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遠山寺

遠山寺

在雲曜和寧淵跟着小和尚進了裂縫後,整個空間再次合攏,于夜色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踩上從中斷裂的青石臺階。

看得出來遠山寺撤退得倉促,用來磨練弟子心境的青石臺階只剩短短一截。那顆曾經伫立在寺前,老和尚最是喜愛,時常親自來打理的千年榕樹,生生從中撕裂,如今只剩一半枯敗的殘枝。

誦經大殿,法堂……

因強行轉移,在空間裂縫中擠壓撕扯,不少地方已經塌敗。就連最重要的正殿,從中裂開一條深紋,将其堪堪分成兩半,如今只用低品陣法勉強縫補支撐着。

寺中只有稀稀落落幾位弟子,大多老态龍鐘,修為低微。兩萬多年的避世,讓本就弟子極少的遠山寺更是人丁凋零。

即便多方勢力沒有攻破遠山寺,但還是留下不可磨滅的痕跡。

這裏是遠山寺,但又與雲曜記憶中的有太多不同。

“方丈身有不便,只能在禪房中靜候,望施主見諒。”

小和尚停在一處清幽的禪房前。

本該進去的雲曜難得遲疑了,縱然知道不可能,他還是問: “方丈可是明淨大師”

小和尚垂首施禮: “阿彌陀佛,明淨大師已于五萬多年前坐化。”

是坐化。

不是得道。

雲曜呼吸微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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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會

老和尚不是已經半步飛升,窺得大道了嗎他怎麽會坐化!

“小僧對五萬多前的事知之甚少,若施主有不解之處,可前去一問方丈。方丈于此,就是為了等施主。”

雲曜往前走了一步,可察覺一直在自己身側的人沒有跟上,失了主心骨般轉頭看向寧淵。

寧淵托住雲曜後腦,安撫地揉了揉: “方丈有事想對你說,我不便進去。”

看着雲曜進了禪房,小和尚對寧淵道: “施主,請随小僧來這邊先坐坐吧。”

寧淵看了眼小和尚所指之處,就在禪房側邊,便颔首跟了過去。

“這是”

伫立在石桌旁,參天的菩提樹一半枯敗一半茂盛。其上綁了許多清脆的小鈴铛,那半尚且繁盛的樹幹更是垂下一個十分精致漂亮的秋千。

小和尚為寧淵倒上一杯熱茶: “此乃我寺菩提古木。只是兩萬多年前強行轉移傷了根基,此地又無靈脈,靈氣不足,故而漸漸枯敗了下來。”

觀其形,這菩提樹只怕已有百萬年。

菩提樹于佛家意義非凡,奉為佛家聖樹。不用想,也知道這菩提樹對于遠山寺意義非凡。可細細再看,就能發現菩提樹上各處殘留的些許深淺不一的貓抓痕。

“這秋千”

無論鈴铛,還是上面的秋千,并無半點灰塵。看得出來寺中的人必時時打掃,但從痕跡上來看,這些物件的時間并不短。

“是明淨大師綁的。”小和尚對于自家聖樹綁上這些不端莊的小玩意,很是平和地道: “那位施主喜歡待在菩提古樹上面,大師怕他無事發悶,于是在古樹挂了鈴铛,又綁了秋千。”

這是特意為某只虎崽子做的。

身為德高望重的高僧,亵渎了心中最為恭敬的聖樹,就為了讓雲曜開心。像長輩寵着自己不懂事的小輩,所有珍惜異寶全捧到他手中。

這瞬間,寧淵好像看見了五萬多年前,某個惬意慵懶的午後,一只藏在菩提樹上的貓崽子無聊地撥弄着上面清脆的鈴铛。

即便最喜歡的榕樹沒了,大殿傾塌,古樹衰敗。可雲曜喜歡的鈴铛和秋千都還好好的,一塵不染。

“從明淨大師開始,方丈都會讓我們每日認真打掃,就怕哪日故人再歸,舊人舊物皆不在,徒生傷悲。”

*

踏入沉寂的禪房,靜坐在蒲團上,半垂着的方丈聽見動靜擡起頭來。

枯如槁木,形如走屍。

皮肉幹如樹皮,身上每一塊骨頭仿佛一碰就碎,整個人宛如曬幹的死屍。

分明十分恐怖的人,卻在露出那雙平淡慈祥的雙眼時,一下整個人溫和了起來。

“曜大人。”粗糙沙啞的聲音強行帶出幾分跳脫。

猛地将雲曜記憶拉回五萬多年前。

在老和尚帶他回寺的這天,一個頗為俊朗的小和尚沖出來,指着他,尖酸刻薄地罵: “方丈,為什麽一定帶這個大麻煩回來!”

老和尚素來慈悲的臉難得微沉: “明遠,勿要口出惡言。”

這是他和明遠的第一面。

一人一虎,互相看不順眼。

之後明遠更是時時找雲曜的麻煩,偏生又打不過雲曜,于是只能去找老和尚告狀。

“方丈!這人居然跑到聖樹上去!太過分了,他怎麽可以這樣!”

“我管你是什麽東西,滾出遠山寺!這裏不歡迎你。”

“曜大人呵,他也配叫什麽曜大人我看叫小人還差不多,除了修為比我高一點,他還會什麽”

“喂!後山熟了的果子,路過順手摘的,多出來不要的,你吃不吃”

“你什麽離開遠山寺這裏不适合你。”

“走好啊,走了就別回來了!”

……

“明遠。”雲曜嗓音顫抖,他怎麽也沒想到,等着他來的方丈竟是明遠。

這是老和尚的親徒。是接他回遠山寺時,最是不贊同,最讨厭他,也最他讨厭的一個小和尚。更是天資一絕,不過百歲便已元嬰,五萬多年前便內定的下一任主持。

“曜大人還記得我,真好。”明遠彎起雙眼: “許久未見,曜大人,明遠終于等到你了。”

“為什麽為什麽你還在這裏老和尚呢為什麽他會坐化”

就像老和尚不該坐化,明遠不該還在,大乘大能的壽命不過萬餘年。

五萬多年了,那時就已元嬰的明遠,不論修為遇見瓶頸,還是本該飛升,都不該此時還留在這裏。

雲曜運起靈氣把向明遠的脈搏。

在看見體內支離破碎的丹海和無數強行嵌入內裏,密密麻麻重疊的陣法後,雲曜怔怔張着唇,淚水一下掉了出來。

拘魂陣!

是拘魂陣!

是魔修用來淬煉生魂,一道就能讓人痛得生不如死,如同在神魂釘下萬釘,硬生生将脆弱魂魄釘死在體內的拘魂陣!

是的啊。

本該早已走的人怎麽還能留到現在

因為當初那個口口聲聲說着讨厭他,每時每刻都恨不得他離開遠山寺的小和尚,感應到天道的號召。快要飛升時,為強行留在修真界,生生自廢修為,碎了丹海!

斷了飛升路,更是斷了自己的性命。

可即便這樣,有了大乘巅峰軀體的他還是只能活一萬多年。

這一萬多年來,他久等故人,可故人遲遲不歸,眼見壽命降至。于是他讓人往體內生生打下一道道拘魂陣,拘着這道殘魂,從五萬多年前等到了如今。

所幸,在最後關頭,他等到了。

“曜大人,不哭,你可是威武神勇的曜大人,怎可輕易落淚”

曾經嘴毒任性的小和尚,此時慈藹地看着雲曜。其實他從沒有讨厭過雲曜,只是少時心性,過于擔心遠山寺,所以說話難聽了些。

這可是只才幾百年歲,別說神獸就是妖修中也還未成年,是他們遠山寺上上下下,連聖樹都十分喜歡的虎崽子。

喜歡都還來不及,他怎麽可能會對雲曜生厭呢

他想摸摸雲曜,但體內最後一道能打入的拘魂陣也快失了作用,他已經沒有多餘的力氣了。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從來不會認錯,高傲着仰起頭顱的雲曜此時此刻哭得泣不成聲,一聲一聲說着對不起。

怪他,都怪他。

如果不是他一意孤行,如果不是他犯蠢,如果不是他太沒用被囚絕靈海。老和尚不會坐化,遠山寺不會被群起而攻之,明遠不會為了等他落到不人不鬼的地步。

“世間難有兩全之策,人生數年,萬事不過取與舍。曜大人為何自責為何說對不起”

“明遠在此等候,就是想告訴曜大人。無論結果是好是壞,這都是師父,我,遠山寺自己的選擇,與曜大人無關。”

“師父坐化,是因其生了雜念有了心魔。明遠在此,不過是想再見故人。遠山寺退隐,乃大勢所趨。曜大人從未對不起誰,無需抱歉。”

以前讓雲曜別再回來,恨不得雲曜離開遠山寺的人,說: “曜大人,只要遠山寺還在,這裏便永遠是你的家。”

聽見禪房再開的聲音,寧淵和小和尚同時看去。

見着雲曜眼睫濕潤,眼角,鼻尖通紅。寧淵眉心一蹙,攬過雲曜,後者抓住他的衣袖,順着将臉緊緊埋進他懷裏

“明清。”虛弱腐朽的喊聲從內傳出。

小和尚對着雲曜他們施了一禮,進了禪房。

“師父。”明清跪在明遠前。

他們都知道,最後一道拘魂陣的靈氣快散了。

這具早該化作塵土的身子和受盡萬道魂陣折磨的殘魂,已經經受不住任何的陣法。

明遠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孩子,眼中滿是心疼無奈,雲曜一事于他已結,他現在最放不下的就是他這個尚不及弱冠的徒弟。

“小離,你可曾記得為何予你法號為清”

清也,亦為淨。

六根清淨,不染雜念,不生妄欲。

俗名蘇離的明清低下頭: “是弟子無能,生了不該生的妄念。”

明遠閉上眼。

明清本是他十幾年前自修真界中試圖打探雲曜消息時,順手救回來的一個小孩。

當時,尚為蘇離的明清被村民認定為天煞孤星,要将其燒死。

他心生不忍,從火堆中救下這小孩。

大抵遭遇太多,那時他就發現年僅五歲的小孩生有慧根,最适合佛修。

帶回寺中後,取法號為清,做了他的弟子,在如今遠山寺中輩分一躍成為最長。

很快他發現明清不止有慧根,修煉天賦更是恐怖。即便在遠山寺轉移到的這等靈氣匮乏之地,竟年僅十八就已結了金丹。

他生幾分惜才心思,提前允了明清進入後閣。裏面有從古至今所有主持,大師,長老的舍利,其中包含他們生平心得,這才是遠山寺最重要的傳承。

明清用了一個半月便全部融合吸納。

明遠再次驚于明清天資,卻忘慧極必傷,揠苗助長。誰能想到,本無欲無求,看破塵世的明清,在親身從各位長老舍利中歷經遠山寺從輝煌到頹敗,竟是生了不甘。

他可以接受遠山寺日漸落敗,因為他知道這是遠山寺随緣所致。可他不能接受遠山寺受小人污蔑,被迫帶着罪名最後湮滅在修真界中。

“遠山寺有自己的命數,頹勢無法抵擋,是去是留,早已注定。明清,逆天而行的後果不是你能承受的。”

明清俯下身: “明清知道,可師父說過萬事由心。既是明清自己的選擇,付出什麽都是應該的,師父不也是這樣嗎”

明遠能為了先師遺願,為了避免故人心生愧疚,所以選擇自毀,苦守于此。

那麽明清為什麽不能為了撫養她長大,給了他前所未有關懷的遠山寺而拼一拼

他不會讓日暮西山的遠山寺消失在修真界中,他要讓遠山寺重回往日榮光,他還要讓昔日将遠山寺逼入如此境地的宗門勢力們親眼看着遠山寺再度崛起。

“罷罷罷。”明遠長嘆: “我勸不住師父,又有何臉面再來勸你只願我的徒兒從此往後,通順無阻,永世無憂。”

澄澈的雙眼倏然發紅,明清深深往地上一磕: “弟子定不負師父所望。”

“師父窺探天機蔔算曜大人吉兇,從而遭其反噬,生了心魔才含恨離去一事,莫要告知他人。”

“明清明白。”

當夜。

拘魂陣散,明遠心願已了,于禪房中坐化。

鐘聲長鳴,身披方丈袈裟的明清于殿中帶着不到百人,放眼望去幾乎全是垂暮老人的僧人為其念誦往生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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