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此情待共誰人曉(中)

第九章 此情待共誰人曉(中)

待到容若随李德全離開很久之後,顧貞觀才似是回過神來。

他仍舊有些無法相信自己心中所猜測的,然而這一切串聯起來,卻又直指那種可能。

方才許是園中太靜的緣故,李德全附在容若耳邊的低語,顧貞觀實則也隐約聽清了幾分。然而,讓他分外詫異的,是容若聽聞的那一瞬,眼光裏閃現出的焦慮。

那種焦慮絕不同于平日的任何時候。顧貞觀起初有些疑惑,然而轉念回想起之前的種種,腦中竟浮現出一個讓他自己都無法置信的可能。

從聽聞皇上對容若青眼有加,到親眼目睹他多次被傳喚進宮,不得不中途離了筵席,到方才自宮中回來之後滿腹心事的樣子,到幾次失神之後一開口,卻竟是提及帝王家的情事……

其實這一切早就原原本本地擺在自己面前,如若沒有想到那種可能,那麽他們就好像散亂的玉珠一樣,構不成任何關聯。可是一旦你的念頭觸及到了那種可能,那麽它們霎然間,便足以串連成一條珠鏈。

珠聯璧合到……讓人無法否認和質疑。

念及此,顧貞觀不由得嘆了嘆。諒他自負詞名,此刻卻無法形容,自己在驚訝之後,心中究竟是何感受。

忽然擡手斟滿了一杯酒,仰頭飲盡之後,顧貞觀終于覺察到內心的那麽一點零星的失落。

他原以為,在謝氏之後,納蘭容若不會再讓自己心中容下任何人。因為那一段悲劇告終的愛情已經在他心裏留下了太深的傷痕,他寫的每一首詞,追憶的每一分過往,是對過去的懷念,也可謂是對現實的逃避。

所及即便他對每一個人友人都傾心傾力,即便他和夫人盧氏相敬如賓,然而這些都絕不是愛情。明明是想要對愛情投入全部的人,到頭來卻不敢再愛。這一切顧貞觀看在眼裏,嘆在心裏,卻也知這終究是無可奈何的了。

他一直認為,即便納蘭容若外表溫潤如玉,而內心早已是一塊冰凍的頑石了。

然而此刻他才發現自己錯了,哪怕是那樣的納蘭容若,也是會對人動心的。哪怕是最冰冷堅硬的頑石,也是有人能夠将其捂熱劈開,給自己一個容身之地的。

只是卻沒想到,這人竟是那高高在上的少年天子。

顧貞觀舊時任內閣中書時,便曾一度扈從他南巡。其風姿氣度,也原是耳聞目見過的。即便後來收人排擠辭官回鄉,但心中對他,仍是懷有七分敬重,三分嘆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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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甚至對人感嘆過,人道天下逢五百年才得其一的曠世明君,便應是如此了罷。

現在想想,能入得了容若之心的人,大概也只有那人了罷。

一個天下至尊,一個詞壇翹楚,當朝最驚采絕豔的二人……只是,顧貞觀深知,以納蘭容若的性子,一旦情動,便是覆水難收。卻不知這究竟是福,還是禍。

只是古人曾言,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回想起容若方才滿腹愁思的樣子,顧貞觀握住酒杯不由心內慨嘆,情之一字,往往才是最為身不由己的罷。

想到此,又不由得掏出袖中詩稿。目光無數次地掃過那随着紙頁慢慢展開的筆跡,熟悉而遙遠。

一別竟然已近二十年,便這紙頁也已有些泛黃了。哪怕當年許諾的每一個字,自己仍舊記在心上,可是光年如梭,這落魄半生的自己,又該拿什麽來實現當年的承諾?

唯有長嘆,唯有一聲長嘆而已。

*****

容若在宮門外站住了腳。

“納蘭公子,皇上就在裏面。”李德全嘆了口氣,低低道,“奴才們進去都被打出來了,奴才想着也只能納蘭公子能勸勸了。”

容若盯着前方微微有些失神,半晌之後,亦是嘆了嘆道:“我自當盡力而為。”

“那麽有勞公子了。”李德全拱手一禮,擡頭看了看容若,想要轉身離開,卻仍舊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公公還有何吩咐?”容若覺察了幾分,收回目光,側頭問道。

“公子,皇上的一舉一動,奴才都看在眼中,有句話想趁此機會對公子說說……”李德全看着容若等待的目光,頓了頓道,“奴才跟了皇上這麽多年,還未曾見過他待什麽人如公子這般小心翼翼,寧肯自己憋着也不願讓公子傷了半分。皇上待公子這一片心……”

“我知道……”容若忽然輕聲打斷,頓了頓,垂下眼又自語般重複道,“我知道……”

李德全看着他微微閃動的眼光,一時也不由得一愣,随後嘆道:“公子明白便好……看來是奴才多嘴了。”說罷搖搖頭,轉身告退了。

李德全離開之後,容若在門畔默然半晌,終是舉步走了進去。

房間裏沒有點任何燈,除卻月色自窗邊投入的光亮外,其餘的一切都隐沒在一片深沉的黑暗之中。一眼望去,只覺清冷而空曠。

容若一步一步地走進,他甚至可以很清楚地聽見伴随着自己腳步想起的細碎跫音。每一聲,回響在落針可聞的房間裏,竟是帶上了一層突兀的壓抑。

這種壓抑太過迫人。容若只覺得足下每一步,都好似踩在自己心口一般。

容若這才意識到,這衆人眼中永遠金碧輝煌的皇宮,到了夜晚原來竟是這般凄清寥落。也許除了真正置身于其中的人外,那些仰望的,憧憬的目光,看到的也不過只是被那不滅的華燈萬盞的包裹得太過完美的重重僞裝而已。

突然覺得,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八旗貴胄又如何,權相之子又如何?其中苦樂……到底是如魚飲水,冷暖自知罷。

低低嘆了嘆,腦中卻突然浮現出玄烨這裏批閱奏折的樣子。卻不知,每當夜深無人,萬籁俱寂的時候,他孤坐在此,獨自面對着這空闊清冷的大殿,心中會是怎樣的感覺?

容若發覺自己一時竟想不出詞來形容,只覺得心頭莫名變得沉重了幾分。

直到隐約間嗅到一股濃烈的酒氣,整個心頭才驟然收緊。那酒氣不受這黑夜的束縛,張開爪牙,肆意地在空氣中蔓延開來,拉扯着周身的每一分知覺。

擡起眼,循着酒氣的源頭看去,目光便一直落在那處,再也挪不開分毫。

大殿一角,玄烨歪歪斜斜地坐着,頭倒向一旁,身子全然地倚靠在牆邊,似是已昏睡過去。

月光從頭頂雕着镂空花紋的窗口零星地灑落,照亮了他一半的面容,另一半則隐沒在陰影之中。

容若目不轉睛地看着那明黃色的身影,只覺得心口正被什麽一點一點地拉緊,以至于每一次跳動都如此吃力。直到腳下想起清脆地碰撞聲,他才恍然清醒過來。

低下頭,只見酒杯酒壺零亂地散落了一地。殘餘的酒液因為自己方才的碰撞,正從壺口一點一點的瀉出,在地上聚成一片小小的水窪,恰映得天邊一輪新月在其中瑟瑟顫抖。

而這細微的聲響的驚動之下,玄烨只是稍稍縮緊了身子,似是并沒有為之驚醒。

容若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覺得心口好像懸着千斤巨石,竟是沉重到不能呼吸。他慢慢地蹲下-身子,輕手輕腳地拿起酒杯和酒壺,在一旁擺正。輕輕地吐出一口氣,一擡眼,卻看到玄烨的面容就如此近地在自己眼前。

硬挺清俊的五官,在月色的掩映之下,愈發顯得輪廓分明。只是緊閉的雙眼,卻藏住了自己曾無比熟悉的每一分神色,只餘下眉間微微斂起的痕跡,讓人不由得想要伸手撫平。

即便是大醉,也是如此的沉默冷靜,看不到任何的放縱恣肆。

如此……也是帝王所必須的麽?

這人明明應該是那萬人仰視,意氣風發的少年天子,可是此刻,他卻爛醉如泥地靠在宮殿的一角,蜷縮在自己面前。這種落差讓容若的突然覺得無比沉重。

因為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自己,竟是自己。

沒錯,他是萬盛之尊,他是天下之主,他處于萬人之上,他立在衆生之巅,他翻手為雲,他覆手為雨,他手握強權暴力,他執掌生死殺伐,他可以輕易地占有,他可以随意地抛棄……

可是他沒有。他只是獨自醉倒在這裏而已,在這清冷的宮殿裏,避開自己,孤獨地在這裏借酒澆愁而已。

一直以來,自己心裏總是有一個聲音在不斷地提醒着自己,他是皇上,他是那萬人之上的人,以為這必定代表雲泥一般的溝壑。然而直到此刻,容若才突然發現,這人每一次出現在自已面前的時候,其實早已褪去了那層帝王的皮囊。

他才發現,過去自己錯的有多麽離譜。

容若目不轉睛地看着玄烨,五指慢慢用力,握緊了袖口。

過了很久,才終于擠出一絲輕笑。

他知道,心裏正在一點一點溢滿的東西,已經無法再壓制了。

突然伸出手,扳過面前人的臉。然後,猛地傾身向前。

那一刻,容若想,自己大概是瘋了。只是,恍然間他又覺得,自己如流水般平緩逝去的那二十年生命,仿佛竟是為了換取這一刻的瘋狂而存在。

若真如此,瘋便瘋這一回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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