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重陽節前,永嘉公主從行宮太後那裏回來,進宮向皇帝跟前請了安,又去各後妃處轉過一圈。宮中仍無皇後,值當永嘉去請安的也不過幾個妃子,一圈轉下來,時間還剩大半。
她遣人給宋檀遞了個信,想見一見他。
如今宋檀那裏,不大好見得。三年前江西案裏,百官議宋檀死罪,皇帝沒有殺宋檀,而将他藏在宮裏,無品無階,也不許他過問朝政。他從人們的視線裏消失了,變成了一個在史書中都不存在的影子。
約莫過了一炷香,太極殿那邊有回話,說宋檀此刻在太掖池,趕回來約莫還要一會兒。
永嘉沉吟片刻,道:“不要他奔波了,我去一趟太掖池好了,太極殿也不是說話的地兒。”
永嘉與宋檀在一處竹塢見面,彼時深秋,竹葉蒼翠欲滴,映的石階和牆壁都是翠綠的。
竹塢外守着十幾個侍衛,門邊站着兩個小太監,一個叫齊楊,一個叫齊柳。這兩個人大有來頭,一個專門來往于司禮監,一個專門來往錦衣衛,且有牙牌,能出宮,宋檀有需要出外來往遞消息,都是他們的活計。
小太監打簾子,永嘉走進去,就見宋檀在正廳候着,見永嘉來,恭恭敬敬地請了安。
永嘉已有小半年沒見過他了,他不穿宮中服飾,而着一身鴉青色杭綢長袍,衣上不着花紋,玉簪半挽着長發,看去真像個潛心修煉的道士。
“較之我上次見你,似乎清瘦了些。”永嘉道。
宋檀請永嘉入座,吩咐人上了幾樣果品茶點,道:“約莫是因為夏天裏吃不下飯,到了冬天會好一些。”
他比從前沉穩多了,說話做事不緊不慢,養氣的功夫是一流。
“公主剛從行宮回來,太後娘娘近來可好?”
永嘉公主用牙簽紮了一根甘草桃條,慢慢的咬。
“祖母一切都好,衣食不缺,住的很舒坦。行宮周圍莊子裏常有上年紀的老婦人與祖母敘話,說些家長裏短,祖母很喜歡,精神頭很好。”永嘉道:“這一二年,我瞧着,祖母心裏挂念父皇,只是不大好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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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嘉看了看宋檀,又道:“你看父皇心裏怎麽想?常有人說破鏡難圓,夫妻是這樣,母子親眷約莫也是如此,心裏有個刺是舒坦不了的。”
宋檀勸慰道:“一家人,少有沒龃龉的,可丁可卯過不成日子。”
永嘉若有所思,道:“我只怕父皇是個眼裏揉不得沙子的,因而不敢貿然叫他們見面,怕徒生傷心。”
宋檀思索片刻,應下說回頭試試陛下的意思。
“說起來,”永嘉道:“我今日去見趙妃,聽她話裏話外的意思,在提醒我要留意婚事了。”
宋檀微愣,道:“公主明年就滿十四歲,确實該相看起來了,等到真定下來,問名納吉,大定小定,總有一二年的流程要走。”
宋檀去瞧永嘉,如今的永嘉公主已經出落成水靈靈的大姑娘了,身段颀長,眉眼如三春桃花。且又十分有陛下的神韻,舉止雍容,儀态端方,一眼瞧上去,就知道是個不好惹的公主。
“公主心裏可有什麽想頭?”宋檀道:“滿京城的青年才俊随公主挑,不知可有能入眼的。”
永嘉公主提起自己的事,有些百無聊賴,“勳貴子弟都是廢物,寒門之中有難有才貌雙全之輩。”
她唔了一聲,道:“只有一個沈籍,我瞧着不錯,學識淵博不說,更是朝裏朝外認定的正人君子,清流魁首。這般年紀輕輕就進了內閣,來日不可限量。”
宋檀有些驚訝,道:“公主,你如今是選驸馬,不是選先生,況且沈大人比您大着十多歲呢。”
“随便一說罷了,”永嘉道:“譬如沈籍這樣的老夫子,怕還看不上我這等張揚的公主呢。”
“不過他都這般年紀了,為何還未成親?”永嘉看向宋檀,“我依稀聽聞他與錦衣衛的一位千戶傳過一些首尾,可是真的?”
宋檀想了想,回憶起來,道:“還是那年的舊事,孟千山,就是錦衣衛的那位千戶,曾以命護他,還斷了一只手。後來有人進言說,應當賜婚孟千山和沈籍,成就一段佳話。”
“不過孟千山拒絕了,”宋檀道:“她好好的錦衣衛千戶,前途大好,怎麽可能願意嫁人回歸後宅。”
“後來又有人進言,說手足有殘疾者,不該為朝廷命官。”
永嘉憤憤道:“什麽東西!父皇如何處決。”
“上書者黥面,貶為庶人。”
永嘉大笑道:“大快人心!”
她站起身,來回走了幾步,覺得此舉十分快意,甚至激動的有些過分了,對還坐着的宋檀說,“你看吧,女人要過上更好的生活,才不是找個男人照顧自己,而是去獲得權力!”
宋檀也笑,笑過之後又覺得有什麽不對,眉頭很輕的皺了一下。
“還有一樁事,約莫也算個好消息。”永嘉道:“綠衣姐姐要成婚了,她嫁的那人你也認識,吏部侍郎魏喬。”
永嘉公主走了之後,宋檀回太極殿,他如今住在太極殿後殿,近身伺候的人有六個,除了齊楊齊柳兩個,還有兩個宮女在殿內伺候,兩個太監随他在宮中各處走動。先時的箐雲箐蘭都被調走了,後來的這些人皇帝親自挑選的。
當年的江西案,皇帝憎惡朝臣算計宋檀,因而将宋檀密不透風地藏在皇宮裏,新進的許多官員根本都不知道宮裏還有這號人。外人見不着,自然也就沒有一點可乘之機。
宋檀使人研墨,略寫了幾個大字。三四年的字帖練下來,他的字已經頗有宣睢的風采,拿去一比,幾可亂真。
去打聽綠衣與魏喬事的人還沒回來,宋檀寫完了字,又拿出幾張紙,抽出兩本雜記,花了幾個花樣子。
宮女小年端上來一碗熱騰騰的山藥甜羹,宋檀放下筆,嘗了兩口只覺得甜膩,賞給小年和落蘇兩個了。
齊楊走進來,回道:“陛下就快回來了,聽聞今日陛下斥責了一位言官,為着永嘉公主的事兒。”
宋檀還要細問,門外忽然傳來一聲響,周遭都肅靜下來,宋檀知道宣睢要來了,他站起身,還沒收起花樣子,就見宣睢已經轉過屏風走了進來。
宋檀揮退旁人,捧了茶放在小幾上,請宣睢在榻邊落座。
“今日永嘉來見你了?”宣睢端起茶,略呷了一口。
宋檀道:“我許久未見公主了,請她來敘敘舊,她說起招驸馬之事,略有些苦惱,又同我說,綠衣即将成婚了。”
宣睢放下茶,道:“綠衣的事情,我知曉。魏喬上書請賜婚,我已經允了。”
宋檀頓了頓,道:“該是我久不見綠衣了,她竟沒跟我提過。”
宣睢沖他招手,宋檀走到跟前,被他抱在懷裏。
“個人有個人的緣法,你只顧自己就是了。”宣睢捏着宋檀的肩膀,道:“今日小食沒用多少,不合胃口嗎?”
“是因為午後睡得久了些,一直也沒覺得餓。”宋檀道:“禦廚的手藝沒得說。”
宣睢卻不怎麽聽宋檀的解釋,道:“宮裏的廚子來來回回就是那些菜,确實吃的絮煩,該研究些新吃食了。”
他即刻叫人去給尚膳監傳話,不拘是正餐還是點心,但凡有推陳出新,能合宋檀口味的,都有重賞。
宋檀抿了抿嘴,向宣睢道謝,“多謝陛下。”
宣睢淡淡地應了聲,摩挲他的耳垂和脖頸。
“永嘉公主招驸馬的事,陛下心裏有打算嗎?”宋檀問道。
宣睢道:“随便永嘉去找吧,她想找什麽樣的,就找什麽樣的。”
宋檀笑道:“就怕公主太離經叛道。”
宣睢捏了捏宋檀的耳朵,笑道:“若是招沈籍,自然是不行,沈籍朕要用,不能陪她胡鬧。”
宋檀心知宣睢誤會了,便直接道:“聽說今日有人彈劾公主?”
宣睢微微挑眉,倚靠着迎枕,漫不經心地卷弄宋檀的頭發,“無非是說朕給她的公主府和屬官逾制,兼之她長大了,每日各處跑動,一些人就覺得不像樣子。”
宋檀聽着,問道:“那陛下是如何處置的。”
宣睢眸色恹恹,“看不下去就別看,朕讓他滾了。”
這位言官其實不至如此,只是陛下心裏厭煩,他自己都不想管永嘉,自然也不會允許旁人管永嘉。
當然,這也是永懿十七年之後,朝堂普遍的情況。皇帝變得多思多疑,高壓統治彌漫整個官場,任何不如他意的,輕則被貶重則身死。東廠和錦衣衛的權利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針對官員們,凡能從輕從重留有餘地的處罰一律從重,殿中的朝臣們一日一個樣,每日都是生面孔。
永懿十七年後的官員,每一個都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永嘉公主回到公主府,綠衣仍在料理公主府大小事宜,見了永嘉,她走上前行禮。
永嘉揮退旁人,只留綠衣。
綠衣迫不及待問道:“可見到我哥哥了?”
“見到了,”永嘉道:“只是消瘦了些,瞧着精神倒好。父皇那樣看重他,十多個禦醫圍着他轉,怎麽會不好。”
綠衣仍然眉頭緊鎖,憂心忡忡,“我成婚的事情,殿下也同他說了嗎,他仍不得出宮嗎?”
永嘉搖搖頭,“宋檀連牙牌都沒有,怎麽出宮?父皇不會允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