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一片幽情冷處濃(中)

第三章 一片幽情冷處濃(中)

容若從未想過,自己要和命運抗争到何種地步。他能做的,一向只是順從而已。

順從地如同每一個滿人子弟一樣,學習文墨騎射,順從地按照家人的意思參加科舉,走上仕途,從未有過任何怨言,任何反抗。甚至在十六歲的那年,他徒然地呆立在門邊,看着同自己兩情相悅的表妹一步三回頭地走進轎子,就這樣一點一點地離自己遠去。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明明知道,在前方等待着她的,只是一片森嚴冰冷的不歸之地,但自己卻依舊只能順從,順從,再順從。明知是地獄,也只能任她踏入;明知沒有光明,還要笑着相送。

只因這是命。是他們,也是所有人都無可反抗的命。

只要踏進了那金碧輝煌的大門,宮牆內外,哪怕是一步便足以跨過的距離,卻已将自己阻隔在千裏之外。從此以後,那最好華年裏共同銘刻的點滴,便只能永遠定格在了回憶之中,自此失去了繼續延續的資格。

人生所有的交集被盡數斬斷,剩下的,便也只剩下形同陌路而已。

落盡深紅綠葉稠,旋看清絮撲簾鈎。憐他借得東風力,飛去為萍入禦溝。

他寫過無數這樣的句子,追思,回憶,痛心疾首。只可惜他永遠做不成那在風中徜徉恣肆的飛絮,輕而易舉便足以飛越那不可逾越的高大宮牆。

他所能做的,只有在家中費盡筆墨費盡相思,徒勞地追憶一場罷了。

相見不如不見,有情何似無情。他原以為,如此這般,自己終有一日會走出這積郁,忘卻那叫做回憶的東西。他需要的只是時間而已。

可是,随着時間一日日地溜走,他發現自己心中的思念,不僅未有半分的消散,反而如同美酒佳釀一般,沉于心間的時日越是長久,便越是肆意散發出不可抑制的餘韻。

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自己所處之地,無處不充斥着舊日的情形,揮之不去,驅之不走,反而如陰雲一般愈發盤旋積聚在心頭。

終于在一日到了無可忍耐的臨點。

雖然離那時也只過去了兩年而已,但此刻容若回憶起來,卻只覺恍如隔世一般。兩年之後的自己似乎已經過早過快地蒼老了,回憶起當年那種無所顧忌的年輕氣盛,也只能如同一個年過半百的老人一般,徒然唏噓感慨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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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沖動終究是和年少相與并存的,雖然無法一語蔽之這究竟時好時壞,但那個時候的自己,的的确确是做出了一個足以稱之為“膽大包天”的舉動。

在一日午後,悄然入宮。

其實他從未奢望過太多,只想遠遠地看一看表妹而已。僅此而已。

而上天也确實滿足了他的心願。他也許此生都無法忘記那日所看到的情形,因為那每一個畫面都是自己冒死所看到的,也是殘存在自己腦中,有關表妹的最後鮮活的殘像。

那日他将自己隐藏在一棵合歡樹後,悄然地窺探等待着,不久便看見一隊秀女裝扮的女子自廊邊走過。

而表妹,正在其中。

即便換了裝束,看起來似是消瘦了幾分,但即便是茫茫人海之中,自己也依舊能一眼辨出。

可惜這一眼太過短暫,短暫到一個轉身,便畫上了終結。然而,在表妹随着人流轉身的那一剎那,容若隐約地看見她伸出手,在腦後的玉釵上輕輕地扣了扣。

随後便消失在視線之中。

容若起初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愣了半晌卻忽然輕輕地笑了。

也許,她已經注意到了自己。可她終究無法做出任何回應,甚至連一個眼神也不能給自己,正如自己亦只能悄然藏匿在這繁枝之後,默然無語一樣。唯有,唯有在轉身的那一瞬,輕叩玉釵,讓他知道,她知道他在這裏,知道他冒死來過。

如此,對他和她而言,都已經足夠了。

而待她離開了很久之後,自己卻仍舊呆住一般站在合歡樹後,傻傻地看着她離去的方向。唇角僞裝的笑意一點點不受控制地散去,內心才很遲鈍地泛起陣陣苦楚。

漸漸變作刀割一般的,無論如何假裝坦然也無法緩解的疼痛。亦是內心壓抑了太久,終于在此刻最誠實地,也是最不可抑制漫上心頭的疼痛。

抵在合歡樹上的手漸漸用力抓緊,仿佛這樣便足以将心頭那無法釋然的痛感緩解幾分。然而正在此時,耳邊響起的動靜卻驀地喚回了他所有的神智。

回過頭,只見不遠處立着一個明黃色的身影,正目不轉睛地看着自己。

幾乎來不及做任何思考,整個人便已本能地朝灌木叢中逃離開去。

現在想來……容若慢慢地擡起眼,看向玄烨輪廓分明的俊朗面龐。回想起禦書房裏挂着的那圖幅,突然有幾分自嘲地輕笑出來。

“那日之事,皇上應是親眼所見了罷……”

玄烨定定地看着他,不由皺起眉。

那眼中是如此熟悉的那種神色。優柔的,無奈的,絕望的,痛苦的……分明便是自己初次見到的,亦是在自己腦中反複盤旋,攪得自己心神不寧的那種神色。

只是此刻,那目光之中所湧動的情緒落入自己眼中時,卻竟有幾分灼痛之感。

不知為何,玄烨忽然覺得,狠狠撕裂這人的傷口并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般痛快。相反,自己面前的這雙眼睛裏卻仿佛藏着一個漩渦,不斷地拉着自己深陷下去,無可自拔。

你永遠看不清他眼中究竟可以包藏進多少的深情,但又終究無法把這雙眼從自己的腦中挪開。越是不解,便越是好奇;越是好奇,便越是無法忘懷,越是讓有關他的種種,一次一次地反複地在腦中萦繞回環……

如此循環往複,竟好似中了魔魇一般。

玄烨沒有說話,只是呆住一般地盯着面前這人。他自己也不明白,這人究竟是憑什麽,能頻頻擾亂自己的心緒。

但他卻可以清楚地感到,自己此刻已被這人眼中的漩渦不斷地吸引和拉扯着,一點一點地朝他靠近。

當真,如同中了魔魇一般,無可自拔。

身下的人見狀,眼中似是閃過一絲驚惶,嘗試着想要閃避,但卻似乎動彈不得。而玄烨還未曾意識到,自己鉗制住他的五指,不知不覺間究竟用了多大的力道。

仍舊一點一點地向他靠近。

直到二人唇間的距離相隔已不過咫尺,玄烨垂眼盯着面前的人,卻忽然頓住了動作。

是不是只有如此近地去看一個人,才能真正地看清,他究竟有多美。

對,是美。即便起初自己也有些驚訝,但玄烨很清楚,那一刻浮現在自己腦海中的,的的确确正是這個字眼。

然而,這種美卻又全然不同于女子,不需任何柔媚婉約的粉飾,不需細致描摹的五官,僅僅是眉宇間那掩藏不住的風華,已足以教人不能逼視。

玄烨極近地看着容若,目光自上而下地描摹着他的輪廓,不覺間呼吸竟越來越急促,抓住對方的手也愈發用力。在意識到自己心內突然蔓延開來的欲望時,他才猛然一驚,徹底清醒過來。

放開身下的人,玄烨忽地朝後接連退出幾步,直到身子抵在了另一棵樹邊,才頓住步子。

而對面那人,此刻看着自己,似乎正猶豫着要不要靠近。

自己方才的反應,只怕他已是全然看在眼裏。意識到自己的失态,玄烨握緊了拳,突然擡起頭,冷冷喝道:“去找人,朕要擺駕回宮!”

容若愣了愣,立刻點頭稱是。翻身上馬之後,經過自己身邊時,頓了頓,似是想說什麽,卻終是默然打馬而去。

待馬蹄聲逐漸消弭在遠方之後,玄烨才放松下-身子,稍稍地吐出一口氣。但下一刻卻猛然轉過身子,一拳重重地砸在了樹幹上。

枝幹輕微地一陣顫動,零散地在周身落下幾片殘葉來。

剛才心頭湧出的沖動,自己比任何人都要清楚,那究竟意味着什麽。玄烨幾乎可以預見,如果沒有及時懸崖勒馬,自己會控制不住做出什麽事來。

那個時候,身體上始料不及的反應,已經如實地出賣了自己,暴露出了那源自己心頭那最原始的欲望,同樣也應是最真摯的情感。

這個想法,也許從合歡樹下的第一眼開始,就已經不知不覺地在心頭悄然種下。到如今,終于讓他明白了,為何自己會對他的一切如此的好奇,為何會縱容他的影子在自己腦海中反複萦回,攪得自己心神不寧。

為何因他缺席殿試而莫名憤懑,為何點名讓他來參加這圍獵,甚至為何着意換上正黃旗的铠甲獨自策馬前來尋他……

原因其實再簡單不過。

只因他想要那個人,想要那個同為男子的納蘭容若。

玄烨知道,這是他此刻,已經再無法否認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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