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十月初，深秋的辰光像一塊巨大的綢緞，沿着這山坡緩緩地鋪展開來，直到沒入遙遠的天際。

那個少年已經好幾天沒來了。今天他又來了。真好。

我還可以看見他。

真好。

這一次，與以往不同，少年沒帶書籍和扇子，也沒帶古筝來。少年枕着一個胳膊在樹下躺着，另一只手空落落地垂放在地上，我看到了他棱角分明的臉上神色淡然，就像一幅靜止的畫。不知道過了有多久，他似乎長長地嘆了口氣。

他為何嘆氣？

我想了很久也想不明白。

少年像個孩子般睡着了，他的一呼一吸，就像天上聚散離合的雲朵，綿長而輕柔。

我注視着少年的腦袋，他小小的頭旋慢慢地變成了一個漩渦，那漩渦轉了起來，越轉越快，我覺得我被漩渦吞噬了進去。

那漩渦又像倒帶的電影膠片一樣。

時間回溯到幾個月前。

五月中旬。

某天，一場夜雨過後的清晨，我從漫長的夢中醒來，睜開眼看到輕薄的光線從天邊雲層裏透了出來，濕潤的空氣逐漸變得幹燥。

我睜大眼睛觀察四周，發現我的家園坐落在一個小山坡上，周圍有幾棵樹冠濃密的榕樹、槐樹，吵嚷的鳥兒歡快地飛來飛去，背後沒多遠有一條清澈的溪流，再遠處有一棟藍色的小房子，突兀地就像一顆藍寶石鑲嵌在連綿山峰之下，有着旁逸斜出的美。

好一會兒，我才注意到一個奇怪的事實：我所在的這棵蘋果樹上只有我一個幼果，而這個小山坡上目之所及之處似乎也只有這一棵蘋果樹，這真像是一個美麗又幽默的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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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左看右看，突然發現自己有一條挺大的果蒂把兒連着枝桠，我周身已穿上了青綠色的外衣，我的身軀被盾牌般的稠密枝葉漸次遮藏，只露出一丁點腦袋。

沒錯，現在我是一個小蘋果。

鄰居榕樹說前幾天有一個穿黑袍的女巫經過這裏，向我撒了一把咒語，今天我就變成了這個樣子。

“女巫？她長什麽樣子？”我追問。

“看不清。她蒙着臉，只露出了兩只幽深的眼睛。”榕樹的表情告訴我他似乎不願意透露更多的內容。

我只好試圖用力地回想，關于之前的記憶，即使我再怎麽尋繹，也只依稀記得三月時我還是一朵粉白色的花，再往前的印象已模糊不清。

我甚至驚訝地發現，現在作為蘋果的我有了如同人類般的思想。

思想真是一種很玄妙的東西。

現在的我已經能夠輕松自如地造出很多比喻句，對周遭的一切不再是混沌不清的定義。

譬如，天上胖大潔白的雲就像個娃娃，她伸出手招呀搖啊，不一會兒，招來了一群同樣胖大潔白的雲娃娃。

譬如我所在的蘋果樹旁邊那棵老榕樹，那參天的極盛的枝葉就像一只大手，而蘋果樹就像被老榕樹攬在懷裏的密友。

譬如……

我正沉浸在思想的奇妙之中，忽然一聲歡快的尖尖的鳥叫聲打斷了我的造句。我看見有一個少年正朝着我這邊的方向走來。他身穿着白色古風長袍，身形清瘦，一頭烏黑的短發，細碎的劉海貼在額前，一雙明亮的眼睛即使隔着幾十米遠的距離也照樣閃爍着灼灼的光華，他右手執素色扇子，左手拿着一本書。

少年越走越近，只見他手上書本封面有三個金色的字——《小王子》 ，衣身腰間飄逸的白綢帶，随風飄啊繞啊，繞進了我的眼睛裏，撓癢了我的心。

少年走到我所在的蘋果樹下時，停下了腳步，擡起頭向上仰望，就在那一瞬間，他似乎看到了被樹葉遮住大半身軀的我，他微微地露出了笑容，他的聲音像附近的溪水般清澈，“嗯，就這裏了。”

那是怎樣的笑容啊！就像輕柔地春風微拂，就像花兒徐徐綻放，就像鳥兒清擺的翅膀劃開灰色的森林，就像一天中的好時。

我第一次知道，原來，傳說中遺落在人間的精靈，也許就長得像少年那樣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