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十一年前夢一場(中)

第十三章 十一年前夢一場(中)

目光所及,是一片廣袤的原野,那裏正是扈從玄烨東巡的人馬,安營紮寨的地方。夜色如黑幕一般沉沉而下,将遠近的山河都籠罩在其中,無可辨識。然而,那些軍帳之中所亮着的燈火,卻如繁星密布的河漢一般,蜿蜒着,自遠蔓延開數十裏,教人一望難盡。

這是容若從未見過的景象。一瞬間,他幾乎是屏住呼吸地愣在原地,卻無法挪開半分目光。只聽得到耳畔的山風呼嘯而過,發出低沉的嗚咽聲。

而心胸,卻似是被什麽突然打開了一般。一瞬間,無數豪逸壯闊之意,如潮水一般湧入心頭。

這是塞外所獨有的,也是只有站在這裏,才能極目而望的勝景。

玄烨沉默地站在容若身後,看着他因為激動而有些微微抖動的肩頭。片刻之後,他舉步輕輕地走上前,同他并肩而立。

側過臉,只見容若注目在原處,似是已深深地沉浸在這一派壯闊之中。

塞外的夜黑,月色卻格外清明。在頭頂枯瘦枝桠的掩映之下,傾瀉般投下如水般清亮的素光。

容若的面色隐沒在陰影之中,但目光裏的閃動之意卻被月色照的分外明朗。玄烨靜靜地看着,片刻之後,才慢慢挪開眼,循着他的目光,亦是投向遠處的千古壯觀之中。

這是他的天下。

鐵馬秋風塞北,杏花春雨江南。這一切,都是自己執掌中的天下。

而此刻,那個自己想與之終老此生的人,便就這般并肩而于自己身旁,和自己一道,危崖極目,将這浩然天地一并收入眼底。

玄烨忽然慶幸,自己當年給容若的,是這禦前侍衛的任命。同時他也暗下了決心,終有一日,他将會一直帶着容若,踏遍這大清江山的每一寸土地,與他共享,自己手中所握着的每一份尊榮。

普天之下,這是唯有自己,才能給他的東西。

念及此,玄烨心中一陣澎湃,不覺伸手,握住了容若的衣袖。

容若正望着遠處出神,恍然感到指尖傳來的熱度。別過臉,卻見玄烨正含笑着看着自己。

Advertisement

還未來及開口,卻聽聞玄烨在耳畔笑道: “如此山河壯闊之景,容若可願為朕吟詞一首”

容若微微一笑,道: “自當從命。”言罷轉過臉,再度望向遠處,面上漸漸換做一派凝神靜思的神色。

玄烨靜靜地等着,半晌之後,便聽容若緩緩開口道: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

這是《長相思》的前半阕。玄烨一聽,不由笑贊道: “好一句‘夜深千帳燈’!五個字,便将此刻情形說得淋漓盡致!”

容若仍舊只是微笑,但思緒并未從詞句中抽離出來。頓了頓,繼續吟道: “風一更,雪一更……”聲音忽然慢慢低了,最終換做一派默然。

玄烨正覺詫然,不由扭過頭看他。卻見容若垂了眼,沉吟半晌,終是慢慢續道: “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聲音裏竟是夾雜着幾分嘆息。

這首《長相思》,上阕波瀾壯闊,一改容若素來哀感頑豔的此風。玄烨本有些驚喜,然而下阕兩句之後,句力卻終是柔軟了下來,最後收于一句無盡綿長的“故園無此聲”中。

玄烨這才發現,也許已經深入骨子裏的東西,終究是怎麽也無法抹去的罷。

嘆了嘆,将這番憂絲很快地收斂起來,轉眼看向容若淡淡玩笑道: “這才數月,容若怎麽便泛起思鄉之情來了”

容若一聽,自知方才一時感慨,竟不覺在詞中流露出幾分最真的心緒來。

塞外雖好,卻是他鄉。山河雖盛,千古如一。可是,人的一生與之相比,卻竟是如此渺小短暫,如白駒,如蜉蝣,終将在春去東來之後,湮沒在天地間無盡的千古蒼茫中。

這夜盡晨出,無數個周而複始之後,自己能伴在這人身邊的,又究竟還剩下多少個日月而百年之後,當他們都化為飛塵,化為蒼風,化為碧樹之後,又還有誰能為他們見證,這并肩攜手,共觀天地浩大的這個夜晚

思緒一發不可收拾,然而卻都是不足與人道的。容若思量許久,終究只是将這些融進了一句“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之中,卻終究沒有掩藏住心底的那些蒼涼來。

此刻聽聞玄烨玩笑,便只得趕忙垂首道: “還請皇上恕罪。”

“思鄉乃是人之常情,容若何罪之有”玄烨笑道,五指間稍稍用力,又道, “不過,容若可知,為何朕每次巡游,卻鮮少會有這種感覺”

容若沉吟半晌,不由輕輕笑了笑,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對皇上而言,四海之內,當真可謂無處不為家罷”

“非也。”玄烨聞言,卻搖首一笑。凝神半晌,看着他的眼,一字一句道, “只因……‘此心安處,即是吾鄉’。

此心安處,即是吾鄉。此話最初出自北宋驸馬王定國府中的一名歌伎,柔奴之口。當年王定國被放逐南荒之地,柔奴家住京師人,伴其左右歷經艱辛,卻始終無怨無悔。有一年,蘇轼見到二人,便問柔奴道:南荒之地,應該不太好罷。”可柔奴卻淡淡笑答道: “此心安處,即是吾鄉。”

這短短八個字,看似雲淡風輕,而其間生死不負的決然,卻堪比千金之重。容若自然知道這段典故,所以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此刻這句話從玄烨口中說出,該是何等的深摯。

容若心頭震顫不已。然而每到這個時候,他都會發現自己居然詞窮,竟想不出詞來描繪此刻的心緒。

唯有伸出手抱緊面前的人。他知道,僅僅這一個動作,便足以傳達出自己心內的所有情意。

*****

回到房間之後,天色已有幾分微明。玄烨也早沒了睡意,索性拿起書卷,在等下和衣翻閱起來。

然而未過多久,卻随從的太監卻呈上一張宣紙,說是納蘭大人送來的。

玄烨心頭一動,連忙拿過來展開,見确是一張詩稿。

采桑子

謝家庭院殘更立,燕宿雕粱。月度銀牆,不辨花叢那辨香

此情已自成追憶,零落鴛鴦。雨歇微涼,十一年前夢一場。

上面容若的筆跡,自己已是再熟悉不過。只是,這詞中的意思,卻讓玄烨一時有幾分困惑。

字裏行間所寫,分明是對故人的追思之情。 “謝家庭院殘更立” “此情已自成追憶,零落鴛鴦”,更是讓玄烨立刻想到了那個容若久久不能忘懷的謝舒柔。

明明是懷念她的詞,為何要給自己玄烨反複地看着紙上的字句,只道目光落在了末尾那一句“十一年前夢一場”上時,才不由地恍然愣了愣。

屈指而算,十一年前,正是康熙十年。那時候,恰是自己将這謝氏選入宮做秀女,最後病死在宮裏的那個年頭。

那謝氏,終究是容若心頭的一道舊傷疤罷。玄烨嘆了嘆,卻忽然發現那最後一句的墨跡,竟是格外地新,新到仿佛便是在不久前,才揮筆寫就的一半。

玄烨盯着那半幹的墨跡怔了半晌,忽然就明白了什麽,不覺笑了出來。

是啊。康熙十年,确是容若與謝氏死別的年頭,但卻……也是自己第一次與他相見的年頭。

那個時候的容若冒死進宮,探視久居高牆之內的表妹,一解相思之情。玄烨此刻已久記得,那個時候自己立在原地,深深地看進了他的眸子。只一眼,便就此深陷進去。

明明仿若如昨的一幕幕,追憶起來才發現,竟然已過去了十一個年頭。而納蘭容若在自己心裏,居然已經停留了這麽久的時間。

十一年。十一年啊。玄烨心頭突然騰起無限地慨嘆,低頭重新審視那一首《采桑子》,才突然懂了容若的意思。

這首詞,除卻最後一句的部分,分明是很久以前寫成的。那個時候,他也許還在追憶,還在懷念那個逝去的表妹。但不知為什麽,這首詞終究沒有寫完。

而今夜,他卻在末尾補上了一句“十一年前夢一場”,并交給了自己。于是,這原本的意思,頃刻間就變得截然不同了。

因為有關那一段舊情,對他而言,已是“此情已自成追憶,零落鴛鴦”。所以,謝氏,盧氏相繼死去之後,十一年恍然如夢,夢醒之後,最後卻終究留得一人與他相伴。

是自己,便是自己。

而十一年前,便是二人之間,一切的開端。

玄烨忽然有些激動,握住紙頁的手甚至開始有幾分顫抖。

他知道,如果說崖邊那句“此心安處,即是吾鄉”可算是自己給出的一種承諾,那麽容若這一句“十一年前夢一場”,哪怕在外人看來根本無法理解其中之意,然而玄烨卻明白,也只有他能夠明白,這便是納蘭容若給自己的,最好的答複。

那一刻,玄烨甚至有些希冀,希冀二人這般相伴度過的,第二個,第三個……無止無盡的十一年。

————————

繼續雞血并轟炸霸王!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