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天色暗下來,夜色籠罩紫禁城,宋檀走在長長的宮道上,緊皺着的眉頭透露着他此時的壓力。

宋檀沒有回自己的屋子,直接去找了夏明義。

推門進去的時候,宋檀才發現夏明義房間裏有人,那人坐在八仙桌邊喝茶,正是鄧雲。

宋檀微愣,夏明義皺起眉,訓斥道:“慌慌張張的幹什麽?”

宋檀嘴角嗫嚅幾下,看着鄧雲,沒有說話。

夏明義叫他關上門,道:“有話直說,廠公是自己人。”

宋檀回身關門,心裏有些頹廢,事情總是瞬息萬變,不知道什麽時候鄧雲和夏明義的關系變得如此密切。

“出了什麽事?”夏明義問道。

“我,”宋檀神色灰敗,“師父,我闖了大禍。”

他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講出來,夏明義還沒說什麽,鄧雲先忍不住了,茶杯重重地砸在桌子上,“你傻了嗎,這些話是能在陛下面前說的嗎?!”

夏明義制止他,問低垂着頭的宋檀:“陛下什麽反應?”

宋檀道:“陛下問,是誰教我的。”

鄧雲與夏明義對視一眼,道:“難道陛下覺得是幹爹教唆?”

夏明義心裏也有此猜測,他看着宋檀,道:“這些話到底是誰教你的?”

宋檀沉默片刻,道:“沒有人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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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雲嗤笑一聲,“沒人教你?就你那裝聾作啞,一問三不知的性子,你會在陛下面前說這些事?”

夏明義也道:“你若不說實話,我也救不了你。”

宋檀仍是一言不發,只說自己昏了頭,沒人教唆。

鄧雲有些生氣,這次夏明義沒有阻攔他,任由他将宋檀罵了個狗血淋頭。

宋檀垂頭喪氣地走了,鄧雲在屋裏轉了兩圈,對夏明義道:“宋檀不中用,我看不等陛下寵幸他,他自己就把自己作死了!”

夏明義端着茶杯,想了一會兒,忽然問道:“朝中有誰為湯固案的黨羽求情?”

鄧雲壓着脾氣道:“為湯固黨羽求情的人不多,将要致仕的王閣老為他的門生求情,吏部以人員短缺也向陛下提過兩句,還有就是......”

鄧雲想起了什麽,“翰林院的沈籍沈大人。”

他快步走到夏明義身邊,道:“那天沈籍進宮,陛下看見宋檀與他走到一塊。”

夏明義立刻道:“你将那天的事情仔仔細細地告訴我。”

鄧雲便将那天文淵閣外的事情說了,夏明義只知道宋檀與沈籍認識,倒不知他二人關系這樣好。是從前自己沒怎麽在意,還是宋檀在這件事上将自己瞞了個嚴嚴實實。

夏明義心思轉過一圈,稍稍放松了些,“宋檀有錯,倒還不算大禍臨頭,只是讓陛下心裏不舒坦了而已。對我們來說,或許是個機會。”

鄧雲不明白,宦官擅議國事自古以來都是大忌諱,怎麽在宋檀身上就不算大禍臨頭了,皇帝就這麽喜歡他?

夏明義也沒解釋,讓他自己去琢磨。

“琢磨明白了,你就差不多摸着陛下的脈了。”夏明義模樣高深莫測,鄧雲心裏暗罵,你倒是了解陛下,下場也沒好多少。

鄧雲走後,夏明義又将事情捋了幾遍,他覺得皇帝讓宋檀議政不過是個幌子,宋檀心有所求,這才一頭撞進去。皇帝用這件事試探出了宋檀與沈籍不為人知的親近。

他想明白後,深夜去找了宋檀,先安撫了他的心情,又提點他向陛下認錯。

他話說的含蓄,并沒有提沈籍,“咱們做奴才的,第一等事就是為主分憂,旁人的想法如何不重要,陛下的想法才應該是你的想法。你是陛下身邊的人,心得向着陛下。”

宋檀不知道懂沒懂其中的意思,不過很聽夏明義的話,打算認真向皇帝請一回罪。

他清晨去當值,伺候皇帝起身。今日沒有早朝,皇帝會先去禮佛。殿內靜悄悄的,司寝女官悄默聲地捧着衣物配飾站在外間。宋檀往香爐裏加了些檀香,寄希望于這樣的熏香能讓皇帝心裏多些慈悲,好高擡貴手放過他。

鄧雲剛到,床帳裏就傳來聲響,宋檀朝外間一招手,司寝宮女們魚貫而入。

皇帝洗漱完,宋檀上前來給他更衣,禮佛這幾日穿的衣服都素淡,象牙白的衣袍上配一枚青蓮玉佩。宋檀系好玉佩,後退一步跪在地上,俯首向皇帝請罪。

“罪人宋檀出言僭越,擅議朝事,此為罪一,不能體察聖心,引陛下不快,此為罪二,奴婢心內惶恐,請陛下賜罪。”

皇帝瞥了他一眼,道:“朕不是說了,恕你無罪。”

宋檀伏在地上,沒有擡頭,“陛下寬仁,奴婢卻不能不識擡舉。”

皇帝對着一人高的穿衣鏡理了理衣袖,道:“你知道錯了?”

“是,”宋檀道:“奴婢知錯。”

皇帝居高臨下地看着他,“那你就說說,到底是誰教你的。”

宋檀一頓,把頭磕在地上,“真的沒有人教奴婢。”

鄧雲心裏啧了一聲,這傻子,這時候還不知道明哲保身。

皇帝卻笑了,道:“起來吧,朕今日才知道什麽叫威武不能屈。”

這話不是好話,宋檀猶豫着不敢起來,皇帝也不管他,任由他跪着。

皇帝向外面走,鄧雲跟在他身後,殿內很快只剩宋檀,宋檀直起身,往鏡子裏看了看自己,無奈地嘆了口氣。

皇帝坐在攆轎上,鄧雲扶轎而行,他旁敲側擊地提了兩句宋檀,道:“宋檀一貫謹慎,敢這樣直議朝事,許是中了旁人圈套?我是不信他有這樣的膽子,況且,與朝臣結交乃是大罪,他當然不敢認下。”

皇帝淡淡地睨了鄧雲一眼,笑道:“你倒是開始回護他了。”

鄧雲心頭一跳,皇帝太敏銳了,人與人的關系裏,一絲一毫的變化他都能察覺到,并相信一定有其背後的原因。

鄧雲額角出了細細密密的汗,他把心一橫,直說道:“宋檀若是能讓陛下開顏,便是奴婢的貴人,焉有不幫着的。”

皇帝沒有說話,目光落在鄧雲身上。鄧雲說這話也是冒了險的,畢竟陛下不喜人窺探他的心思。

過了許久,皇帝的聲音從鄧雲頭頂上響起,“就憑他,也能取悅朕?”

皇帝的語氣聽着并不像生氣的樣子,好像只是單純的疑問。

鄧雲笑道:“宋檀自然不配與陛下相提并論,只是若能像只貓兒狗兒一樣使陛下一瞬歡愉,也是他的福分,那便也是奴婢的福分。”

皇帝摸着衣上的玉佩,這話說的舒心,宋檀只是個玩意兒,既是玩意兒,又何必太在意,太克制。

他不再追問宋檀與沈籍的事情了,卻也沒松口,到底要把宋檀怎麽樣。

攆轎停下,皇帝走進漫天神佛的大殿,鄧雲等在外面,招手叫來随從太監。

“你去跟宋檀說,叫他起來,先候着,陛下禮完佛要去太後那裏用膳。”

宋檀接到鄧雲傳信,便先去了慈寧宮。慈寧宮今日很熱鬧,有品階的妃嫔和皇子皇女都在,烏泱泱将整個正殿都站滿了。

皇帝的後宮相比先帝在時要和平的多,莊妃為皇後時宮裏風氣清正,趨炎附勢捧高踩低的事情不敢做的太過分,後來皇後地位不穩的那幾年,皇帝幾乎不進後宮,大家都沒有恩寵,也就沒什麽可争。

自皇後被廢之後,宮中衆人的心思又隐約有些浮動,尤其是淑妃和趙妃兩位有子嗣的妃嫔——争贏了,那可就是中宮與東宮兩個寶座。

衆人在太後這裏等着見皇帝,卻只等來了一道口谕,皇帝不想召見嫔妃,叫無關的人都回去。

妃子們有些失落,太後寬慰了幾句,便叫她們各自回去了,只把幾個皇子皇女留下。

大公主也在其中,她依偎在太後身邊,隔着許多人,看了宋檀一眼。

又等了一會兒,皇帝終于姍姍來遲,大公主領着幾個弟弟妹妹向皇帝問安,皇帝叫起,目光只掃過了幾個年紀尚小的孩子,最後落在大公主身上。

皇帝對于幾個兒女的态度,是按年齡來分的,二皇子三皇子和四公主都只四五歲,年紀尚小,他就不怎麽在意。唯有大公主已經八歲,是記事的年紀了,他對大公主的态度就會慎重些。

“永嘉這幾日都在做什麽?”皇帝道:“朕聽說你近來在宮中各處走動,可是在自己殿裏待得膩了?”

大公主心裏打了個突,飛快地看了宋檀一眼。宋檀低着頭,沒什麽反應。

大公主斟酌着,“回父皇,兒臣聽說太掖池夜裏要放燈,便十分想去看看。只是乳母怕兒臣被沖撞了,不願帶兒臣去,兒臣與她們生氣,在各處跑叫她們來追的。”

皇帝道:“你也大了,這樣孩子氣的事情以後不要做了。太掖池的燈是好看,鄧雲,你安排着,送永嘉公主去看。”

鄧雲稱是,大公主勉強笑了笑,向皇帝謝恩。

太後不知道這兩人的機鋒,只隐約察覺出有些不對,便開口道:“皎皎近來穩重很多了,這幾日總來陪哀家抄經,她小小年紀,字也寫的有模有樣的呢。”

宣皎是大公主的名諱,但更多的人稱她的封號永嘉。

楊四和捧着大公主的字,送到皇帝跟前。

大公主剛開始練字,寫的是隸書,剛柔并濟,秀美圓潤,又兼之三分的從容,皇帝看了,真情實意地誇獎了一句。

太後就笑了,“哀家就說皎皎的字寫的好,甚至有幾分你剛開始習字的模樣,只可惜哀家的皎皎是姑娘,不然活脫脫是皇帝小時候。”

皇帝不以為意,不過也順着太後誇了幾句。太後又看大公主,大公主低着頭,沒接話。

她對皇帝,終究尊敬有餘,親近不足。

這樣的心思瞞不過皇帝,皇帝神色淡了些,将手中的字放回楊四和手中。

楊四和從頭到尾都沒有說話,可是皇帝還是注意到了他。

“朕先前送來慈寧宮的人都不得用嗎,來來去去還是剩下個楊公公。”皇帝看了一眼楊四和,總歸有些不悅。

他對于楊四和,厭惡中夾雜着幾分不屑,又因為太後的态度而生出一些惱怒。

太後的丈夫是先帝,而她心悅的人卻是一個太監。皇帝大約很能共情他的父親,并因此感到冒犯。

太後只當聽不懂皇帝的話,道:“你送來的那些人也好,個個年輕着,慈寧宮都熱鬧許多。”

皇帝不再說什麽,略坐一坐就起身離開,太後讓大公主送一送,大公主将皇帝送到慈寧宮門口,又飛快地跑了回去。

太後見大公主一溜煙兒跑回來,笑道:“你做什麽,那是你父皇,瞧你吓得。”

大公主搖頭,坐在太後身邊,環抱着她的腰。

太後教導她,“你不是尋常人家的姑娘,與父親置氣這種事是萬萬不能做的。以後見了他,還是要親近些,不要生了隔閡。”

大公主只做聽不見,埋在太後懷裏。

太後撫摸着大公主的背,嘆了口氣,“他也不是尋常人家的兒子,就連我,也是不能與他置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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