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少年說罷便在樹下坐了下來，他幹淨修長的手指輕緩地打開了那本書，翻了幾頁，少年開始朗讀：

“當我還只有六歲的時候，在一本描寫原始森林的名叫《真實的故事》的書中，看到了一副精彩的插畫，畫的是一條蟒蛇正在吞食一只大野獸。”

……

其間太陽越升越高，陽光透過樹木枝葉構結的大網篩漏下影影綽綽的金色光斑，光斑灑落在少年的身上，好像有一種書裏的童話故事般夢幻的感覺。

我聽得入了迷。

暮色降臨的時候，少年合上書本，起身離開了。

我忽然覺得我的心就像這塊小山坡般空蕩蕩的，如銀霜般的月亮高懸于空，添了幾分悲涼。

第二天，少年又來到了蘋果樹下，繼續朗讀《小王子》 ，當少年讀到小王子喜歡看日落，小王子有一天看了四十三次日落的這部分內容的時候，我為小王子感到難過，小王子一定比我還要孤獨許多倍吧，至少我還能和樹下的少年一起看日落，小王子真的好可憐。

第三天，少年再次來到樹下，繼續朗讀《小王子》的故事 。

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第七天，第八天······

有一次，少年迎着夕陽，讀完點燈人那一章的的最後幾句話，然後合上書本，起身，擡頭望了一眼我所在的方向，我的心“咯噔”一下。糟糕！少年看見我了嗎？他會不會把我摘下來？

我的擔心似乎是多餘的。少年很快收回了視線，往暮色中隐約可見的藍色房子的方向走去。

······

還有好幾次，當少年讀到小王子與狐貍、以及小王子與玫瑰的故事的時候，少年經常會稍微停頓一段時間，定定地，一動不動，神色有點悲傷，仿佛在回想什麽，仿佛陷入了沉思，又仿佛為誰而悲傷。他在想什麽呢？我很想知道。

少年幾乎每天都會來到這裏朗讀那本《小王子》的內容，而我越來越期待後續會發生什麽樣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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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一天天地就像書頁很快翻了過去。

7月，少年讀完了《小王子》，接着朗讀了《愛德華的奇幻之旅》、後來還讀了《詩經》……

可我最愛的還是那個《小王子》的故事，我印象最深刻的內容是小王子悉心照顧了那朵玫瑰花，因為有了小王子的悉心照顧和陪伴，所以它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一朵玫瑰花。我想也許我是幸福的，因為我在這裏有樹下的少年陪伴着。可是少年會是那個“小王子”麽，而我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玫瑰花”麽？我不知道。每一次，我看見少年只身一人前來這裏。他似乎一個人住吧。有時候，我在想：少年他知道樹上的我的存在嗎？

還有一次，少年沒帶書，只帶了一把古筝來。

少年彈的曲子悠揚動聽，我之前從來沒有聽到過那樣的曲子，乍聽悅耳優美，細聽深沉至不可言。

一個個音符從少年修長有型的手指間不斷跑出來，弦音陣陣注入我的身體，我感覺我身軀中的液體灌滿了很有張力的因子，它們在我的汁液裏頭跳起了舞。它們跳着舞蹈的時候，我瞥見少年額間若隐若現的如山丘般不平的皺紋，我多麽想上前去捋一捋它們。少年他在憂愁什麽呢？我好想知道。

我忽然就覺得很悲傷。我的悲傷大概是因為少年在樹下朗讀書籍的時候，偶爾會有鳥兒飛上少年的肩膀，而我不能；地上的草長到可以纏絆住少年的腳，而我不能；少年的影子和樹的影子站在一起，而我不能；浮曳在空氣中的細微的塵埃可以落進少年的眼裏，而我不能；蝴蝶吻過少年的手指，而我不能。在這些微不足道的細節裏，都沒有我。

我心裏頭萌生了一個願望：我多麽希望有一天，可以呆在少年旁邊，仔細瞧一瞧他的樣子，聽一聽他的呼吸，認真地聞一聞他身上的味道，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只能俯視着他。

有風游走而過，它們勸我不要愛上一個人類，因為我遲早會被人類吃掉的，或被鳥兒吃掉，或被随便什麽昆蟲吃掉。我的生命就只有短短的幾個月。

在這幾個月裏，每當夕照銜山的時候，少年就走掉了。夜色中我的寂寞如身後小溪流水般嗚咽着，我無比想念少年。我已經習慣了聽少年講故事，習慣了他的存在，習慣了有他在的時間。我不知道若在沒有少年的時間，我将如何度過，大概比小王子還要孤獨吧。

白天，我偷偷看少年的時候，我就像一個人類。而到了晚上，無人觀望的時候，我僅僅只是一個蘋果。這真是一件糟糕的事情。

偶爾有鳥兒飛過，呼叫了一聲，吓到我差點從樹上掉了下來。少年在這裏的時候，鳥兒的注意力落到了少年的身上，而少年離開之後，我孤獨地懸挂在這樹上，孤零零地與想要啄我的鳥兒作戰。少年他可曾知道，他在樹下的這些日子裏，我內心有過多少欣喜與感動，我心裏閃現過多少次的悲傷，我還翻滾過多少惶恐不安的念頭。

8月下旬，葉子們開始乘着風的護送車，有的從枝桠上紛紛落下，有的飄起來，繼而飛遠。

地上掉了許多葉子，像是許多不甘心的眼睛在等待春天，它們重疊着堆在一起，互相簇擁、懷抱着對方，它們強撐着、倔強着，我隐約聽見了它們的對話，它們發誓一起約好了，哪片樹葉挨到生命的最後時刻，哪片樹葉就要幫大家的忙仔細瞧一瞧下一個春天的樣子，直到委入泥土裏。

我看着她們，被它們的倔強精神所折服，也被它們的誓約感動了，但同時我感到很難過。

我想到了自己。

總有一天，我也會像它們一樣，從枝頭跌落，投向土地的懷抱。

因此，我常常會不安。我害怕那一天的到來。

我十分清楚我的生命期限，我知道死亡的感覺，從我的鄰居那裏聽回來的。他們形容那是一種緩慢而痛苦的過程，被鳥兒與蟲子啃噬、腐爛，然後逐漸消亡，沒入泥土中。

陽光在樹間流淌着的時候，毫無疑問，我非常熱愛着陽光，我的身體告訴我，我無法抗拒太陽，太陽是我的養分，但太陽照得我內心無比焦灼。

我真的不願意看到有陽光的日子，因為有陽光，就意味着我離成熟更進一步，意味着我将要墜落。

我害怕不知道哪一個瞬間我就會掉下來，我害怕我的身軀掉下來後會沿着這個斜斜的小山坡“咚咚咚”地滾下去，滾入附近的那條小溪裏，然後，我就再也看不見少年了。想到這裏，于是我就拼命地挪動着自己的身軀，試圖把自己的全部身軀都藏匿在密密匝匝的枝葉間。噢，不是吧，我努力了這麽久，似乎只挪動了零點零零一毫米的距離。

無論我怎麽想盡法子要躲藏太陽，我日漸橢圓且變大的身軀，都昭示着我從太陽那裏吸收了多少養分，昭示着我曾經做了多少無用功，也昭示着我迎風生長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