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一片幽情冷處濃(下)
第三章 一片幽情冷處濃(下)
待到容若帶着禁軍趕回時,卻見玄烨高坐于馬上,神态間已恢複了一貫的威儀。面無表情地掃過來人,也未曾在任何人身上多做半分停留,便略略一提馬缰,朝前走出幾步淡淡問道:“圍獵可是已經結束了?”
“回皇上,正是。”為首的一名禁軍将領立刻回道,“八旗将士已聚集在晾鷹臺處,恭候皇上銮駕。”
“那好,”玄烨唇邊瀉出一絲含而不露的笑意,随即一揚馬鞭,道,“這便擺駕回去罷!”話音剛落,人已經率先沖了出去。
禁軍聞言紛紛上馬,跟上前去,很快簇擁在他周圍護衛。
容若打馬立在其後,遠遠地看着馬蹄下掀起的塵土,紛紛揚揚漸次蔓延開來,逐漸掩蓋了那人衆星捧月的背影。默然半晌,随即揚鞭跟了上去。
*****
回到晾鷹臺,已是黃昏十分。斜陽殘照,在天地間隐隐地鍍上了一層薄淡的暖色。
玄烨一一看過各旗狩獵的成果之後,心下一陣慷慨。思量片刻之後,高立在臺上,即興吟出一首詩來:
“清晨漫上晾鷹臺,八駿齊登萬馬催。遙望九重雲霧裏,群臣就景獻歌來。”
一時間,底下衆人亦是群情激蕩,齊聲高呼的“萬歲”之聲,此起彼伏,連綿不絕。
容若站在人群的最後,遠遠地看着那高立在萬人之上的人,眉宇間一派睥睨天下的傲然。一身金色明甲,在殘陽下愈發粲然生輝,奪人眼目。黃色的披風在身後翻飛,随風獵獵作響,舉手投足間是無人堪比的卓越風姿。
這便是,主宰着當今天下的,只比自己年長一歲的人,也是站在萬人之巅,最遙不可及的那個人。
可是就在剛才,自己同那人的距離,卻也不過咫尺而已。近到彼此交錯的呼吸都清晰可聞,近到對方眼中的任何一縷神色都足以一覽無遺。
容若不知道在玄烨眼中,自己究竟是怎樣的神色。但他清楚的是,那個時候自己從他的眼睛裏,分明看到了欲望。
屏去了任何掩飾和僞裝的,最真實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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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若無法去想象那眼神之中所包藏的含義,所以寧肯不去想,不去明白。因為自己知道,他的命令足以主宰任何人的命運,他如果想要的東西,也絕不不會得不到。
只因這人,是全天下最不可忤逆的那一個。
念及此,不由得輕輕地苦笑出聲。而這時,一陣斜風忽地吹來,意外地夾雜了幾分涼意。容若方才飛奔而去喚禦林軍,随即又跟着部隊策馬而回,周身的汗水已有幾分滲透衣衫,加之藏掖在厚重的铠甲之內,更是一直無法幹透。此時被風一吹,便驀地感到一陣透心的寒涼。
他雖已上得戰馬,但到底還是大病初愈,身子仍有幾分虛弱。喉間一癢,便側過身子,忍不住陣陣咳嗽起來。
玄烨高立在晾鷹臺上俯視着其下衆人,雖是面無表情,但來回掃過的目光,卻總是有意無意地經過同一個地方,稍稍頓住。此時,即便容若的咳嗽聲早已淹沒在衆人的呼喊之中,但他掩嘴低咳的樣子卻依舊全然地落在了玄烨的眼中。
那一瞬間,玄烨的眉間稍稍緊了緊,但很快面上又恢複了那最應景的笑容。
*****
容若披着一件稍厚的外衣,坐在府中後園,一個臨水的小亭內。
這坐今年方修建而成的庭園,容若親自為它取名,曰“渌水亭”。園中山水錯落,別有野趣,而各處種着的,則幾乎全是一種叫做夜合花樹的植物。此樹花開粉淡,但一到夜間便羽狀相合,故得名“夜合”。
在這皇城左近,天子腳下,泛渌水,依芙蓉,如此閑散,大抵唯有清淡無求之人才能真正得之罷。
容若知道,如此,才是自己真正渴望的生活。然而到底世事違願,難遂人意,雖然自知無法求得種恬淡自守,無欲欲求,卻仍無法抑止心內的向往。
由是這渌水亭,也算是自己心願的一番寫照罷。
唯有大筆一揮,将此番心緒在筆墨之中宣洩幾分——“野色湖光兩不分,碧天萬頃變黃雲。分明一幅江村畫,着個閑庭挂夕曛。”
這庭園,在他前日閑居養病時,可謂是漢人文士聚集的高雅之所。雖說在清初之時,滿人漢人之間仍存有觑隙,滿人大都自恃其高,不屑同漢人結交。而容若身為八旗之中最為最貴的正黃旗子弟,卻恰恰喜愛結交落拓的漢人文士。
也許逃離了名利之争的相交,才是最為純粹的。哪怕他們或官場失足,不得其志,或半生飄零,江湖落拓,或徜徉狷介,落落難合,但在容若看來,同官場之中的爾虞我詐,陽奉陰違想必,他們恰恰堪稱是真性情之人。亦是最足以相交相托之人。
每每同他們一道,談詩論畫,相互唱和之時,自己心頭的陰雲便會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被他們所深切感染的灑脫恬淡和些許輕狂。
如果可以,容若倒希望能同他們這般,落拓江湖載酒行,相逢一笑泯恩仇。
只可惜這種念想,也只能止于羨豔而已。
而此時,容若獨自坐在臨水的小亭內,一直垂着頭,目光定定地落在石桌上擺放着的一個錦盒上。
錦盒裏,兩根西洋參并排而卧,大小形狀都好似精心挑揀過一般,整齊到無可挑剔。每一根,都可謂是價值連.城。
因為他們來自宮中,來自當今聖上的禦賜,即便只是普通的東西,意義已然非凡,更何況本就是如此珍貴稀有的藥材。
方才皇上的貼身總管李德全前來時,家中起初還有些惶恐,但在那盒西洋參擺在面前的時候,容若清楚地看見,自己父親面上閃過的一絲別有深意的笑容。
他知道,政治嗅覺一向敏感的父親,定然已将其視作為一種源自皇上的賞識。然而雖然依聖旨中所言,這西洋參乃是因自己護駕有功,皇上大悅之下給予的賞賜,只是,那所謂“護駕”之下的實情究竟如何,大概也只有自己,以及這給予賞賜的人才最為明白了。
而此時容若才忽然意識到,即便同他只見過兩次面而已,但自己的一舉一動,似乎早已為他所掌控。只是他卻猜不透,這年輕帝王的心中所想,又究竟是什麽。
看過自己詞,甚至撞見了自己私闖禁宮之事,但卻竟是什麽也未曾追究。還有,圍獵之時的四目相對,以及眼神中所湧動的那種欲望……
到底是帝心難測麽?容若不由苦笑一聲。卻也知,若當真如此,自己也終究是躲不掉的。
他從來便是如此,自知無法,也從未嘗試過同那所謂的命數,抗争任何一分一毫。
*****
與此同時,乾清宮禦書房內,玄烨正端坐在禦案前,看到新呈上來的一封奏折,便突然變了臉色。
李德全端着茶水輕聲走到桌邊時,看着皇上這般深色,放下茶水便也只是默然立在一旁,不敢多言。自己方才送完西洋參回來複命時,皇上還似是饒有興致地打聽那納蘭容若的反應,而只在自己出去的一會兒功夫,便換做了一副雙眉緊鎖,恨不能把奏折看出窟窿的嚴肅模樣。
這在平日可是頗為少見的。由此觀之,那折子中所言及的,定然是至關重要的大事了。
似是過了很久,玄烨放下手中的折子,扭頭看了看一旁的李德全,深情裏殘留的幾分肅然倒把後者吓出一身冷汗。然而他頓了頓,只是淡淡道:“李德全,替朕把明珠叫來。”
李德全得令立刻馬不提停地傳旨下去,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兵部尚書明珠便跪在了玄烨的禦案前,小心道:“皇上。”
“起來罷。”玄烨說罷擡起頭,把筆擱在了一旁,拿起預先單獨放在桌角的一封奏折拿起,揚了揚,道,“你先看看。”李德全見狀急忙接過,呈在了明珠面前。
玄烨說罷又繼續拿起朱筆,似是埋頭繼續手中的事,但筆尖在落下之前,頓了頓,又擡頭對明珠道:“此事……廷議之前,朕想先聽聽你的意思。”
明珠急忙點頭稱是。其實自打進來時,他便一直察言觀色地打量着皇上的神色,同時在內心揣測着讓自己前來,究竟所為何事。不過,他所能猜到的,比起李德全,還是要多上幾分。因為聰明如他,對皇上的秉性自然是再了解不過了,深知能讓皇上倏然變色的,這如今,大概也只有一件事了。
“三藩”。
而此刻明珠雙手接過那周折,在看到其上“平南王尚可喜”的字樣,心中便已徹底明白,自己所料着實不假。
心道這“三藩”之禍,終究還是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