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史冊

史冊

太師府。

今日是太師杜北橋的八十壽辰,京中四品之上的官員盡乎齊聚于此,鐘鳴鼎食,往無白丁,大盛之家,不外乎此。

水榭上,一衆來客談古論今,引經據典好不熱鬧。

都是朝中之人,難免聊些策論,談到許澤倖之時,都官尚書蔣青源問坐在角落裏莫秋山:“聽聞當年,許澤倖案是由莫少卿一手辦理的,可有此事?”

在場衆人看向莫秋山,莫秋山颔首,“正是。”言罷便不作聲。

衆人相觑,莫秋山這人向來嘴嚴,別人問他話,要麽笑而不語,要麽冷冰冰的吐一兩個字,實在讓人難以續言。

蔣青源旁邊的內史令褚良渚伸出胳膊輕輕拐了拐他,他垂眸斜了褚良渚一眼,繼而問:“聽聞當年許澤倖将功贖罪,交出全部證據,不知可否為真?”

他們的小動作被莫秋山看在眼裏,這一切,不過是前些時日,他在殿上提出,許澤倖功大于過,應表列史冊罷了。有人認同,有人反對,朝堂向來這樣。

就此事吵了幾日還未有個結果,平日無事也聚不起來,今日趁着杜太師壽宴,這些個朝臣,就等着這遭呢。

莫秋山點頭,“真。”

他答一次,令人沉默一次,咋還越說越少了呢?蔣青源問不下去了,反手扯住褚良渚衣袖,褚良渚手往回收,試圖甩開他,蔣青源捏得越緊了。

褚良渚咽了下口水,這黑臉他也不想招惹啊,但試着越來越緊的衣袖,他只能硬着頭皮問:“聽聞莫少卿與許澤倖私交頗深,可有此事?”

莫秋山:“點頭之交。”

聽到答案,褚良渚松了口氣,袖角也被蔣青源放開了,他急忙收回,雙手置于腹前,眼觀鼻,鼻觀心,一派正經樣,對前方對坐的秘書丞示意再問的眼神視而不見。

秘書丞施令和心中咒罵,褚良渚這老東西裝什麽!其他人交頭接耳,假裝在認真議事,心下卻生怕自己被推出去問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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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悉的人都在心裏罵罵咧咧,這群狐貍不講道德,說好一人一問,臨場幾個字便被人吓退了,沒出息!

蔣青源和褚良渚對視一眼,心中都有不忿,一人想:憑什麽我問了兩個!一人想:憑什麽其他人不動。

二者相視過後,便開始默默巡視,周圍其他人的讨論聲越發大了,頭也越發低了,生怕眼神對上被點名,仿佛回到少時,先生堂上問課的日子。

莫秋山戲還未看夠,這群人便不作聲了,他不由想,自己這麽可怕嗎?也不看看自己斷案時的冷臉,朝會時的利嘴,無緣無故,誰敢招惹他啊。

見衆人如是,一臉茫然的禮部尚書戚子瑜忽而出聲:“莫少卿,聽聞當年,你于獄中與許澤倖說,他的功績于千秋有惠,可入史冊,屬實否?”

霎時席間嗆水的,咳嗽的,手抖打翻杯盞的,應有盡有,一時竟忙得熱火朝天起來。

戚子瑜見狀,忙替身旁咳嗽的施令和順氣,并問:“施大人,你無事吧?”語氣迫切真摯,衆人心中皆嘆:“壯士啊!”

而莫秋山則想,可算問到了,他理了理衣袍,答曰:“是有此事。諸位大人聽聞的東西……”

說到此處他便停下,眼神掃過席間,方才與他搭話的幾位正襟危坐,不敢有多餘動作,莫秋山輕笑:“可真多啊。”

衆人連連陪笑,“哪裏哪裏,巧合罷了,巧合,巧合哈哈……”

莫秋山不曾想,當日在杜太師壽宴上說的話,會被有心人記下,于朝會之上拿來做文章。

這朝堂上,對莫秋山有意見的人不少,彈劾過他的也不是沒有,今天這位,禦史中丞衛昌宜。

衛昌宜,耕讀出身,知天命之年才坐到禦史中丞之職,真真切切的保守派,而今耳順之年,朝中古稀致仕,也不知是否還有望升遷。

大殿上,衛昌宜伏跪在地,“聖上,大理寺少卿莫秋山于市推舉許澤倖,妄言他該載入史冊,老臣以為,許澤倖知法犯法,有損德行,若入史紀,于禮不合。”

皇帝危坐高臺,他已經厭倦了,這些老家夥一天天的無所事事,專盯別人,他還不能說什麽,畢竟這是人家的職責。

“衛卿家平身。”見衛昌宜起身,皇帝招了招手,“莫卿何在?出來說話。”

從昨天接到奏折起始,皇帝便迫不及待的想看戲了,他連夜讓人給衛昌宜送去折子,就希望他今天能充分發揮。

“臣在。”莫秋山出列行禮,他品級沒衛昌宜高,所以要靠後一些,他并未上前,只遠遠對衛昌宜道:“衛中丞說下官推舉許澤倖,下官倒要問問,許澤倖屍體早化成泥了,我如何推舉?推舉他屍骨化的泥巴好,适合拿來種糧食嗎?”

莫秋山話音剛落,朝堂上一片抽吸,連衛昌宜都愣住了,他知莫秋山嘴利,卻不防他如此尖銳,而衆人、包括皇帝,只覺得不愧是他,依然發揮穩定。

事已至此,衛昌宜也無退路,他說:“你不要強詞奪理。”

“是大人遣詞不當。”

“好,是本官不當,但許澤倖那等饞佞之臣,莫少卿大肆推崇,是想效仿于他嗎?”衛昌宜前些時日收到一份折子,上面清晰表述了莫秋山說過的話,他覺得不太合适,但也并未深究。

直到再次出現,他便明白,怕是有人盯上莫秋山了。他謹慎慣了,是不想理會的,畢竟人在暗,他在明,不可能輕易給人當槍戟。

但做為禦史中丞,他素來盡職守責,懷疑的種子落在心底,他便忍不住想去探查。深思熟慮過後,他還是去查了,一查,還真就與他收到的資料對上了。他當下寫了奏章,第二天便上奏了。

折子遞交上去,他還是忐忑,畢竟莫秋山那人,确實不好招惹。晚間折子被送了回來,看着上面的批注,他懸着的心終于落下了。

莫秋山嗤笑,“效仿誰?許澤倖?效仿什麽?為民請命嗎?那我莫秋山便當着聖上、當着各位同僚說,我莫秋山,俯仰無愧于天地!”

“你不要強詞奪理,我說的是你效仿他許澤倖渎職、走私!”

“強詞奪理?衛中丞只會這句嗎?”莫秋山看着衛昌宜,妙語連珠,“衛中丞怕我效仿,怕世人效仿,仁者見仁,衛中丞心中,怕不是也這麽想?”

衛昌宜上前幾步,“你休要信口誣蔑!我衛昌宜忠貞之心,蒼天可鑒!”此時的衛昌宜還未發現,他已跳入莫秋山給的自證陷阱裏了。

拿過主動權,莫秋山便開始坦言:“許澤倖當年跪叩殿前,一卷呈文引古通今,細寫得失上書言事,滿腔肝膽為民請命,降賦減稅之旨是先帝親手拟的,而今聖上依然遵循此法,衛大人如此質疑,是在質疑誰?”

皇帝懵了一下,咋說到他了?

莫秋山接着說:“許澤倖縱犯滔天罪行,将功補過之餘亦也受了刑罰,大人定要探查,不若下那黃泉去問,我想許澤倖應不吝賜教。”

年紀大了,總有許多放不下的東西,莫秋山三句不離生死,衛昌宜被氣得胡須都顫抖,他指着莫秋山鼻子罵:“莫秋山,本官是在說你推崇罪犯等不合規矩之事,你莫要牽扯其他!”

莫秋山哪裏管他,“下官在說許澤倖,大人說的罪犯,莫非不是許澤倖?那好,看來大人是不追究了,可若不追究,那大人豈不是那等出爾反爾之徒?大人入仕多年,行事向來高風峻節,此刻怎會有如此無賴之行。”

到底是誰無賴,衆人心知肚明。

沒給衛昌宜說話的機會,莫秋山話趕着話,“大人若是眼神不好,看不到各州郡的奏疏,瞧不見餓死者逐年漸少,飽食者歲歲增多等字眼。那我看大人腿腳耳朵都還在,何不去鄉間行走打探一番,聽聽老翁媪妪的言論,誰人不頌聖上,誰人不記許澤倖!”

“這若不是功績,那麽,還請大人告訴下官,您作了什麽文章,賦了什麽詞曲,于蒼生百姓何用,于山河建樹何為?”

衛昌宜捂住心口,指着莫秋山,“你!你……”

莫秋山緊随其上,“我如何?大人怎的說話都不利索了?如此怎行鄉間?道可不好走!大人若去,小心着些。”

衛昌宜面紅耳赤,大口喘息,他說不出話來。

莫秋山:“大人如若記不清楚,便回家去翻翻記錄,我印象中也沒幾篇,不過少也沒關系!畢竟先賢有書:寡言無多,而華文無寡。為世用者,百篇無害,不為用者,一章無補。”

要說衛昌宜這老頭也倔,換旁人被如此說道,早往殿上一躺,裝昏去了,他偏偏捂着心口,聽人細數陳詞。

“大人有多少文章被予重用?”莫秋山轉身問衆官員,“下官入朝晚,各位大人可否清楚?”

衆官員哪兒敢出聲啊,皇帝都只默默看戲。

無人應答,莫秋山倏地看向衛昌宜,“大人書讀得好,那請大人告訴我,倘若于國之社稷無為,你縱使識得那三千詩文,又有何用?”

衛昌宜忽地跪坐在地,聲淚俱下,“聖上!莫秋山欺人太甚,罔顧理數,絲毫不懂敬長尊老,有違品行之矩,請聖上為老臣做主!”

皇帝都無言以對了,人莫秋山說得也沒錯啊,這老家夥忽地往地上一哭,他都有點迷茫了,從前怎麽沒發現衛昌宜這麽無賴呢,而且……他敢做主嗎他,莫秋山都已經發瘋了。

莫秋山無視他,不等皇帝說話又言道:“今日我莫秋山縱舍去這一身官袍,也要大不韪的問問,多少人享着高官厚祿,卻畏畏縮縮只及己身,不敢向聖上提出中肯言論?”莫秋山忽而拔高聲音,“我有一言問予諸君:君可還記當年之志否?”

聲音回蕩在大殿上,衆人久久無言,就連衛昌宜的哭聲都小了。

殿上的皇帝內心啞然,他許莫秋山殿前狀言,不想他竟如此震耳,一番話,說得他心頭發熱,也不知林将軍在北關如何了,不然拟旨把那虎狼之地踏平吧。

還有海上的趙大人,前些時日傳信說遇到兩座島,被攔了去路,不然讓水軍過去夷平算了……

皇帝還沒暢想完,莫秋山充滿嘲諷的聲音再次響起:“衛大人不認同許澤倖的功績,是否也不認同天下百姓?官為民之師,你怎可棄他們于不顧?如此,與那奸佞宵小又有何區別。”

莫秋山的聲音振聾發聩,衛昌宜見他拿自己與奸佞相比,哭得更大聲了,他一生恪盡職守,不敢逾矩半步,莫秋山怎可如此質疑他!

現下他明了了,許澤倖這事兒本就只有争議,聖上多日未曾決議,怕是心中早有定奪,只是想看百官的态度罷了。

糊塗啊!糊塗!衛昌宜很後悔,他就不該招惹莫秋山。

“怯怯碩鼠,聒聒蠅蚋,使人之體貌,行狗彘不若之事,何有面呼?若負君信,吾羞矣,安能複哭于此?惺惺作态,不死何為?”

太會罵了,太會罵了!皇帝又想,要不把莫秋山弄禦史臺去吧,他太需要這樣的利嘴了,剛好韓誠要致仕,再一想,不行!莫秋山只能留在大理寺,不然世家裏那些老東西犯了事,沒人扛得住!

“衛中丞。”

“衛昌宜!”

“叫太醫。”

一片呼聲中,衛昌宜墜倒在地,至此,許澤倖史冊留名。

莫秋山,亦然。

吾之為國,千秋萬世。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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