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十一年前夢一場(上)
第十三章 十一年前夢一場(上)
康熙二十二年初春,玄烨起駕東巡。
此時容若已被提拔為二等侍衛,匆匆同家人告別之後,便需出發扈從随行左右。
這可算是他離家最遠,也是最長的一次出行了。
臨別之際,把行囊收拾好,送到他手中的是官氏,自己兩年前所納的續弦。她是清初名将圖賴的孫女,有着和盧氏同樣顯赫的家事,以及溫婉的性格。而站在她身後的,是陪伴了自己九年的側室顏氏。
九年,也是從遇到盧氏開始,一直到現在為止的時間。
顏氏出身低微,故平日在府中常是寡言少語,舉止低調謹慎。即便永遠只能屈居側室之位,也未見她有過一絲一毫的怨言。
容若看着面前兩個衣着素淡,面含不舍的女子,隐約間竟有幾分恍然。他忽地發現,自表妹之後的這麽多年裏,從盧氏,顏氏,再到官氏,原來身邊一直都是有人陪伴着的。
可是只有他知道,一直如濃雲般盤旋在心頭孤獨寂寥,從未有一刻真正地離開過自己。
直到遇見的那人之後,他的強硬或者溫存,似乎都帶着霸氣。斬斷了自己心內所有的怯懦和退縮,卻慢慢地将心頭一點點填滿。這種感覺,真實到幾乎觸手可及。
他終于覺得,自己不再是一個人。
大概,這就是愛和不愛的差別罷。
哪怕容若知道,此時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都是萬衆挑一的好女子。可是,自己心中的情誼只有那麽多,在幾乎歇斯底裏地傾注給了那一個人之後,再也沒餘下一絲一毫,能分給給任何人了。
所以自己在平日裏,雖已盡力給予她們更多關懷,但若論及愛來,他能說的,也許永遠只有“抱歉”這兩個字。
他此刻能做的,大概也唯有如此了。
容若慢慢地執起二人的手,面對泣不成聲的二人,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平靜道: “此去不過數月,二位夫人勿要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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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默然無語。
出門之後,顧貞觀卻尾随而出。容若不由笑道: “梁汾莫不是有什麽,要悄悄說與我聽”
顧貞觀聞言哈哈一笑,卻道: “我正欲悄悄告訴容若,容若離開之後,我興許也要南返了。”
容若微微一愣,道: “梁汾為何……”
“家母新喪之後,後事料理倉促。此容若北上,我也得些空閑,不若趁此機會回去一趟,也好将諸事處理妥當。”頓了頓,輕嘆一聲道, “說來,還需謝過容若肯留漢槎在府中,我也少了些挂念……”
容若見他神色複雜幾分,一時間亦是不知作何言喻。默然半晌,卻又聽顧貞觀收了神色笑道: “說來……容若可曾記得上元之夜,我醉中所念的那首《朝玉階·秋月有感》”
“自然記得。”容若思量片刻後,竟是開口誦了出來。
“惆悵凄凄秋暮天。蕭條離別後,已經年。烏絲舊詠細生憐。夢魂飛故國,不能前。
無窮幽怨類啼鵑。總教多血淚,亦徒然。枝分連理絕姻緣。獨窺天上月,幾回園。”
顧貞觀聽罷不由笑嘆道: “容若好記性!”
“此詞凄婉幽怨,教人不能卒讀,由是印象頗深。”容若淡淡笑道, “只是那夜梁汾大醉,竟未告訴我此詞是出自何人之手。”
顧貞觀挑眉道: “容若當真想知道”
“自然。”容若仍舊微笑。
“如此甚好!”顧貞觀忽然大笑道, “實不相瞞,此人亦是仰慕容若已久。我此次南下,若能有幸,便能相邀一同返京。”
“此言當真”容若一喜,道, “只是梁汾顧左右而言他,卻仍舊不願将其名告知于我。”
“容若勿要見怪。”顧貞觀不緊不慢地笑了笑,一字一句道, “此人姓沈名宛……”
“沈宛……”容若一怔,脫口而出道, “竟是女子”
“正是。”顧貞觀笑了笑,道, “烏程沈宛,可謂當世之傾城。”
容若還未來得及作答,卻見下人走近道: “公子,時候不早了,該速速入宮才是。”
容若匆匆收了思緒,便只得對顧貞觀拱手道: “如此,只得他日再敘了。”
“容若保重。”顧貞觀立在原地,亦是沖他拱手。直到着看着他上了轎子,漸行漸遠,最後消失在長街的盡頭。
慢慢收了笑容,輕輕地嘆了口。
他比任何人都看得清楚,即便在旁人眼裏,容若所擁有的一切都足以叫人羨豔,可是于他自身而言,卻是事事惟願。那被他自己死死壓在心底的積郁,從未因旁人如何如何,而纾解一分一毫。
山林之意,于澤之思。這樣的詞句,曾經頻繁地明中暗中出現在他的詩文中。然而近來,卻反而變得銷聲匿跡。
顧貞觀知道,這絕非由于他心中已并無此意。而是,他選擇為了一個人,而放棄這一絲殘念。
所以他宿值勞碌,巡游艱辛,心底明明不願,卻絕口不抱怨一句。他是如此心甘情願地伴在那人的周身,為他犧牲掉心底最真的渴望。
這是納蘭容若愛人的方式,如細水長流般,漫無痕跡的付出。可是,不知為什麽,顧貞觀總覺得心中沒來由地有些擔憂。并非他不信當今那高高在上的天子,也不是他不認同二人之間的這番情意,而是他常常不由地想……容若的隐忍,一旦到了極限,會當如何
顧貞觀無法想象。他只知道,自己了無牽念,可以随時一甩衣袖泛舟五湖做個落拓狂生,而容若卻不能。他顯貴的出身,他驚世的才華,他對那人如覆水般無處收回的深情……這些,都将成為他一生一世的羁絆。
可是這些雖然看在眼裏,顧貞觀卻終究不能開口提及一個字。因為,他知道,自己亦是束手無策。
所以,他想到了當烏程之中,那溫婉如江南柔波的女子。她心比天高,卻出身卑賤,才貌雙全,卻淪為歌伎。顧貞觀見過她一面,便覺得她和容若有太多相似之處。也許這便是為什麽便在方才,容若能如此清晰地誦出那首《朝玉階》的原因。
所以顧貞觀決定引此人同容若一見。因為他知道,千金易得,知己難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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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別顧貞觀之後,容若數日後,便随着玄烨一行,浩浩蕩蕩地離了京師。此行一路北上,首先告祭永陵,福陵,昭陵等皇陵,途經松花江,大小兀拉等地,末了一直出了山海關。
這是容若第一次來到北寒之地,在此之前,他對這裏最深切的認識,也不過源自吳兆骞口中之言和筆下之句而已。
而這一次,黃沙遍野,危崖嶙峋,卻是實實在在親眼所見的眼中之景。容若立在山崖邊,垂眼凝眸,心內卻是久久不能平靜。由是面目上,自是流露出幾分難以掩飾卻毫不自覺的驚喜之色。
玄烨在衆人簇擁之中,側過臉瞥見了這一幕,頓了半晌,唇邊浮現出一閃而過的笑意,終是挪開了目光去。
一日夜裏,容若照例在房中閱書,卻忽聞門外響起幾聲輕叩。擱下筆,起身開門。原本還詫異如此深夜會是何人造訪,誰料開門之後,卻是玄烨立在門外。
見他一身便裝,身邊并無随從,容若微微一怔,正待俯身行禮,卻被玄烨一把攔住。
“朕都如此便裝了,容若又何須拘禮。”有幾分神秘地一笑,抓住容若手臂的五指緊了緊,一面将他往外面拉,一面道, “容若且随朕來。”
容若還沒來得及質疑,人已經被玄烨帶出了門外。便只得匆匆理了理衣衫,跟着他前行。
玄烨于此處的行宮坐落在山腳之下,一路出了行宮之後,他卻是拉着容若往山上行去。
“皇上,這是……”容若方欲開口,卻立即被玄烨打斷。
“容若待會便知。”聲音裏似是還帶着幾分笑意。
容若只好住了口,小心地踩着腳下荒草叢生的路。
夜極是深沉,眼前所見幾乎只是一片黑暗,然而空氣之中彌漫着的透骨寒涼卻格外清晰。時有細微的蟲鳴在四周響起,亦是斷斷續續地拉扯着耳畔細微的聽覺。
玄烨興致極高,幾乎是馬不停蹄地朝上攀登。然而直到感覺到五指中握住的手已有些冰涼時,他才忽地想起,自己方才拉他出門太急,竟沒讓他添件外衣。
念及此,腳下便忽然停了下來。
容若正覺詫異,卻見玄烨一把解了自己身上的狐裘,伸手不容分說地就圍在了自己身上。
“皇上龍體要緊,怎能……”容若大驚,正欲解開,手卻被玄烨按住。
“容若要是推脫,便是抗旨不尊。”玄烨低低的聲音裏故作不悅,實則卻帶着幾分明顯的笑意。系好狐裘之後仍是緊握着容若的手,朝前方看了看道, “不遠了,很快就到了。”
暖意很快将周身包裹起來,容若心中亦是如此。感覺到玄烨五指間的力道,終是反手緊緊地握住。
“終于到了。”行了半柱香的時間之後,玄烨長舒一口氣,忽然道。
容若此時才知,玄烨帶自己此行的目的地,便是這位于山腰的一處斷崖。
然而當他真正地在這崖邊站直了身子,擡眼朝遠處望去時,才忽然明白玄烨帶自己來此處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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雞血ING
表示,我要在一個月內完結這篇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