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30章
下起雨來了,一場大雨瓢潑,沖刷走了盛夏的悶熱,殿外的石磚承受着雨水急促而猛烈的敲打,殿裏卻安靜的很,楊四和跪在殿中,一聲不聞。
宣睢坐在上首,垂眸注視着楊四和。楊四和在宣睢眼中的模樣一貫是模糊的,他總低着頭,安靜地站在太後身邊。宣睢若刁難時他,他便極快地跪地請罪,印象裏是很謙卑恭敬的,其餘就記不得了。
“認得楊歡嗎?”宣睢問道。
楊四和道:“楊歡是奴婢的侄女,奴婢在宮外僅剩這一個親人。”
“楊歡有過六任丈夫,俱為江西富豪。每個人死後都給她留了一大批財産,包括土地田莊。這些他們向你行賄的方式。”
楊四和搖搖頭,依舊是那樣的溫和聲音,“我只有楊歡一個侄女,為侄女婿提供些方便不是人之常情。”
“那你的侄女婿可真不少。”宣睢問他,“偌大一個江西,全憑你一個人保?”
楊四和想了想,道:“還有宋檀。”
宣睢微微擡了擡下巴,神色微冷,“十多年前宋檀不過稚童,那個時候你們就是同黨了?”
楊四和面不改色道:“或許就有這樣的人,小小年紀就天賦異禀,心思不可測呢。”
宣睢沉靜的注視着楊四和,并沒有被他激怒,“你不打算供出幕後的人了?”
“沒有幕後的人,”楊四和始終這樣說,“這些事全都是我一人所為,我貪心不足,仗着太後寵愛,在民間大肆斂財。”
楊四和擡頭看向年輕的皇帝,他在宮裏這十幾年,從來沒有擡起頭過,這時候他卻不怕了,想擡起頭看看皇帝的模樣。
他看着宣睢,心裏有些惋惜,宣睢與太後并不像,從模樣到神态都沒有相似的地方。
“陛下,這件事情應該結束了。”楊四和慢慢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陛下,你如今在朝堂上孤立無援,不就證明了這件事情做的不對嗎。沈籍畢竟只有一個,天下卻不能只靠一個沈籍來治理。”
Advertisement
“我會認下所有的罪名,認罪伏誅。”楊四和道:“但若是接着查下去,宋檀無論如何也洗不幹淨。”
皇帝還是太年輕了,生死利益面前,皇權帶來的威懾變得小了很多,皇帝不再是他們的君主,而變成了他們的敵人。他們無所謂倫理道義,無所謂天地綱常,可以不擇手段的,不惜一切代價去換取自己想要的東西。
宣睢沉默了很久,窗外大雨喧嚣,楊四和分神去聽雨聲,他以後都聽不了這樣的雨聲了。
“朕會判你淩遲。”
楊四和整個身子一震,他按住自己止不住哆嗦的手,伏地行了大禮,“謝陛下恩典。”
東廠不設牢獄,宋檀被鄧雲帶走後關押在北鎮撫司的诏獄裏,由東廠着人看管。
他身上的傷鄧雲已經找太醫診治過了,其中以鞭傷最為嚴重,一連好幾日的高燒,好懸沒給他燒成傻子。
關押宋檀的牢房收拾的很幹淨,除了一張石頭床,其他的什麽也沒有。宋檀躺在床上,面向牆裏,柔順的頭發散在枕邊,快要垂到地上。
孟千山敲了敲牆壁,宋檀被叫醒,從石床上坐起來。
看見孟千山,宋檀有些高興,“是你啊,你平安回來了?”
孟千山笑道:“也把沈籍帶回來了,算是不負所托。”
宋檀剛放下心來,就看見孟千山包紮好的左手。
“你的手......”
孟千山用一只手拎着食盒,盤腿在牢門前坐下,道:“一只手換一條人命,我厲害大發了。”
宋檀好看的眉頭皺起來,有些難過的樣子,“我當日只想托你送信,所謂請你保護沈籍,不過是順口囑咐一句。”
“我知道,”孟千山道:“我本來也沒打算當真。不過......”
她頓了頓,道:“沈籍是個了不起的人,他值得如此。”
宋檀神色有些複雜,道:“可早前承諾你升官發財,以我如今的處境,怕是辦不到了。”
“這就不勞你費心了,”孟千山将食盒裏的東西一樣樣端出來,“陛下已經将我升為錦衣衛千戶了。”
孟千山沖宋檀招手,叫他過來坐。宋檀走過來,慢慢在地上坐下來。
這些時日宋檀消瘦了很多,身上只着一件單薄的白色囚衣,薄薄的肩膀,真有弱不勝衣之态。相比他的處境,宋檀的神态仍然很平和,這讓他的一張臉顯得漂亮而悲憫,像菩薩。
孟千山帶來了宋檀愛吃的如意糕,将這一路她與沈籍如何被追殺,又是如何躲躲藏藏回到京城的事情都講給宋檀聽了。
“沈籍傷了腿,不過問題不大,我給他接上了,現在只需要卧床靜養。”孟千山道:“看起來,還是你比較慘。”
宋檀咬着如意糕,只是笑笑。
“陛下召見過你嗎?”孟千山問。
宋檀搖搖頭,“我這次,算是犯了大錯,不僅無诏出宮,還被人陷害,落了那麽大的把柄。”
孟千山道:“我還以為你找回了沈籍的賬本,能記你一功呢。”
宋檀只搖搖頭,不說話。孟千山見他如此模樣,道:“真有這麽嚴重。”
具體的情況孟千山不知道,宋檀卻從鄧雲那裏聽到了一些風聲,“陛下不是個願意受人掣肘的人。”
孟千山神情漸漸嚴肅了,從宋檀這裏離開後,孟千山去找了沈籍。沈籍即刻上書論述宋檀一案的蹊跷之處,要求重申。
不過沈籍的這份折子在萬千彈劾宋檀的話語中顯得單薄無力,更有人将沈籍打為宋檀一黨,認為江西一案不應采納沈籍的處理結果。
皇帝将沈籍的折子退回,不許他在宋檀之事上多話。一旦沈籍真的被打成宋檀一黨,江西案幾乎可以翻案,從前所做的努力都将毀于一旦。
孟千山只是旁觀,都覺得有一點走到萬丈懸崖邊的感覺。
宋檀的罪名遲遲沒有議定,每日上書要求處決宋檀的人仍然很多。這個時候,宣睢下了第一道旨意,以淩遲之刑處決楊四和。
楊四和是江西案的罪魁禍首,是大貪官,人證物證都齊全,轟動一時的江西案随着楊四和的處決落下帷幕。
同時,沈籍以功入內閣,随行護衛孟千山進錦衣衛千戶。宣睢提拔了許多沈籍舉薦的人才任江西官職,填補空缺,不久之後,昌國公以年邁請辭,陛下沒有挽留,直接同意了。
楊四和處決之前,太後多次想見皇帝,皇帝都避之不見。太後很難過,她被自己最信任的人背叛,又被自己的兒子拒絕,不久之後就病倒了。
宣睢去看太後的時候,永嘉公主守在太後身旁。太後宮中的花兒因為無人打理,落敗後都被清掃出去,于是整個宮殿帶着彌漫不去的暮氣。
床榻上,太後不飾簪環,鬓發裏藏着一縷一縷的銀絲。永嘉公主見宣睢來,伏地給宣睢行禮,宣睢擺擺手,叫她下去。
寝殿只剩下太後和宣睢兩個人。
宣睢跪在榻邊,輕輕喚道:“母後。”
太後睜開眼,看見床邊的宣睢,道:“到我跟前來。”
宣睢靠近太後,太後用柔軟的手撫摸宣睢的臉龐,“你同先帝很像,與我相似的地方很少。”
宣睢看着太後,太後的一雙眼睛盛滿了難過,“有時候我覺得,你不是我的兒子,你是先帝的兒子,你只能對你的父親感同身受,而無法慰藉我的苦痛。”
咚的一聲,好似一口大鐘敲在了宣睢心上。
你是這樣看我的嗎,我的母親是這樣看待我的嗎。
但是宣睢最後什麽都沒說,他只是低頭,“兒子不孝。”
太後閉上眼睛,不願再說什麽了。
這個夏天過完了的時候,太後便啓程去了行宮。
到這個時候,宋檀已經在诏獄裏待了快兩個月。孟千山時不時就會來看宋檀,鄧雲比較忙,只吩咐人供好宋檀的衣食,賀蘭信宋檀只見過一次。聽孟千山說,陛下日益信重東廠,鄧雲快壓賀蘭信一頭了。
某一天,宋檀見完孟千山,晚上透過高高的小窗子看窗外天邊的一輪月亮,他從月亮東升看到西沉,一整夜都沒有困意。
天邊乍亮的時候宋檀捂臉感嘆,失眠這種事居然也找上了他。
大概就是在這個時候,鄧雲帶來消息,陛下要見宋檀。
今天的秋天來的格外的早,宋檀穿着一身竹青色的綢衣,走在長長的宮道上,秋風拂過,帶起一陣寒意。這條路宋檀走過很多次,以往只覺得圍牆太高,路途太長,現在他擡起頭望,覺得好像不過如此。
太極殿的書房,宋檀繞過屏風,獨自一人走進內室。宣睢站在書案後寫字,長身玉立,筆走龍蛇。
宋檀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才想起來行禮問安。
“起來吧。”宣睢聲音一如既往的沉靜,可是宋檀總覺得有些東西不一樣了,眼前的陛下在他不知道的時候發生了很多變化。
“傷養好了嗎?”宣睢問道。
宋檀道:“已經大好了。”
宣睢點點頭,從書冊夾層裏拿出宋檀的牙牌,放在桌邊。
宣睢淡聲道:“你不是一直想出宮嗎,朕可以放你出宮。”
宋檀不解其意,擡頭看着宣睢。宣睢也在看他,一雙眼睛幽深地望不到底。
如果宋檀說要走,宣睢想,那我會殺了他。
“陛下不殺我嗎,”宋檀看了看牙牌,又看向宣睢,“我落入歹人奸計,犯下了大錯。”
宣睢張了張口,竟沒說話。
“如果陛下願意留我一條命的話,我還是想留在宮裏。”宋檀輕聲道,他覺得自己是走不了的,如果自己一走了之了,就把宣睢一個人留在空曠的皇城裏了。
宋檀想一想就覺得心虛,若是他真的就這麽走了,怕是以後宣睢要夜夜入夢質問他。
就當是為了以後每晚能安眠,宋檀輕聲道:“請陛下許我留在宮裏吧。”
天邊最後一絲亮光落在宋檀身上,宣睢想,真好,他不用死了。
--------------------
宣睢:都別活!都別活!
宋檀:陛下別生氣,陛下要冷靜,陛下有人陪。
明天請一天假,最近在發燒,反反複複不見好,我得去檢查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