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攻心

攻心

“大人,起風了,回吧。”

四角亭下,謹言抖開披風,為莫秋山搭上,勸說久病初愈的人回房。

莫秋山随手扔下魚食,池子裏的魚兒擺尾争搶,你來我往,好不熱鬧。

莫秋山看着游魚出了神,思緒飄散間,他自語道:“昔有鹣鹣鲽,比翼在湖天。如今別淮上,南柯浮夢眠。”

謹言站在一旁,他知曉,大人這是又想夫人了,他沒說話,主家的事兒,他一個下人,不敢多嘴。

莫秋山理了理衣襟,道:“回吧。”

莫秋山近日遇到一人,長得與蘭歌有幾分相似,他嗤笑,只想滅了那些煩人的玩意兒。

他手裏有些東西,夜間坐在書房查看時,不由深思:世家,如盤根錯節之參天古木,硁硁然不可動搖也。

“不可動搖?”燈火閃爍,他說:“參天樹木,必有其根。”可……根在哪兒?

……

兵部侍郎錢仲玄,武舉入仕,所犯之罪,受賄,謀殺,屯田,養私兵……可謂是膽大包天。

莫秋山見過錢仲玄,那時他剛入仕,錢仲玄任庫部司主事。

一日放衙,他去城南給蘭歌買糕點,見錢仲玄對一公子點頭哈腰,那公子走時,給了他一些銀錢。

轉頭看到莫秋山時,錢仲玄愣了一下,莫秋山與他點頭,他卻忽地低頭跑了,見此,莫秋山也是一愣,心下感慨,有些考入這京中的官,倒不如那些世家子來得快活自在。

自那之後,莫秋山很長一段時間沒再見着錢仲玄,偶爾相遇,莫秋山也未把人記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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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下人多了去,不是每一個見過的人,他都必須記住。

直到近日,禦史臺一封劾奏遞上,皇帝震怒,下令徹查,越查越深,牽扯的人也越來越廣,甚者,有世家也參與其中。

翻閱手裏的案卷,莫秋山還是感慨,錢仲玄,仕途不易,但這,不是他觸犯律法的理由。

大理寺獄。

莫秋山負手站在昏暗的獄間,錢仲玄坐在石榻上,曲着一只腿,背靠牆壁,滿臉漫不經心。

見莫秋山來,他諷笑,“少卿大人來了,果然,無論看多少遍,我還是一如既往的讨厭你那張不可一世的臉。”

莫秋山反譏,“要你喜歡?呵,我看不上。”

食俸祿者,為國為民。莫秋山有時總是不懂,這些個人,學半輩子,考半輩子,好不容易中了舉,入了仕,不想着辦實事,只一心鑽研如何往上爬。

再想想,這也沒錯,畢竟人往高處走。可官居高位的,又為何還要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或許,是野心作祟,可百姓已然安居樂業,誰又會喜歡戰火流離呢?

錢仲玄就那麽直愣愣的看着他,“莫秋山,你們這些世家子,都是你這副高高在上的模樣嗎?”

他可太熟悉這副面孔了,他接觸過的、需要讨好的,都是這副模樣,眼裏藏着不屑,卻又享受那種被人追捧的感覺,以前他常想,不屑為何不避開,為何還要忍着惡心,邊看邊厭惡呢?

後來,他了解了,誰不願被高高捧起?他也享受那種被人追捧的滋味,他也喜歡那種紙醉金迷的感覺,曾經看不起他的人,都被他踩在腳下,他如何不沉醉!

莫秋山對這人,着實沒什麽好感。“我只問一句,那女人,可是你安排的?”莫秋山聲音冰冷,蘭歌是他不可觸碰的逆鱗,凡是玷辱了她的,都該死。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錢仲玄沒有正面回答。“我倒不知,莫少卿竟這般重情,可惜,尊夫人,死得早了些。”

莫秋山負在身後的手,拳頭緊握,他怕他忍不住,忍不住把這東西弄死了。

許久,他輕笑一聲,“我是不如錢大人薄情,也不如錢大人會鑽營,畢竟我做不到抛妻棄子,也做不到腆着臉回去把子女送出來聯姻,為了仕途,錢大人多努力啊,可終究,還不是成了個……”莫秋山停頓,審視的眼神從上往下打量,又堪堪停在錢仲玄臉上,然後緩緩啓唇“階下囚。”

錢仲玄還是那副滿不在乎的模樣,莫秋山也不急,他這人,多的是耐心和時間。只聽他說:“錢大人,這世上有幾個人像你一樣啊,越是輝煌,就越是忘不了自己曾受到過的屈辱。”

“但你知道的,這盛京城裏,瓦片落下來砸到的人,誰不是公子王孫皇親貴胄?錢大人兢兢業業的往上爬,蠅營狗茍半輩子,終于小有成就了,可我聽說,你還是不敢與嚴家交惡呢。”

莫秋山說到此處停了下來,錢仲玄擡頭盯着他不說話。

莫秋山一笑,“對,就是你手下那個經常忤逆你的嚴尚鋒,聽說你很想入人家的眼,可人家是什麽?百年世家,你算個什麽東西。”

嚴家,莫秋山默想,以文傳家,紮根京都百年,兩朝交替之時舉家遷入南方,新朝伊始又遷了回來,陸續有人進入仕途,雖都沒有太大作為,但在這京都,也不是輕易便能招惹的。

莫秋山:“聽說那日你被趕出門,轉身就去了陶家,就是那個需要攀附你,想把姑娘送你做妾的陶家,聽聞當日錢大人好不威風,我很好奇,滿足你那懦弱又自卑的虛榮心了嗎?”

“莫秋山!”錢仲玄咬牙切齒。

莫秋山又怎會理他,他的蘭歌,不能容人置喙半分,既然觸了,就得接好他的報複,說話嘛,誰不會。

“我想是沒有吧,人是貪心不足的,這些年來,想必大人也覺得麻木無趣了。但這城裏,你看不慣的還有很多,欺辱過你的還沒受到懲處,你妄圖去找的攀附,找到了嗎?沒有吧,不然你怎麽會在這裏呢?畢竟大人你過于謹慎小心,總是不願交付全部的。”

“但大人你說,這是哪兒啊?”這次,莫秋山留了時間,他在等錢仲玄開口。

錢仲玄也如他所願,“哈哈哈哈……他們說得不錯,莫少卿,确實善用心計。”說完這句,他又不開口了。

莫秋山說的每一句話,都直擊他內心的不堪,他确實欺軟怕硬,這大理寺獄,他是怕的。他知道他會死,但比起死亡,他更害怕的,是死亡之前生不如死。

他有自知之明,與其做無謂的掙紮,不如就這樣吧,再糟糕的日子他都經歷過,這些算什麽。

莫秋山見他又不語,又接着說:“這是盛京!裝瘋賣傻的很多,真正愚鈍的又有幾人?夜深人靜時,大人幻想過嗎?用各種不同的手法,為自己複仇。”

錢仲玄心裏還是起了波瀾,他想過的,他想過!可當天亮之時,他去見着那些人,卻發現人家從未把他放入眼中,他布了一個局。

那日他提着費盡心思弄來的異寶去了嚴家,低聲下氣的賠禮道歉又獻計,嚴家那群人終于給了他一些好臉色。

這種低三下四的日子,讓他想起了剛入仕時的屈辱。于是他悄無聲息的,把嚴家最出息的公子約出去,把他綁在船頭,看着他驚恐的求饒,他內心是爽快的。

他也曾這麽求過,原來被人祈求的滋味是這樣的,可惜,他不準備放過他,他記仇,睚眦必報。他把嚴家公子墜着石頭沉入水底,船也燒了,灰燼都處理了,時至今日,嚴家公子還沒被人尋到呢。

錢仲玄面目猙獰,莫秋山十分嫌棄,“你惱羞成怒,終于放出了心底關押的惡鬼,用你想過的手段,在人身上走一遭。你自認為大仇得報,你很開懷,可開懷過後,你又是怎麽想的呢?”

錢仲玄怎麽想的?他害怕了,可開弓沒有回頭箭,他依舊伏低做小,該如何便如何,嚴家報了案,但他那般謹慎,只要他不說,沒人會知道!

一邊,莫秋山的聲音随着他的心聲響起,“一條條去理順他們的關系,當想到其中有你得罪不起的人時,你慌了,你不知道該怎麽做,你只能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走在街上,站在陽光下,你還是那位風光無限的錢大人,可面具戴久了,總有掉的時候。”

是啊,怎麽會不掉呢?錢仲玄又殺了人,那日皇帝大怒,刑部去拿人時,嚴家小公子早已斷氣,在廟裏,在禪房。

錢仲玄想,那小公子真讨厭,總能洞悉人心,說話也過于刻薄,卻癡迷誦佛念經,他想,這樣的人,怎配?

但他還是帶小公子去了京郊,那個偏僻殘敗的寺廟,裏面除了一個老和尚,連香客都沒有,多麽完美的地方,天時地利人和,他得手了,當他還在苦惱怎麽把屍體帶出去時,刑部來人了。

罪證确鑿,被扣押的那一刻,他是怕過的,可聽到彈劾他的折子,他平靜了,那些戰戰兢兢的日子,他終于不用再過了。

“錢大人。”莫秋山喊他,“證據擺在你面前,你認不認也沒關系了,不過你那新夫人好像早産了,你說,你那封早已寫下的休書,還有用嗎?”

莫秋山向來以牙還牙,那新夫人,甚得錢仲玄喜愛,可他又怎會知,那亦是人家給他做的局,不然,這世間哪那麽容易找到如此契合的人,甚至……完美得沒有缺陷。

“莫秋山!”錢仲玄從石榻上下來,沖到莫秋山跟前,想要動手。

莫秋山一腳便踢開了他,門口的衙役拔刀沖了進來,錢仲玄被制服,押跪在地,他大喊:“莫秋山!你斷你的案,為何要來阻我!稚子何辜,你陷我家眷于刀架之上,她若啼血身死,你就不怕午夜夢回時,他們來找你問冤嗎?!”

莫秋山譏諷:“誰能與你相比?惶惶如喪家之犬,戚戚如過街之鼠,不齒于人!你問我怕不怕?那我告訴你: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何懼哉!”

錢仲玄還在破口大罵,莫秋山卻已走出大理寺獄,與一眼生的官員錯肩而過之時,他想,百年樹木又如何,當根部被蟲蛀空,一指,便可使之傾塌。

法理在上,天理昭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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