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多事年年二月風(上)
第四章 多事年年二月風(上)
“平南王尚可喜意欲回遼東養老,留其子尚之信代替自己。此事,你怎麽看?”明珠正盯着這奏折斂眉,半晌之後卻聽聞玄烨的聲音自前方慢慢響起。
趕忙合上奏章,直言道:“臣以為,此時還宜再做商議,萬不可輕許。”
“哦?”玄烨放下手中朱筆,挑了挑眉,“此話怎講?”
“平南王既有歸隐之意,臣以為,不如順水推舟,讓其告老還鄉。”明珠稍稍頓了頓,道,“只是臣聽聞其子尚之信,為人素來暴斂,酗酒嗜殺,不得民意。若讓他接替平西王之位,只怕……”
玄烨聞言一笑,道:“此事哪裏是因為尚之信其人如何,即便他是希世之才,朕也不能許他接了這位子。”慢慢地朝前傾了傾身子,擡眼看着明珠笑道,“明珠,你這般拐彎抹角,其實是想告訴朕,這是個削藩的好時機,可是如此?”
明珠見自己心中意思已被皇上道破,也不再隐瞞,便只是拱手一揖道:“不瞞皇上,臣以為,三藩不撤,朝廷難安。”
“平西王吳三桂,平南王尚可喜,靖南王耿精忠,這三藩勢力盤旋在南方省份,幾近全國之半。而他們私自圈地,暴斂市稅,每年耗費朝廷大量糧饷,更是無異于國中之國。此事對朕而言,又何嘗不是心頭的一道郁結?”玄烨輕嘆了一聲,微微皺眉道,“只是以如今情勢觀之,三藩動或不動,皆牽連省市人員甚多,稍不留神,便是一場舉國之戰。想朕年幼時曾在立柱上手書三件事,立志竭盡平生所能也要達成,如今‘三藩’便是其中之首,亦是最難辦的一件。”
“皇上聖明。”明珠連忙不失時機地恭維道,“此事确實需要細作思量。”
玄烨恢複了平常神色,聞言略略颔首道:“此番朕叫你前來,也不過聽聽你的意思而已。具體事宜容朕召集戶、兵兩部和議政王貝勒大臣集議之後,再做權衡。”頓了頓又補充道,“世事難料,如今籌措軍費之事,不如先着手辦了罷。”
明珠應下告退,退出之後,才長長地嘆出一口氣來。
他很清楚,如今朝中支持撤藩的聲音甚為微小。而皇上這般專程召見自己,并放出籌措軍備的吩咐下來,其撤藩的意圖,似乎已在明顯不過。
而自己,也許便是這削藩陣營中,最為主力的那個人了。
同自己當初的想象不同,猜中皇上心思的明珠此刻并沒有太多的自得和狂喜,相反,他感到的是壓在自己肩頭的擔子,沉重到教人有幾分難以呼吸。
而且,恰如皇上所說,世事難料,未到最後,一切都還遠不是定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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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明珠內心那一絲憂慮,數月之後,卻着實應了驗。
玄烨同衆臣商議之下,決意對尚之信接替平西王一事給予駁回。未多久,玄烨便準了尚可喜歸遼之請,但同時亦是下诏,令其盡撤全藩。
由是,在康熙十二年的三月,這撤藩的第一步,便已然打響。
而就在四個月之後,平西王吳三桂,靖南王耿精忠分別上疏朝廷,主動請求撤藩。此事一出,在整個朝中無異于一石激起千層浪。因為人人都明白,二人此舉,絕非誠心為之,而旨在試探朝廷的意圖。
玄烨亦是知曉,自己如何應對,将全然左右整個事态的發展。
若撤,則二人許是借機反叛,掀起戰事;若不撤,則自己心頭的毒瘤便仍舊無法根除。
玄烨清楚,對于撤藩之事,打自己将其寫在立柱上時,便決計不可妥協。然而三藩勢力之大,已近盤踞半個中國。對戰起來若要獲勝,也絕非輕而易舉之事。
另一方面,朝中大臣王族對于此事,亦是分作兩派,意見不一。議政王大臣會議中,一派是以大學士索額圖為首,認為三藩不可撤削。強行下令奪取藩王栖身之所,極有可能逼其造反,兩方交戰之下代價無疑慘痛,與其如此,不如以仍舊過去一般,安撫為上。而另一派則是以兵部尚書明珠為首,力請徙藩。
而議政王貝勒大臣之中,撤或不撤,亦是各執一詞,相持難下。
相較之下,反是不撤之聲更為主流。如此,饒是玄烨心中已有己見,卻一時難以痛下決心。而情勢急迫,一觸即發,卻又不容得自己有太多猶豫。
由是這幾日,玄烨顯得格外煩躁。
這日召見完了幾名大臣之後,撤于不撤之聲仍舊在腦中不斷盤旋,争執不下。玄烨一把合上了奏折,突然站起身來,在禦書房裏來回踱步。
半晌之後,李德全匆匆從門外進來,拱手道:“皇上,大學士圖海求見。”
“不見!”玄烨想也沒想,就轉頭道。頓了頓,聲音緩和了些,補充道,“就說朕身體不适,已經歇息了。”
李德全立即領命傳話下去。玄烨仍舊在原地來回踱步着,心下煩躁剛打發走了幾個反對削藩的大臣,此時倒又來說客了。看來自己心中盤算着的意圖,那群老奸巨猾的狐貍,只怕也看出七八分來了。
想到此,不覺更是一陣煩躁。
李德全知道皇上心下正煩着,回來之後便輕手輕腳地站在一旁,只餘下一雙眼随着玄烨的步子轉來轉去。
突然間,好似想到了什麽,便小心翼翼地走到玄烨邊上,呈上一碗茶水。
玄烨側過臉看了看他,表情略略緩和了幾分,伸手接過茶水,輕輕啜了一口。
“皇上今日退朝之後,還未曾出過這門,”李德全見機趕忙道,“撤藩一事固然要緊,可也要保重龍體才是。”
玄烨只當他一如往日般恭維羅嗦,放回茶碗便踱步至窗前背身而立,并不做應答。
“皇上,何不出去走走?”李德全端着茶碗,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皇上的背影,“奴才鬥膽,知道有一處,皇上也許會喜歡?”
“何處?”玄烨仍舊盯着窗外,頭也不回地問道。
“渌水亭。聽說是納蘭府中建未為多久的庭園。”李德全說罷刻意頓了頓,直到看見玄烨轉過身子來,才繼續道,“山水錯落,清麗非凡。雖處在繁華之地,其間野趣,卻也分毫不輸于任何山野之地。”
“你方才說,這渌水亭,是納蘭府中的庭園?”玄烨微微挑眉,問道。
“正是,奴才見皇上近期諸事繁忙,也許并未注意到此事。”見皇上似是來了幾分興致,李德全便趕緊投其所好,把自己知道的全部往外統統倒出,“而且奴才聽說,這渌水亭的名字,還是容若公子親自取的呢。”
“是麽?渌水亭……”玄烨慢慢回味着這個名字,慢慢轉回身子看着窗外。恍然想起自己這幾個月着實是被削藩的事弄得天昏地暗,倒有很久沒有見到那人了,不覺嘴角悄然上揚,輕笑道,“那好,朕便去那處瞧瞧。”
“是!”李德全聽皇上語氣之中似有喜色,亦是歡天喜地地應道,“奴才這就……”
“慢着!”但玄烨卻忽然轉過身子打斷,看着李德全微微微一揚眉,“去人家府邸散心,朕一人便可,公公只需替朕保密便是。”
*****
渌水亭內,荷風輕舞,暖日微曛。時值盛夏,這庭園之中的景致較之春日,便全然地更換了一番。
而納蘭容若仍舊是坐在那臨水小亭之中,面前的石桌上,零零散散地布滿了用鎮紙壓住的詩稿。
當然除卻閑來寫就的詩詞之外,也包括自己一直致力編寫的《渌水亭雜識》和《通志堂經解》的不分手稿。這兩本書分別以自己的庭園和書齋命名,其內亦是傾注了自己畢生所知所識。
殿試之期遠在又一個三年之後,在此之前,便以此為樂罷。
容若輕輕放下筆,站起身子舒展了一下四肢。只覺惠風和暢,輕輕浮動着自己的衣衫發際,一時間亦是覺得有幾分心曠神怡之感。
這渌水亭,對自己而言,倒越發如同世外桃源一般。蝸居其中,仿佛當真可以不再念起那些不願提及的種種過往。
便連筆下的詞句,也似是明朗了幾分。
正眺望着荷塘盡處有些失神,忽見一個下人走近道:“府外有一人求見公子。”
容若不知除卻那些漢人文友外,還會有何人來此拜訪自己,不由有些訝異地略一挑眉。但随即想到來人便是客,那些落魄文友,有不少也是以此方式尋自己的。念及詞,便溫言笑道:“便請那位公子在堂中等候片刻,我稍後便去一會。”
而下人卻道:“那位公子說,自己是慕名前來,想要一覽渌水亭的風光。”
“那麽……”容若有些詫異,頓了頓卻依舊笑道,“那便引他來此罷。再備上一壺碧螺春。”
下人應了一聲便轉身出了園子。
容若回身走到臨水小亭中,拿起石桌上的詩稿看了看。見墨跡幾乎都已幹了,便輕手輕腳地開始一張張收拾。
然而水畔風大,他方一拿開鎮紙,那詩稿便立刻随風飛了出去。
容若一驚,順着詩稿飛出去的方向望去,卻看見一人正負手站在不遠處,正唇角帶笑地看着自己。
詩稿在他身邊散落了一地,而他的衣擺亦是在風裏來回翻飛。明明只是一身再普通不過的長袍,在他宇間的桀骜之氣下,卻生生多了幾分貴氣張揚。
能有如此氣度風姿的,除了當今聖上,卻還能有何人?
容若在原處恍然地立了半晌,才忽地意識到,下仆口中的那位公子,竟然是玄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