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出去闖生活了(捉蟲)

睜開眼時,江海潮透過窗戶玻璃瞅見了竈房搖晃的昏黃燈光。

她蹑手蹑腳下床穿涼鞋,跟她睡同個被窩的妹妹江海音翻了個身,砸吧了兩下嘴,又沉沉睡去。

江海潮沒喊妹妹,只悄無聲息地出房門,拎起屋檐下的竹籃,默不作聲地走出小院。栀子花挂着露水,香的沖人鼻子。

六月天也就早晚帶點涼意,人泡在裏頭渾身都能打個激靈。村裏人貪這點涼,都天剛發灰就趕緊下地幹活。扛着鋤頭的春英嬢嬢撞見江海潮立刻笑:“海潮,下地弄菜去啊。”

江海潮胡亂答應着,匆匆往地裏走。

昨兒傍晚她去自留地給菜澆水時瞧見西紅柿紅彤彤的就想摘,卻又覺着再吃一夜的露水,西紅柿能更紅更好吃,所以沒動手。

其實回家後她就後悔了,多呆一晚上,西紅柿能再熟到什麽份上去?萬一叫別人摘去怎麽辦?

她家自留地旁邊就有懶鬼,自家地裏長草都懶得動彈下,專門偷人家的菜。她家西紅柿一直等不到熟才不是種子不好地不肥澆水不勤,全叫他們給摘了。

想到這裏,江海潮的步子更快了,簡直一路小跑,跟飛似的沖到自留地。

這會兒太陽已經露出了一角臉,照得西紅柿紅彤彤,豐盈飽滿的簡直像要冒汁。

她一顆狂跳的心終于落回胸腔,趕緊伸手摘了西紅柿。再要找第二顆時,卻發現只剩下光禿禿的青柿子。

江海潮想跺腳罵人,再看太陽又怕時候不早了,只能恨恨地摘了嫩生生的黃瓜又采了青椒和茄子,再割兩把蕹菜,匆匆挎着竹籃往家跑。

饒是她緊趕慢趕,到院子門口時也聽到了她媽的聲音:“吃飯了,海音,你姐呢?磨蹭到哪兒去了?”

二妹海音正跟小弟海軍合夥打井水,還沒答話,瞧見江海潮,眼睛一亮:“姐,吃飯了,媽今天炒了韭菜雞蛋還煮了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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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家早飯桌上向來是大醬和鹹菜的天下,鮮少炒菜。江媽媽又要上班又要忙家裏地裏,哪來的閑工夫為頓早飯專門炒菜。

她看女兒挎着的菜籃,習慣性地皺眉頭:“弄這麽多?今天吃不完又要擺壞了。”

江海潮把黃瓜一根根拎出來,送到她媽面前:“黃瓜,媽,你跟爸爸帶路上吃。還有洋柿子,本來有兩顆,我昨晚看的好好的,不曉得哪個偷了。”

若是往常,媽媽肯定要朝菜地的方向罵兩句:吃吃吃,吃自己的齋飯呢,趕着去投胎!

但今天媽媽只是看了眼,平靜道:“把手腳洗洗,趕緊吃飯吧。”

甚至連海音拎着井水倒在江海潮塑料涼鞋上沖腳,媽媽都只是皺了下眉。

往常,往常可不會這樣,往常她媽看到他們泡井水肯定要罵死他們:小小年紀不懂事,将來痛的哭的日子在後頭呢。

江海潮跟妹妹對視一眼,偷偷吐了下舌頭,帶海軍一道上飯桌。

今天的早飯可真豐盛,除了綠油油的嫩韭菜炒黃燦燦的雞蛋外,還有一大碗醬燒茄子。媽媽油放的多,茄子幾乎泡在油裏,香死個人。更別說擺在盤子裏的粽子了,瞧着像端午節還沒過完一樣。

三姐弟抓起筷子就舍不得放下,腦袋恨不能埋進碗裏,個個吃得不歇嘴。

爸爸推院子門進來,看他們不等他吃飯也不生氣,反而帶着點讨好的意思跟媽媽彙報:“田裏的水我放了,我媽那邊我也打過招呼了。”

媽媽眼睛都不擡一下,鼻孔裏出氣:“你媽?擺設!”

她生三個小孩都沒見婆婆伸一把手,她婆婆是長在小叔子家的!一年到頭就要口糧要油要柴火貼補她小兒子時最積極!

江海潮跟弟弟妹妹下意識地縮脖子,等待暴風驟雨降臨。只要一說到奶奶,回回媽媽都能和爸爸爆發第三次世界大戰。

但今天媽媽只冷哼完了,就把眼睛落在他們姐弟三人身上,還給他們剝粽子:“吃吧,天熱,擺不住。”

江海潮本能拒絕:“媽,你跟爸爸帶路上吃。”

媽媽把粽子推到她面前:“沒事,還有,吃吧。”

她只好拿筷子插起粽子咬一口,竟然是肉餡的,滿嘴鹹肉香。

家裏最近一次吃肉還是上個禮拜端午節,再前一次是過年,她都快忘記肉是什麽味道了。

二妹和小弟也驚呼:“肉粽子!”

齊齊吃得擡不起頭。

媽媽笑了,放下碗筷,伸手從口袋裏拿出錢塞給江海潮:“拿着,錢別亂花。”

江海潮看着手上的五塊錢鈔票,差點脫口而出:媽,哪來的錢?

家裏沒錢,她曉得的。

也不知道到底從什麽地方刮來的妖風,鎮上的社辦廠跟地裏的豆苗一樣一夜之間發了瘟。原先還有日本人過來驗貨下訂單能給國家掙外彙的廠子,集體歇火了。

爸爸上班的化工廠去年春天就停了工,當然不發工資。

媽媽待的被單廠年前倒是上了七八個月的班,喝臘八粥時一向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廠長還露了臉,但也沒發錢,只拿廠裏積壓的被單分給工人了事。媽媽忙了大半年,最後也就是給家裏三張床換了新床單被套。

至于賣糧的錢,更加指望不上。

爸媽辛辛苦苦起早貪黑了一年,三畝六分田打回的稻刨除自家口糧,剩下的全拖去糧管所,結果扣掉三糧四錢(農業稅及農村各種常規攤派費用),糧管所的人就丢給爸媽兩毛錢。

只夠買根冰棍。

別說家裏封了頂就沒錢再粉刷的二層樓了,連他們姐弟三人這學期的學費,都是過年時爸媽分頭跑了好幾家才借到的。

要不是實在找不出錢給他們交下學期的學費,爸媽也不會插完秧就出去闖生活。

媽媽絮絮叨叨:“晚上關好門窗,別放人進來。雞要好好喂,蛋別留,你們要吃蛋。地裏的菜夠你們吃就行,千萬別挑糞,澆水就行。等我們家來再說。”

江海潮拼命點頭:“我曉得了。”

媽媽還想再說什麽,一直擡手看表的爸爸開口催促:“走唻,再不走要沒車子了。”

媽媽突然間發火:“走走走,你拍拍屁股走人輕松的很,你管過一天我們娘兒的死活嘛?”

爸爸被罵得起身去廊下推自行車:“走唻,再不走真來不及了。”

今天媽媽的炮火像是被什麽液體泡散了,發火都半途而廢。

她起身,抹了把臉,招呼女兒:“海潮,你跟海音把車子推回來。”

江海軍一看姐姐跟爸爸媽媽都出門了,立刻喊:“我也去。”

媽媽勉強笑:“行哎,你要曬成黑皮随你。”

往常爸媽都騎車帶他們上街,但今天每輛車後座上都捆着大大的蛇皮口袋,他們只能跟在自行車後面走。

太陽已經升到頭頂,烈的很。路旁的栀子花失了精氣神,蔫頭耷腦,連村口的狗都趴在地上吐舌頭。

天太熱,江海潮以為從家裏到鎮上汽車站的這段路會度日如年,結果她還沒和妹妹說兩句話,就聽到媽媽喊:“和平,快點。”

中巴車門開了,售票員在門口伸出半個腦袋:“快上車,馬上開了。”

爸爸趕緊停下自行車,一手一個蛇皮口袋往車上擠。合上的車門差點夾到他。

車子咆哮一聲,瞬間沖上馬路。

江海潮正跟妹妹手忙腳亂地扶自行車呢,就吃了一嘴巴的中巴車廢氣。等她們“呸呸呸”擡起眼,只瞧見媽媽正費力地從車窗擠出腦袋來,沖他們喊:“在家聽話,把門關關好。”

車子呼嘯而去,幾乎是眨眼的功夫,就變成了個小黑點。

江海潮愣了半晌,下意識地回頭看招牌,白底的招牌上刷了黑漆,是五個大字:湖港汽車站。

她心裏模模糊糊冒出個念頭:中巴車把爸爸媽媽帶走了。

她早知道的。

她才知道。

汽車站的售票窗口開着,裏面的售票員一邊看電視一邊打毛衣,三三兩兩的人湊上去問車票。

旁邊賣冷飲的小販推着自行車大聲喊:“冰棒馬頭牌,要吃快來買。”

汽車站前的大槐樹上,知了正聲聲叫着夏天。

一股說不清楚的情緒湧上心頭,江海潮覺得不應該這樣的,電視上爸爸媽媽走了,他們應該哭哭啼啼的。

可她一點也不想哭,甚至不知道為什麽要哭。爸媽不在,好像也沒什麽大不了的。爸爸出差,媽媽加班還有爸媽每年挑圩時都不在家啊。

突然間,售票窗口傳來“千年等一回,我無悔啊啊啊……”

江海潮和江海音姐妹倆眼睛一亮,不約而同:“《新白娘子傳奇》!”

上次縣電視臺放的時候,剛好趕上收稻子,她倆落了好幾集!

要命了,小青跟那個公子到底怎麽樣了啊。

姐妹倆二話不說,直接踩自行車掏螃蟹(車太高,只能從二八大杠下伸過腿腳去蹬車)往前奔。

江海軍還戀戀不舍地瞅賣冰棒的呢,轉眼看倆姐姐跑了,吓得在後面撒開腳丫子拼命追:“姐,你們等等我!”

他明明什麽都沒說,大姐二姐怎麽知道他想吃冰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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