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多事年年二月風(中)

第四章 多事年年二月風(中)

“皇……”容若一驚,放下手中的東西正待行禮,卻見玄烨悄然做了個噤聲的表情,頓了頓,便只吩咐他身後的下仆退下。

待到此處僅剩他二人時,容若才上前疑惑道:“皇上怎會……”

“怎麽,你能偷偷入宮,朕便不能獨自出宮走走了?”玄烨不以為意地一笑,彎腰一一撿起地上的詩稿,将最上面一張拿近了些,見是一首《采桑子》,便徐徐念出聲來,“彤霞久絕飛瓊字,人在誰邊。人在誰邊,今夜玉清眠不眠。香銷被冷殘燈滅,靜數秋天。靜數秋天,又誤心期到下弦。”

“靜數秋天……靜數秋天……”明明時值盛夏,卻竟好似度日如年般開始數着秋期。玄烨反複回味着詞中的句子,默然半晌。這首詞雖已不像“點滴芭蕉心欲碎,聲聲催憶當初”那樣凄厲哀絕,但字裏行間裏透出的愁思卻竟好似更生當初。情淡卻不浮,仿佛早已随着時間沉入最最心底的那個地方,即便平日已不會輕易地想起,但那般傷懷卻已深刻地融入骨血之中。

詩稿的邊緣在自己用力之下微微起了些褶皺,玄烨目光掃過這硬瘦古雅的筆墨,突然覺得有些心疼。

這世間為何未有如此執拗之人,哪怕是對一個已故之人,都這般傾盡全部地去懷念追思。如此,卻當真值得?玄烨甚至有幾分希望,希望他在用情之時能夠自私幾分,有所保留幾分。若是如此,此刻也不至于讓這情傷深至骨血罷。

“又誤心期到下弦……”目光最終定格在最末的那一句上,玄烨發現自己竟是意外地有幾分感同身受。不由地笑了笑,擡起頭走到容若身邊,遞過詩稿,慢慢道,“納蘭詞,果真是京中一絕。”

“皇上過獎了,不過閑來戲谑之作而已。”容若淡淡回道。

玄烨心下嘆道,這詞句分明是字字啼血,句句帶淚,教朕如何會看不出?但這次他卻并未點破,只是擡起眼,朝庭園中遠顧了一番,随即笑嘆道:“想不到納蘭府中,竟是這般別有洞天。閑居此中,想必應是無異于世外桃源罷。”

“雖是桃源,卻亦處樊籠之中。”容若頓了頓,垂眼道。

“哦?”玄烨扭頭看了看他,很快笑道,“這塵世本就是張大網,學高士之人比比皆是,又有幾人能真正做到無牽無絆?”

容若着實未想到萬人之上的玄烨也會說出這樣的話,盯着他默然半晌,有幾分無奈地笑道:“皇上所言極是。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能做到阮籍嵇康一般灑脫無羁的,這數千年中,卻也着實難有幾人。”

玄烨看出容若眼中一閃而過的訝異,不覺失笑道:“容若,你可是覺得,如朕一般身處巅峰之人,萬事便足以随性而為了?”不待容若作答,便徑自搖搖頭,望向無邊無垠的荷塘,嘆道,“古人有言‘高處不勝寒’,也許只有站在朕的位子上,才能真正地感同身受罷。”

人人皆贊他愛新覺羅·玄烨少年有為,八歲登極,十四歲親政,十六歲設計智擒輔政大臣鳌拜。自登基以來,日日天未亮,便于禦門聆聽朝政,多年來無一日偏廢。然而,百姓稱贊或者否定之言,說來容易,但做起來時的其中苦樂,卻也只有自己知道。

沒有怨言并不代表感覺不到肩頭壓着的沉沉重任,有時候玄烨甚至會覺得有些喘不過氣。畢竟這是一個江山的重量,一整個大清朝疆域的重量。自己一個不慎,牽扯的便是祖宗基業,便是百姓安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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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有二十歲而已,卻必須咬緊牙關,将這一切統統地承擔起來。

而今年爆發的“三藩之亂”,更是讓這種責任變得異常沉重。尤其在朝中反對撤藩的聲音占主流的情形下,自己若堅持撤藩,便需得頂住太多壓力。因為他知道,吳三桂耿精忠此舉既是試探朝廷态度,日後必會以撤藩為由,揭竿造反。而自己需要承擔的,也許便是挑起戰争的罪責。此戰若勝則矣,若敗……

其實人之身不由己,很多時候便在于,明明知道此舉會為造成生靈塗炭,百姓流離,卻仍舊不得不執意堅持。

玄烨定定地看着塘中荷開正盛,自顧自地嘆了嘆,深深地陷入思緒之中。

然而站在他身後的容若雖未作言語,心下卻莫名覺得有些異樣。不只是皇上突然對自己吐露了幾分心聲的緣故,更重要的是,他言語之間之間,已随口将自己喚作“容若”。

方才玄烨由于心事重重而根本未曾注意,但容若卻着實聽得一清二楚。

他此番前來,舉手投足間已全無那日失态的半分痕跡,容若幾乎要以為,那日所見只是自己一時的幻念而已。然而,那聲“容若”落在耳中時,諒他平日揮毫萬字,心中陡然而生的感覺,一時間腦中卻竟想不出只言片語去形容。

*****

不久之後,玄烨诏令平西王吳三桂、靖南王耿精忠即刻帶領家眷,離開藩地,并派官員分別前往雲南、廣東、福建各省處理撤藩事宜。

玄烨考量再三,終是頂住重重壓力,正式決定撤藩。

然而就在五個月之後,吳三桂殺巡撫朱國治,舉兵反叛的消息亦是傳回了京師。

消息一出,朝中再一次炸開了鍋。便連玄烨本人,亦是覺得有幾分出乎意料。因為吳三桂之子,亦是身為附額的吳應熊此刻正留在京師。他原以為,手中有此人質,對于開戰一事,吳三桂多多少少應是會有些顧忌。玄烨心中打好了算盤,等着吳三桂前來和談或者交換條件,可是末了等到的卻是吳三桂擁立“先皇三太子”,興明讨清的消息。

戰事一觸即發,片刻不得耽擱。玄烨當即做出決斷,诏令吳應熊下獄,并削去吳三桂的爵位,以此宣示中外。然而,屋漏偏逢連夜雨,便在吳三桂舉兵反叛後不久,京城之內又生禍患。自稱明朝“朱三太子”的楊起隆極其黨羽以圖起事,好在事先風聲走漏,被玄烨及時下令平息。

康熙十二年的十二月,天下風起雲湧,板蕩無常,着實可稱是多事之秋。

而年關過後,更有戰事不利的消息傳入朝中。是吳三桂大軍自雲貴東出,勢力朝湖南一帶不斷擴大,而清軍不敢一試其鋒芒,便一直盤踞在湖北各處。不僅如此,全國各處的将領卻不斷地宣布反叛,一時間舉國震動,人心動搖。

并且與此同時,朝中反對撤藩之聲,亦是日益高漲起來。

在這以前,納蘭容若對于戰事關注最多的,原本是飽受戰火摧殘的生命,以及那遙遙無期的生死暌離。

“鴛瓦已新霜。欲寄寒衣轉自傷。見說征夫容易瘦,端相。夢裏回時仔細量。

支枕怯空房。且拭清砧就月光。已是深秋兼獨夜,凄涼。月到西南更斷腸。”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帝王工業之下所鋪陳着的,是萬骨枯,卻也更是離人淚。擱筆之後,容若不知自己對千裏之外的滄桑人事,為何會這般感同身受起來。只是每每念及那凄恻之景,哪怕自己仍處在富貴安然之中,心中傷懷卻仍是難以自抑。

然而近來容若聽到的一些傳聞,卻讓他突然意識到,戰火的陰霾,似乎已蔓延到自己的家中,蔓延到自己最親近的人身上。

因為他聽聞,朝中越來越多的主和派大臣提出,吳三桂大軍來勢洶洶,若要平息不可力敵,而應以安撫為主,避其鋒芒。

而這安撫之策,便是殺掉主戰派的主力的明珠,重新同“三藩”議和。

此情此景,便好比西漢年間那場“八王之亂”的重演一般。然而,即便是為人寬厚的漢景帝,面對以吳王劉濞為首的叛軍,卻也最終選擇順應了對方“殺晁錯,清君側”的口號,親手将這位太子的老師送上了斷頭臺。

帝王無心,政治無情,數千年之後的現在,自己的父親會不會成為第二個晁錯?

容若不知道。因為即便那個那個手掌殺伐大權的人,近來愈發頻繁地來到這的渌水亭裏,自己對他的了解卻仍舊屈指可數。

對于玄烨來此之事,明珠并不知曉,而府中下人見了,也只道是自家公子新結交的貴人而已,卻從未有人想到,這人會是當今皇上。

而玄烨每次前來,讓自己在一旁伴着,自己卻只是舉目望着園中的景致,或沉思或靜坐,卻很少多說什麽。

但也許正如自己感知那戰火中的生死契闊一般,每當看着這個少年天子的背影時,容若發現自己竟是可以感覺到幾分落寞,以及無可纾解的疲憊來。

只是看着,便覺得周遭的空氣也跟着沉重了幾分。而自己卻也無法改變什麽,便也只能徒然地遠遠站着,憑空揣摩着這帝王心中的喜怒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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