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千載

千載

人的欲念有多大?莫秋山覺得,是了無邊際的,它可以使人奮進,也可以使人堕落于無形。

大理寺獄關押的人不少,個個令人棘手,但今天這位,是他從未設想過的人物,也是他頗為惋惜的一人。

許澤倖,度支尚書,徇私舞弊,知情不報,利用私權與侄子許文言勾結淞、喻兩州謊報稅收,走私官鹽……

莫秋山翻閱案卷,重罪已證,輕罪待審。心下輕嘆,這是他辦案以來最容易的一個,至此,終究是難逃一死。

放下折子,莫秋山拿起許澤倖親筆寫下的供述,起身出了門去。

大理寺獄裏有些昏暗,莫秋山走到關押許澤倖的地方,用衙役給的鑰匙打開牢門,只見許澤倖背對他端坐在石床上,花白的發絲墜在耳畔,稍顯淩亂,囚衣被他整理得一絲不茍,覆上的髒污也仿佛成了點綴,單薄的布毯整齊的疊放在床頭,那是前幾日莫秋山送給他的。

他側仰着頭,盯着碗口大小的窗洞,時不時咳嗽兩下,聽見聲音也不曾回頭,好似陷入了沉思。

莫秋山端着筆墨托盤彎腰進去,在許澤倖身後站立片刻,方才出聲,“大人,何至于此?”

聽見莫秋山的聲音,許澤倖這才動作,他轉過身來,對莫秋山笑了笑,“莫少卿來了,我以為誰呢。”他一片坦然,好像落魄的不是他一般。

雖說這大理寺獄不是想來就來的地方,但官大壓人,這些時日來嘲諷他的也不是沒有。人人皆道莫秋山行事随性,他亦然,只是近日接觸,他卻不這樣覺得了,這人啊,心中有一套自己的立世手法。

許澤倖面向莫秋山盤腿坐着,他說:“該說的我已交代,少卿今日前來,還有何事?”

莫秋山:“我看了許大人的證述,筆若游龍,辭藻通暢,寫得很好。”

“哈哈哈哈。”許澤倖大笑,“莫少卿今日,也是來嘲諷我的嗎?”如今他為魚肉,人人皆可刀俎,贊他,又有何用?

“不是。下官覺得,大人的證述雖清,但做這一行久了,下官不得不嚴謹一些,證詞不從當事人口中聽到,下官心中不安。”莫秋山這話,如此場景說出,略顯不近人情。

許澤倖拍手,“少卿果然嚴謹,只是如今我已不是官身,少卿自稱下官,折煞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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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說笑了,旨一日未下,大人便還是大人。”

瞧着莫秋山翻開自己寫下的供述,許澤倖輕嘆,“少卿若不嫌唠叨,我便給少卿說說吧。”

“多謝大人配合。”

許澤倖的曾祖以孝舉入仕,雖陸續有人為官,但都未有作為,到他這一代也才堪堪爬上三品,家中長輩卻已老的老,死的死,也沒留下太多東西,他便接了這頂梁柱的擔子。

他年輕時忙于政務,想着只要自己爬得夠高,家族興旺就不再是難處,如此,成婚也晚了些,只與妻子育有一女。

忙着建功立業的他,族中庶務也耽于看管,致使族人松散,不知上進。

唯一一個稍有出息的是他侄子許文言,他幫忙奔走,終是得留皇城當了京官,他想,留下就好,他升得快,侄子打好根基,穩步慢走就行。

這一留,沒幾年他侄子就坐到了司門侍郎之位,他心裏是高興的,家族重責,終于不是他一人來擔了。

可他沒想到的是,許文言竟會如此大膽,以職之便走私,勾結外官謊報稅收,這可是要牽連族人掉腦袋的重罪,若不是出了差池,運貨時被官家查到,許文言兜不住了來求他,他至死也不可能知道。

要說許文言沒借他之名,他是不相信的,可事到如今,一旦暴露便是族禍,他打罵許文言也無用,今年族中有幾人參考,都是不錯的後生,絕不能出半點差池。

但他能怎麽辦?他只能自掏腰包去解決了。可曾祖耕讀出生,祖父與父親未至四品,到他這裏,位分越高,禮尚往來這塊就越講究,他要如何拿出這一大筆銀錢?

在書房關了幾日,事情越發急迫,直到那天,他夫人去書房找他,與他商量女兒的婚事,他才恍然,女兒還有一筆嫁妝。

他內心糾結,終是與夫人說了,可夫人不同意,女兒不日便要出嫁,怎可挪用嫁妝。不得已,他與夫人說了許文言的事,面子再大,也抵不過家破人亡,夫人同意了,這事也得以解決。

女兒歡喜出嫁那日,夫人淚流不止,他亦然,嫁妝減半啊,怎可了得,禮單可是送過的,這不是弄虛作假嗎?他愧對妻女啊!

他們換了箱子,卻不敢告訴女兒,他不敢想,如若事發,女兒如何立足,他們如何示人。他內心煎熬,卻也有千般無奈,他亦沒想到事發如此之快。

他雖三品,但女兒就此一個,考察良久,終是決定讓她下嫁,至少,能護住她些。

那是女兒嫁過去的第二個月,嫂子們玩鬧,說要見識見識她的嫁妝,她拿着禮單打開箱子,卻與所見不一,衆人唏噓。

她後悔把女兒養得過于單純,此時不想息事寧人,關起門來內裏解決,卻懷疑起了府裏人,他收到消息時,事情已經鬧大了,衆人皆知。

他把女兒接回家來住了幾日,自己也被同僚嘲了幾日,就連今上也贊他清廉,笑他愛面子,他沉默認下,卻收到了意料之外的驚喜,他得了聖上的賞賜,此事也就此落幕。

可虛聲的贊頌,終是抵不過關上門來認真過活。女兒在夫家的日子并不好過,妯娌排擠,下人不敬,與他哭訴,他能管一次兩次,卻管不了一生,慢慢的女兒也不說了,偶而來一兩次,也是什麽都好,他以為日子這麽過下去,也算順遂無虞。

所以女兒死訊傳來那日,他是不願相信的,說什麽病殁,他去看時,脖子上的勒痕清晰可見。

他震怒,準備叫人問過之時,被親家阻止了,他得知,許文言并未收手,甚至與章家勾結上了。他渾渾噩噩的回到家裏,夫人與他哭訴,說他無能,他也覺得。

冷靜過後他下令徹查,族中半數之人都已參與其中,包括将要參考的幾位,包括族長。

他茫然,不知何時起始,他付諸大半生想要興盛的家族,竟是與他之願相違也,如此,他便也失望了,下定決心分族之後,他替許文言保駕護航,錢財越來越多,手中越發寬裕,可女兒沒了,夫人也與他離了心,不到一年,憂思過重,纏綿病榻間,也去了。

遭到彈劾那日,他心中毫無波瀾,皇帝問罪他認了,禦史臺的彈劾之證,是他親手所奉,大理寺的述證之詞,亦是他親手所為,他此生,愧對妻女,再無怨悔。

監獄裏,莫秋山落下最後一筆,把紙遞給許澤倖,“大人請看,如若無誤,還請大人配合。”

許澤倖接過紙筆,看了一眼,端正的寫好自己姓名,按下手印,他說:“少卿大人說我字好詞優,大人這行文筆法,也是頗具風骨。”

“大人謬贊。”莫秋山收好筆墨放置一旁,端站在許澤倖面前,行一揖禮:“文人如竹,虛心有節,大人縱然淪落如斯,卻存君子風骨,秋山敬佩。”

他确實敬佩,許澤倖給的罪證過于完整,走私路線,稅收賬本,來往信件,時間地點,涉及人員,包括他分毫未動的贓款,無一不有,無一不全。

或許,從始至終,都是一場棋局罷。

許澤倖沒有說話,他如今無所求,無所謂。

莫秋山收好筆墨,轉身出牢籠之際,他背對許澤倖說:“當年尚書大人主張降賦減稅,使得百姓安居樂業,如今鄉間行走,依然有百姓記挂着您,縱使大人心存死志亦無法開脫,但您之功,惠及千載,他年若賦史書,一撇一捺間,本官篤信,必有大人一筆。”

牢門上了鎖,許澤倖危坐其間,仰首大笑間,窗洞裏斜刺下來的光,剛好照在他的肩上。

此生,無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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