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34章
下雪天,天氣陰沉的厲害,屋子裏從早到晚點着燈,蘇合香時時添補,以驅散燃燒蠟燭帶來的味道。
宣睢合上奏折,揉了揉眼睛,他起身去窗邊,雲母窗子透着亮,雪花一片一片不停歇的飄落。
後殿外站着一個人,他穿着鬥篷,蹲在廊外的臺階上,擺弄松散的雪。
司設監給宋檀送上了好些輕便的木頭模具,雕刻成兔子、貍貓等樣式,塞點雪進去,在石階上磕一磕,一個活靈活現的雪貍貓就做了出來。
宋檀從回廊那邊慢慢挪到這邊,做了一排的小雪人。
宣睢負着手看了一會兒,道:“誰送來的?”
“司設監的龐興,”六安回道:“司設監正在打造數丈高的大模子,龐興機靈,先做了幾個小的,給宋公公過目。”
宣睢點點頭,道:“賞。”
六安低頭稱是。
宋檀把最後兩個雪獅子做出來,打算擺放在石階兩頭。雪花落下來是柔軟的,宋檀動一動就帶起一陣雪煙。
他的面前忽然落下一片陰影,宋檀回過頭,看見宣睢身着鶴氅站在雪裏。
宋檀拍拍手,站起身,他帶着麂皮手套,但是手套裏面的手,已經是冰涼的了。
宣睢走近了些,撣了撣宋檀衣服上的落雪。
宋檀将他拉上臺階,在回廊下看着一整排的雪人,“怎麽樣,好看吧。”
宣睢一個一個看過去,道:“只怕不太好保存。”
小年遞來姜茶,宋檀摘了手套,捧着姜茶取暖,聽見宣睢的話,笑道:“雪人怎麽保存,天氣一暖就化掉了。”
宣睢道:“可以放進冰庫裏,小心着些,到明年夏天也不會化。”
宋檀看了他一眼,道:“可是明年又有新的了,你都存起來,要把冰庫都裝滿了。”
“明年的事誰說得準。”宣睢不置可否。
這幾個雪人,到底沒有真的放進冰庫裏,不是因為天氣變暖化掉了,而是因為這一夜雪太大,全都蓋進了雪裏。
大雪天早朝暫停了,政事全都遞折子,再有重要的事就入宮面聖。
面聖的人不在少數,六部尚書,內閣學士,這些人基本每天都入宮。那一天,賀蘭信也在,殿外跟幾位大人打了招呼,略停了片刻,就在六安的帶領下往禦書房走去。
禦書房炭火很足,兩排圈椅後面各自有方形火廂,蘇合香的味道彌漫着,一室如春。
賀蘭信剛踏進內室,就聽到環佩叮咚的聲音,他微微擡眼,只瞥見一個身着青色月華裙的影子,因起身很急,一支金步搖從他的鬓發間滑落。他顧不得撿,扶着發髻,走到後面去了。
那身形對于一個女人來說,其實有點太高挑了。
金步搖被皇帝親自撿了起來,放在手邊,金葉子忽閃忽閃,帶起一點細碎的光芒。
賀蘭信跟随衆人一道行禮,宣睢單手支頤,聲音格外慵懶,“都免禮吧,賜座。”
各位大臣依次入座,六安上了熱滾滾的甜牛乳茶,大多數人都端起來喝了,這樣冷的天,能喝口熱的自然不錯。
賀蘭信不大喜歡吃甜的,只端起來聞了聞,便又放下。
香爐邊靠牆壁的長幾上擺着一個白玉瓶,瓶中插了幾只南天竹,绛紫色的葉子中墜着一串串紅果,紅果鮮亮,活潑又靈秀,映着白瓶,胭脂雪一般。
這該是宋檀送來的東西,南天竹有毒,這樣的東西別人也不敢輕易擺在禦前。
這尊插瓶,別人也瞧見了,一個年紀大些的閣老笑道:“冬天插瓶不用梅花而用南天竹,真是別出心裁。”
宣睢笑了笑,往後倚着禦座,神情很舒展的模樣。
于是其他大臣也争相誇贊,把一株平平無奇的南天竹誇得天上有地下無。
賀蘭信沒說話,與他一塊沉默不言的還有沈籍。自己是因為讨厭宋檀,那沈籍是因為什麽呢?
賀蘭信有時候真想不通,如果他是宣睢,他非殺了沈籍不可。
高位上的宣睢只是撫摸着步搖垂下來的金珠,但笑不語。
金步搖後來在一天晚上摔壞了,晨起小年和落蘇收拾床榻,從床角找出壞了的步搖,金線斷了,珠子撒了滿床。小年拿帕子把步搖和金珠包起來,先放在抽屜裏了。落蘇捧着宋檀昨晚穿的那身衣裳,妝花緞子白绫襖,曳地月華裙,襖子上的金鈕壞了,裙子上有點髒污,宋檀偷偷沾水擦過,結果擦斷了金線,顯見得不能要了。
下雪天走起路格外的累,宋檀要往太掖池去,猶豫再三還是叫了攆轎。他在宮裏不常用攆轎,也坐不太習慣。
剛轉過一道門,迎面就碰上了賀蘭信。
攆轎停下,宋檀下來,抱着手爐向賀蘭信見禮。
賀蘭信拱手還禮,目光落在宋檀面頰邊。他的左耳上,帶着一個米粒大的翠玉墜子,随着宋檀的作用,輕輕地搖來搖去。
宋檀被他看得不自在,下意識去摸自己的脖頸,以為是露了什麽痕跡。不過賀蘭信很快收回了目光,又變成那幅眼裏沒有宋檀的模樣。
孟千山站在賀蘭信身後,對着宋檀擠眉弄眼,袖子下,她的一只手帶着黑色的皮套,十分明顯。
“孟千戶回京了?”宋檀道:“正好,我尋她替我辦件事。”
賀蘭信略點一點頭,孟千山便站到了宋檀身邊。
賀蘭信并不多留,很快就走了。宋檀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對孟千山道:“你們指揮使好像不玩骰子了,我好幾次見他,都沒見骰子。”
孟千山道:“許久之前就不玩了,說賭博不好,有賭就會輸,他不喜歡輸,幹脆就不賭了。”
宋檀若有所思,“你們指揮使還怪要強的呢。”
孟千山與宋檀同行,宋檀就不乘攆轎了,慢慢地走。
兩人走到太掖池邊的竹塢,宮人安排了火爐炭盆,把一整間屋子熏得暖烘烘的。
宋檀甫一落座,就叫人上兩壇太禧白,其餘酒菜叫尚膳監看着安排。
孟千山早忍不住了,一杯酒入喉,美的眼睛都眯着。
宋檀比她斯文些,拎着酒杯倚着憑幾,看窗外的白雪。
“你這次去的是北邊,聽說北邊也下雪了,比京城如何?”
“京城的雪跟北邊的雪可沒法比,”孟千山道:“那裏的雪是硬的,落在地上有聲音,京城的雪太溫軟。”
宋檀沒去過北邊,因此不覺得京城的雪是軟的。孟千山喝了酒,談興大發,講白山黑水,講結了冰的能跑馬的江面,講霧凇沆砀,還講她自己是如何大殺四方。
宋檀是個很好的聽客,聽的興致勃勃,他愛聽孟千山講外面的故事,于是孟千山越講越精彩,口才快要媲美說書先生。
“對了,”孟千山道:“我回京之後永嘉公主召見過我。”
宋檀有些驚訝,“她召見你做什麽?”
“她說聽說過我的名字,對我心向往之,給了我不少賞賜,請我教她練武呢。”孟千山夾了一塊臘鵝,道:“公主金枝玉葉,真練起武來居然也有模有樣的,很能吃苦。”
宋檀想了想,道:“永嘉公主一貫說得出做得到,心性十分了不得。”
“她還托我拿來一個東西。”孟千山用小指勾了勾腰間,勾下來一個荷包。荷包繡着祥雲,繡紋簡單,男女都使得。
宋檀擦了手,接過荷包看了看,道:“這荷包,怕是太後娘娘親自繡的。”
“哎呦,”孟千山吓了一跳,嘴裏還咬着肉脯,“太後她老人家的東西,我居然也敢戴着,罪過罪過。”
宋檀失笑,将荷包拿帕子包起來,道:“這個東西給我吧,永嘉公主的意思我曉得了。”
宋檀和孟千山喝酒暢聊,宮門下鑰前孟千山才離開,還另帶了兩壇太禧白。
宋檀回到太極殿,解了鬥篷和長襖,懶懶的躺在南窗下的長榻上。他因喝酒,面頰和眼尾都是紅的,好像抹了胭脂一樣。
夜色漫上來,裏間也不點燈,看着宋檀似乎是睡熟了。
宣睢用手背貼了貼宋檀的面頰,宋檀開始覺得涼,後面就覺得有點舒服,握着宣睢的手不叫他動。
“喝了多少酒,”宣睢道:“真成了個酒鬼了。”
宋檀勉強睜開眼,一雙眼睛霧蒙蒙的,他抓着宣睢的手,把懷裏的荷包塞進他手裏。
宣睢拿起荷包,撫了撫上面的繡紋,問宋檀,“你要說什麽。”
宋檀翻了個身,雙手趴在枕頭上,看着宣睢,“太後娘娘想你呢。”
宣睢默然不語。
宋檀打了個哈欠,聲音輕飄飄的,“我父母去得早,是個親緣淡薄的人,對于親情,只要有就很好了。”
很久之前,夏明義充當宋檀家人的角色,他當然不是全心全意為宋檀好,可是宋檀覺得無所謂,他自己心裏過得去就沒事。
“你就不一樣了,你是高貴的天子,永嘉公主和太後都覺得你是眼裏揉不得沙子的人,不是全心全意為你的人與叛徒沒什麽兩樣。”
宣睢看着那荷包,“那你覺得呢,我是什麽樣的人。”
宋檀下巴擱在交疊的雙手上,思索了許久才道:“如同母親永遠會原諒孩子,你怎麽不知道孩子也會一遍遍原諒母親呢。”
他看向宣睢,伸出一只手去摸宣睢的眼睫,“在我心裏,陛下是也會受委屈的人。”
--------------------
永嘉:這多少帶點濾鏡吧