姓不婚’那四個字。
她傷心極了,尋了一群小宦把人圍住,逼着兄長陪她同飲守歲。
最後鬧得乏了,兩個人竟一同在餘蔭殿的暖閣裏睡了過去。
他二人兄弟親厚本也無事,可巧那日殿中有個守夜的宮人存了歪心,借機便将此事添油加醋地捅去王前,細細将兩人同被抵足而眠的事說了個繪聲繪色。
趙戬安然聽完,當場就命人絞殺了那賣主求榮的東西。
而後,他命人封了餘蔭殿,只說是要重新修葺。
這一修葺,便一直封閉到而今。從那年除夕後,即便再晚,趙如晦也再沒有去她府上留宿過一回。
餘蔭殿對弈……
議事的軍帳內争論聲高昂,立在帳門前的趙姝,唇畔默然無聲地顫抖低訴。
外人是不知的,這的确是兄長帶的話。
重提餘蔭殿,趙如晦是在告訴她,一旦平息了流民入了邯鄲,他與國師季越領着舊晉那些人,借着雍國夫人的勢,一定會同王孫疾反目,嘩變奪取邯鄲的控制權。
無論她是否替他争取王族耆老,調動先王後留下的那支私兵。
他都會發起嘩變奪權,卷入趙國的深潭。
淚珠堕下,卻不單單只有逼于無奈的恐懼。
他二人皆知,其實趙如晦根本不用讓芈蛩多帶這一句煩勞的話,只要這墜子被退了回來,趙姝便不敢賭,若是不調私兵相助,叫他功虧一厘,她該如何自處。
可趙如晦偏托人帶了這話。
餘蔭殿掃榻對弈,便昭示着從前種種,皆是受困王命,不得已,違心而拒。只待他奪下邯鄲,便能應她經年所求。
原來兄長并非待她無意啊!
在趙姝心中,趙如晦是謹言守信的君子,這樣的人,一句話便是能重逾千鈞的。
她不去想為何他從前絕口不提,她腦子裏只剩了‘餘蔭殿’三個字。
恨不能沖進帳裏,揪住芈蛩讓他再複述一回的。
發夢亦不敢想,有朝一日,兄長竟會主動來許諾。
“狂徒!趙甲他想幹什麽,他娘的還欽點了趙國公子去東崖面談,就趙國那位兔兒爺樣的身板性子……”
也不知是哪裏來的勇氣,趙姝一抹淚,兩步上前‘嘩’得幾乎撕開帳簾,她已經竭力掩飾了,眼眶卻依然有些不起眼的微紅。
衆人但聽一向懦弱溫吞的質子殊義正言辭地铿锵開口道:“本就是吾國子民,孤理當前去。”
她腦子裏轟然一片,又無端清醒無畏。
什麽入質、受辱、失身、兵燹,這一刻,趙姝忽然覺着,自己這一生還是頗為幸運,好像生死亦沒那般可怖。
原來一切終有定數。
她得站起來,穩住心神,助他于這場生死局中走到最後。
是以在聽清了軍帳內的争論事項後,她義無反顧地掀簾應下。
穩妥求生,她已沒了資格。
主座上的人皺眉起身:“東崖那處山勢隔絕,無法布排兵力,若是對方動了殺心……”
“王孫不是說他家中十一口嗎?拖兒帶女、攜老扶幼,這等人最多顧慮軟肋,趙甲應當只為多争兩年稅額。”
入秦到今日,這是趙姝頭一回在政見上同他駁斥理論。察言觀色,見他也并非肯定此行兇險,她的話遂愈發義正辭嚴,擲地若有金石之音:“王孫莫不是怕,孤屆時民望太甚?”
這卻是激将的反話,帳中諸将原還在辯稱流民該殺,經趙姝這一句,倒紛紛反應過來。
這容留反賊流民的先例,王孫疾敢驟然去開,莫不是早就得了老秦王授意?
他們得天子令入趙平叛,若真要挾質子殊在邯鄲稱王,也總該讓質子積些威望。
聽了她這句,嬴無疾駐足,他極輕地莞爾一嗤,剛要擡步朝人走去,就有個莽撞的青年參将跪地谏言:
“主君,是吾輩魯鈍,輕看缯侯!末将願護送缯侯同去東崖。”
“臣附議!”
那人一開口,很快便有好幾個将官上去附議。
因這些人急着要将主張開戰的意見壓下去,只以為是替主帥發聲,并沒留意上頭人的神色。
嬴無疾垂眸,不知何時已經踱步到趙姝身後了,他身上重甲佩劍,愈發顯得跟前的人兒孱弱似稚兒。
衆将回頭,沒人去管趙國公子看起來多麽弱不禁風。
“還不快與缯侯更衣穿甲胄。”衆将已經默認了這法子,反對者做着最後的掙紮:“只是敢問王孫,這與賊人免田賦三載,是否還得商議?”
免賦三年,便是災年裏,秦國歷代國君都未曾與子民加過的恩典。
嬴無疾垂眸,剛想要去拍扶她衣袖旁的塵泥,卻被趙姝一個側身躲了開去,她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清秀蒼白的小臉上再無一絲憂惶無措,擡起頭杏眸堅定:“孤随時可以動身,還請王孫早定減免年限。”
他眼底掠過詫異,而後垂眉,掩去目中一閃即逝的了然怨憤。
收回落空的手,嬴無疾颔首輕笑,他忽然面朝芈蛩說:“甲胄就不必了,你去備一身最好的軟甲來,田賦麽……”他轉身踱步朝主座回去,本想堅持一年半的上限,待轉回頭,銳利目光落在那烏亮萱軟的發頂後,改口道:“勞煩缯侯代轉,本君免他們二年田賦,不過更戍徭役得守秦人的規矩。”
主帥一旦發了話,軍務緊急,便有數名将官圍了過來遮蔽了二人之間的視線,趙姝想再問些什麽時,就已然被幾個人擁着帶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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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崖崖壁上,斜剌裏歪長着一棵連理樹,枝繁葉茂說不清有數百年的壽數,氣勢巍巍地探向虛空,其下便是萬丈深淵。
崖上空闊,除了盡頭那株連理樹,兩旁沒什麽遮蔽,狹長的一條土崖,最窄處僅能容三四人并立。
山岚濕涼,崖山流民首領趙甲領着父兄子女十一人,正同另一夥衣衫褴褛的漢子對峙。
趙姝被領頭一個叫毛蛋的獨眼漢子按着,毛蛋正同趙甲激烈争吵着,唾沫星子時不時落在她頭臉上。
胳膊被扭着壓在地上,她明明已經不掙紮了,那粗野漢子卻像是洩憤一般,膝蓋下了死力地頂上她後腰。
“老子兄弟四個,都他娘是給趙戬個昏君修行宮的時候染疫死的,我幺弟疫症都熬過了,又碰着青黃不接,糧食本來都運來了,天殺的王命下來,竟不派發咱們這些染過疫的!”
這漢子哽着嗓子,低頭看一眼細皮嫩肉的趙姝,下手越發重起來:“大當家的說要領着弟兄們自立,怎麽,一見了這宗周來的小子,他是私底下許了您多少好處?你就要騙咱們去秦國受死!”
後背筋骨直要錯開,趙姝終是忍不住痛呼出聲,他們人多勢衆,二刻前她方來時,倒還得了趙甲老婆的一杯酸漿喝,也不知是什麽緣故,趙甲一家待她竟極為親厚。
原本都談成了,卻有這七八個莽漢從林子裏鑽出來,局面急轉,流民首領裏內讧,領頭叫毛蛋的,只顧聲淚俱下地控斥趙國君臣,說話極為粗俗,句句不離家仇。
趙姝被這人按着,起先還着力思索辯駁,可等她臂間挨了一腳後,便意識到情勢不對起來。
“哎呦喂,毛蛋兄弟啊,你這可真真是冤枉老兄我喽。”趙甲四十不到的年紀,生了張圓臉,識幾個字說話也和氣,縱是被底下人如此質疑叫板,反倒半彎着腰一臉焦急讨好,“甭管是幾年田賦了,愚兄我素知公子殊賢名,這回親見了,也就放了心。毛蛋兄弟!你下手可知些輕重,咱這七萬人裏恁多的婦孺老弱,這幾個月來何曾吃過一頓飽飯,兄弟你看看我這一家十一口老小,造反這樣掉腦袋的事,不過是實在活不下去了罷!愚兄若有他求,天打五雷轟!”
說到後頭,趙甲滿頭霜白的老母親在一旁抹起了淚,老妪抱着最小的女孩始終坐在離趙姝不遠處的一塊石頭上,身邊立着趙甲二子,趙壬和趙葵,趙壬十四趙奎十一,都是尚未長成的少年。
畢竟是一同起事謀活路的,毛蛋雖是早想取代了這個溫吞的大哥,倒也曉得這一家子的為人。
“老子不管!先不說這個,反正這田賦,說死了就是三年。”見趙甲面色為難,明顯是不贊同自己的意思,他當即勃然變色,眼角抽動了兩下,突然一把薅起趙姝的頭發,迫着她面對着趙甲立着的懸崖方向。
眼底閃過狠色,他揚聲平淡道:“這樣,放個人去和秦人說,要我們去九原那等鬼地方,三年田賦一天也不許少,給他們一個時辰答複,每過一刻,我就從這貴人身上削一根指頭下來。”
立刻便有個漢子應聲,也不問趙甲,一溜煙地就領命跑了。
趙姝懵了片刻,遂心底一抽攥緊了兩手十指,勉勵平靜道:“孤是要回邯鄲奪趙戬的位,這天底下想我死的人,趙戬也算一個。”
頭皮又是一疼,對方一記冷哼,連同她多說一句的興趣都沒有,只是利落拔出匕首,擒住她右手腕子,将她右掌一下拍在碎石泥地上。
呼吸急促,她擡起頭四下逡巡,視線從趙甲開始,目光裏哀恸求助,最後停在給她端過茶的趙甲老婆身上,這婦人瞥開眼,蠟黃的一張臉上看不清表情。
趙姝拼死握拳,卻依然眼睜睜地看見自己蔥白五指被死死壓在地上。
先前才剛凝結起來的孤勇鎮定,此刻早沒了蹤跡,她想開口哀告,可對上身側這些衣衫褴褛的草莽漢子,她竟駭得連哀告都不會了。
這些人粗野殘忍,并不會刻意收斂殺意,趙姝覺着,自己好像變成了待宰的牛羊。
“毛蛋哥哥住手!四年前北方蝗災,阿娘生我妹子險些死了,給我阿娘施針的就是這位公子。”十一歲的趙葵站了出來,語出驚人,少年一張臉亦浮腫蠟黃,“爹娘,你們不是說想順道見恩人一面,快說話啊,他是好人!”
趙姝哪裏記得他們,只是趙甲夫婦也出言承認了,她眼中閃過希冀,滿以為是虛驚一場。
“那就先剁一根指頭送去吧,反正像他們這種人,少一根手指也有人伺候不是。”
她倒抽一口涼氣,便拼了命地反抗起來,卻只換來腹上一記重踹,側臉砰得撞在泥裏,她瞧見趙葵跟在趙甲身後揮着手疾跑過來,鼻腔裏一酸,終是哭着看向那個叫毛蛋的漢子。
她想說,沒了指頭,自己就不能替人配藥醫病了……
話還沒說出來,猛然間便被撒了一捧溫熱鮮血。
趙姝整個人滞住,直到腦袋被箭矢貫穿的漢子轟然朝她倒來,才驚叫着連滾帶爬得拼命後退。
而後她循聲回頭,看鬼似地望着從崖邊連理樹下翻身而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